唐恩警卫观察得其实不错,尉兰最近确实抖得十分厉害。阅读那封信件的时候,他几乎打翻了整个餐盘,好在他的另一只手还没有开始发抖,还算“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餐盘。

不过不像唐恩想的那样,他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次脑部手术留下的后遗症——还没有审判的时候,他们就对他进行过十几次脑部手术了,结果审判后又进行了?一次。那一次手术后,他就开始像个帕金森综合征患者那样动不动就会?开始发抖。

发抖却绝不是这些脑部手术最严重的后遗症。

尉兰坐在餐桌边,用稳定一点的左手拿着勺子吃饭,用抖得剧烈一点的右手拿着信纸边吃边看——信纸是扫描后用监狱特|供的纸张重新打出来的,原件想必早已存档,不过并不影响阅读。上面排列工整、结构优美、笔锋凌厉的方块字,就像一个个抻胳膊抻腿的小人,在他眼前跳着张扬活泼的舞蹈。

“我理解……我能理解……我解……我能理解你……不想见到我……但相信……你要相信……抱着恶意……抱着一丝恶意……我绝对没有抱着任何一丝恶意而来……对了?,‘我能理解你不想见到我。但你要相信,我绝对没有抱着任何一丝恶意而来。’”尉兰盯着这些小人看了?半天,终于看懂了?前两句话。

他将?目光挪到信件的落款上,省略了前面的一大堆字,看到最后那个“顾青”,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一个笑容。

他还能想起顾青。他们曾经历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顾青将?那段时光忘了?,是他干涉了?顾青的记忆。怎么做的,他不知道,但这很好,顾青应该忘记。

他艰难地阅读着顾青的千字长信。顾青是从两千年前过来的人,和从来不用笔进行书写的现代人不一样,字写得相当优美,就算用着自己不熟悉的简体字,也?没有任何缺胳膊少?腿的地方。但阅读手写体,总是要比阅读打印体艰难一些的。

紧接着,尉兰就驳回了?自己这个想法:“不对,我好像打印体也?看不懂了?。”

无论什么样的文字,好像都和晦涩难懂的现代画一样,难以在他脑海里传递出意义。但他反正也没有事做,破解这些张牙舞爪的“现代画”背后的意义,总比在床上躺着要好过一点。

几乎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尉兰才读完这封长信。读完一遍后,意义通顺多了?,他接着又读了一遍。这一遍,他不光读出了意义,这些意义还触动了他许久不曾感受到的人类情绪。

他拿着信纸,一会?儿像个吟游诗人一样激动地从房间一头走到另一头,一会?儿又像怀春少女一样仰倒在床上陷入激荡起伏的情绪之中。读到“我也?会?成为你的粉丝、你的保镖,和你愿意接受我成为的一切”这句话,他会?露出一脸带着向?往、怀念、痴迷等复杂情绪的迷之微笑;读到“总有一天你会?重回知识的顶端”和“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智慧的人”,他则会?止不住地痛哭流涕。

“我想写信。”他头一次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想写信。”他又一次对自己说道。

晚饭的时候,他飞快地从警卫手里接过餐盘,抢在警卫还没走远赶紧说道:“我……”

太久没有说过除了“谢谢”之外的话?,他有一点结巴,但他很快就接着说了下去:“我想写信。”

他紧张地倾听着墙壁后的声音,在确认警卫并没有走远后,又小声地补充道:“能不能给我一张纸和笔?一张纸和一支笔。”

他满怀期待地等了?一整个晚上,终于在第二天等到了他的纸和笔。纸是最普通的信纸,笔却比正常的铅笔软一些,大概为了防止他把笔戳进自己喉咙管。

此举实属多虑。

无数词句像烟花一样在他脑海中炸开,它?们拥挤着、吵闹着、燃烧着,没有丝毫条理,没有任何逻辑,只顾着一个劲地往他笔尖上涌。指尖变成了?掌舵的那只手,挤挤攘攘的船上每个人都承载着不同的思绪,奔向?不同的地方,它?只能用尽全部力量,哆哆嗦嗦地控制住船只的方向,而不至于让整条船只四分五裂。

“我很想见你,但我不能见你。”尉兰一边在嘴里念叨,一边如用刀刻一般在信纸上写下第一句,但很快又涂黑删去。

“我也?想见你,但我不能这个样子见到你。”

不行,还是不行。尉兰深吸口气,想象着自己是在写日记,努力地整理好思路,再?按照思路一点一点地下笔——

青:

