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兰对飞行器毫无感觉,一路上他都把脑袋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蓝蓝的天空把他的眼睛也衬得蓝蓝的,澄澈得就像冬日阳光下的湖水。

一百八十度旋转后,他的脸色忽然开始急剧发白,整个人抽搐着瘫倒在座位上。

“兰!兰!”顾青解开安全带,将尉兰搂到自己这边,同时冷冰冰地命令莱夏,“再?不停下,你从今以后休想摸到任何一架私人飞行器!我说到做到!”

“我错了,我错了。”莱夏松开方向盘,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用自动停泊功能将车停进了停车场。

顾青把尉兰抱下车,放在街边的长椅上。不一会儿,尉兰停止抽搐,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对着顾青摇了摇头:“我没事,我们走吧。”

尉兰果然没有任何物欲,却也不反对顾青让他做的事情?,最多?只是在顾青让他试穿衣服的时候,小声地对顾青说道:“我以后不一定还得起。”

为了不让他有太大的心理压力,顾青让他试的衣服越来越便宜。最后顾青自己作决定,挑选了几件价格不高、但穿起来舒适的棉布T恤和夹克外套。

剩余的时间里,他们就在两边种着梧桐树的步行街上闲逛,看到一个有着长椅和喷泉的小型广场,就过去坐上一会儿。莱夏实在受不了他们这种老年人式的逛街方式,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得没了踪影,也可能打了招呼,只是顾青没有听见。

顾青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尉兰身上——尉兰看不起他,他自然不会再?腆着脸凑上去给尉兰求爱了,但这并不妨碍他远远地观察他、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尉兰看不起他,他同样可以看不起尉兰,他尽量控制住把尉兰当成?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把他当成?一只生病要死的小猫小狗,谁说小猫小狗不能吸引人的注意?

“反正也没有其他人接受他。”这是顾青给自己的说法。

尉兰在街道上走路的样子,比顾青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还要惶恐不安,任何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一片向他飘来的落叶,都能让他在一瞬间肢体僵硬,好半天才恢复到正常状态。

不过顾青看得出来,他对这个世界还是有所好奇的。好奇心与畏惧自卑作着斗争,让他看什么都显得偷偷摸摸、躲躲闪闪的。

等畏惧最终战胜了好奇,顾青才把莱夏召唤回来,三个人乘坐着飞行器回到家里。

有莱夏在客厅,顾青的卧房反倒成?了尉兰的避难所。吃完晚饭,他一直躲在顾青房间,直到莱夏回房睡觉,这才跑到客厅角落里缩着写写代码。

顾青发现他这个状况,和莱夏“协商”了好几次,终于像两个有仇的室友一样,约定好了客厅使用的时间,只有在规定时间内,莱夏或者他和尉兰,才能够长时间地待在客厅。

同时,顾青寻找到了和尉兰的相处方式——他们的相处方式就是在光线够暗的角落里一起学习。

除了重复地学习一些记忆性的知识,尉兰几乎无法忍受“思?考”任何问题,人与人之间没有衣料阻隔的接触更是让他痛苦不已。无论顾青试图提起过去的事情?、未来的事情?、当下遇到的代码问题,还是学习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他都会面部失色,并且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并不想这样。”顾青渐渐改变了对尉兰的看法。

起先,他还觉得他是作秀、是博取同情?,可时间一久,他看出尉兰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痛苦,并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更加强烈的痛苦。他很?想控制住自己,不去低头,不去发抖,说更多的话,可越是想控制,越是做不到,他又越是自卑,整个儿就是一恶性循环。

可什么时候能够到头呢?

让一个曾经那么骄傲的人这样活着,是不是真的不如让他死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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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大概过去了一个月,云玥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特别行动部在拉图茨建立了分部,你们今晚过来一趟,有任务。不过你们也可以不来