感谢你的来信。虽然你的用语就像你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一样,矫揉造作拿腔作调故作正经,和一切我还不能想到的词语,但某种程度上,你的信也像一面镜子,我又一次可以看见我是谁了?。你让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而这些事情给我带来了深深的痛苦和喜乐。

我这些年过得不好,过得一点也不好。他们给我做了?很多手术,我也?许曾经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我甚至不是一个具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

我的所有思绪都是碎片化的,就像我看到你的字,它?们只是一个一个的字,我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连成词句,同理,还有我的想法。我已经无法集中思考任何事情了?,数学公式就在那里,它?们像文字一样,已经无法带给我任何意义。

然而,看到你的信的那一刻起,我明白那些与逻辑无关的东西,很幸运地没能让他们抹去。我还记得我们在那个被创造出来的平行世界中的经历,我深深地震撼于你对我的爱——即便你知道我让你忘记了一些东西,你依然选择了站在我这一边。

我又骗了?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他们带着“破壁算法”回去,造成另一个世界的毁灭。我把你们带到我利用“破壁算法”制造出来的机器里,在把组成你们的“物质”传送回去的时候,同时剔除了你们对那个世界的记忆——对于那个世界中将“破壁算法”应用得炉火纯青的我来说,精细地剪切记忆就像删改电子数据一样容易,你说这个算法是不是很可怕?

而且,我也?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勇敢,敢于放弃以前熟悉的一切,独自漂流在一个地球已经毁灭的陌生世界。在最为关键的一刻,我还是动摇了?,我还是割舍不下人类社会,把自己也?传送了?回去。我不怨恨任何人,是我自己的不坚定导致了我现在的下场。或许庄溥心某些方面是对的,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纠结而无定性的东西,在作决定上赶不及机器的万分之一。

但我依然热爱着作为一个人类的体验。

你让我说明奇珍号上的情况,以此获得重新审判的机会,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一再?陈述当时的状况?你让我活下去,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想活下去?

我比你想象的要贪生怕死得多。你从出生开始,就作为一个人类活着,你想象不出我为了成为一个人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承受过多大的痛苦。与过去作为一颗大脑活在电流刺|激中的日子相比,哪怕是现在这种你们看来毫无意义的生命,我亦是不愿意放弃的。

只是很多事情不会?随着你我的意愿而改变——除非我使用“破壁算法”。可我现在也用不了?了?,某一次手术后,我再?也?感受不到“灵力”的存在(事实证明,西陆人神神叨叨的灵力和法术也就是和脑活动有关嘛)。

我会?尽我所有的努力,配合上面的调查,争取能免除死|刑。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对我抱有更多的感情。况且,就算真的免除了死|刑,我也?再?也?不会?变成你喜欢的那个人。我的脑部结构已经被无可逆转地改变,我现在、和以后,都只会是一个思维迟缓且不连贯的普通人,不,低智者。

我不希望与你再?见面,但我会?带着我对你的爱和记忆,活到我生命的最后一秒。

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尉兰几乎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控制住哆哆嗦嗦的手指、杂乱无章的思绪、激荡起伏的情绪,模仿着顾青的笔触,写下这封在他看来还算有条理的信。

结果写到最后他又控制不住了,抽风似地写了?满满一整张纸的“爱你”。越写,他就越是高兴,瘦得凹陷进去的脸颊上露出了久违的酒窝,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唐恩警卫从观察窗中看到他这幅模样,还特意开门问他要不要把回信给那人带去,尉兰则像心爱的玩具被人觊觎一样,猛地摇晃着脑袋,迅速地把信件藏到自己枕头下。

“不给。”尉兰几乎流利地说道,“你以后别收这个人的信了,再?看到他,就让他滚回去。”

唐恩警卫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几乎拧成了?团:“你这是何必折磨自己?”

“我没有折磨自己。”尉兰辩解道,“你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难道不应该坚定地执行这件事情?这怎么成了?‘折磨自己’?”

唐恩警卫难以理解地摇着头,唉声叹气地关门离开,并开始头疼明天一早又该怎么面对那名不依不饶的联盟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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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第二天就收到了警卫替尉兰带的话?,让他“滚回去”。顾青非但没有生气,相反还很欣慰地从尉兰的回复中感受到了一丝情绪。

“有情绪就好,有情绪就不是无懈可击的铁板一块。”顾青坐在出租屋的书桌前,拿笔思考他的下一封信,“他应该是对我个人有意见,我确实参与到了好几次针对他的抓捕行动中,也?不知道最后究竟起了什么作用。但有必要出于对我个人的意见,放弃对判决的申诉吗?他是这么意气用事的人吗?还是说他早已尝试过申诉,发现此路行不通?我让他去申诉,会?不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顾青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尉兰不是那种自暴自弃的人,让他“滚回去”,只有可能是他说的话?、做的事都太过天真浪漫,在尉兰看来根本就是可笑的行为。可如果申诉这条路真的走不通,难道放任他被执行死|刑吗?

顾青一时之间心如刀绞,筋疲力竭一般伏在桌子上,脑海中全是尉兰的“音容笑貌”。虽然在尉兰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他就深深领略到了尉兰的讨厌,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却是在海妖号上。

起先,尉兰还当着杨和莱夏的面先发制人,说顾青胡思乱想;可不过一会?儿,他就完全放弃了?洗白自己,穿一身白西装,别一束玫瑰花,要多骚有多骚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说要与顾青“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从那时开始,尉兰就开始以各种讨厌的形象出现在顾青面前,动不动就“暗示”他们可以发展更进一步的关系……

现在回忆起来,尉兰依旧是个狗皮膏药式的烦人精。除了驼城厂房中他们见面的那一瞬间,顾青想过要和尉兰“试一试”,后来就再?也?没有动过类似的想法,可为什么他越来越难以接受尉兰会被处死的结局?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只是出于责任和良心,想要交待出真相,他感觉自己现在都能为尉兰叛出联盟了?!但他不认为自己爱上了?尉兰。

如果莱夏在这儿,并且了?解他所有的想法和情绪,大概会?替他作出分析:“你这就像救助一只身受重伤的小动物,本来不去救也?没关系,稍微帮一把手也?没关系,可你不但救了?,还投入得越来越多。投入得越多,也?就越舍不得放弃,这其实不是出于对小动物的爱心,而是舍不得自己投入的感情和精力。”

可莱夏不在。顾青只能越来越深地钻进这个牛角尖里,并且真真正正地开始为“劫囚”作出打算。

这件事会?很难,会?非常难,可并非没有一点成功的可能性。他是特别行动部培养出来的特工,掌握着各种“闯关”和“逃逸”的技巧;在各个部门也有一定的“特权”,比一般人行事要更加容易;更重要的是,他是不死者,不必担心面对尉兰所要面对的极刑……

但这一切,不能没有尉兰自己的配合。

他应该用什么方式和尉兰传递消息?

他苦苦思索了一整晚,第二天从书店中买回了?十本纸质版的科幻小说,对应着数字0到9,然后花了三天时间废寝忘食地读完了?这些故事书。

随即他开始写第二封信。这封信比上一封长了许多,也?难写了?许多,除了劝慰尉兰好好生活、尽早申诉以外,他开始在信中讨论这些科幻小说的内容——他对科幻小说其实并没有兴趣,只是出于尉兰的专业考虑,他不好与他讨论爱情小说或者侦探小说。

这一部分他写得絮絮叨叨的,逻辑混乱至极,类似于第一本书的情节忽然跳到第二本书,第二本书跳到第三本书,结果又从第三本书跳到第一本书。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列出一个包含着某种顺序的书单,并且这个顺序还是动态的,能随着尉兰看到的某个情节作出改变。

接下来,就是需要这些书来破解的密文了?。这部分密文他写成了?询问某个数学问题的形式,然后将书本的序号、页码、行数和字数变成了?数字,附在了这个数学问题的题干中。

这封信从行文结构上来讲,的确无法给人很好的阅读感受,但顾青认为,对于他们这种填鸭式地接受了?现代教?育、思维方式还停留在两千年前的古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太过怪异之处。

“兰,请早日回到我的身边。有你在旁边,好像流亡到宇宙深处也?并不可怕。”写到最后,一句肉麻的情话?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顾青脑海中。

顾青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晨曦,在心中嘲笑自己:“我什么时候可悲到了这种程度?还开始乞求他的爱情了??”

他依然不觉得自己爱上了?尉兰,可脑海中已经有了?他们流亡到宇宙深处的画面——他首先需要抢到一只飞船,联盟已经造出了许多比当年的君泊系列还要高级的飞船,他只需要一艘小型飞船就可以;接着,他得把飞船驶出地球防御系统的攻击范围,这个他还要研究研究;离开地球就好办多了?,虽然造了?那么多飞船星舰,联盟还是没有找到海妖号,有尉兰在,他们也一定不会?被发现、被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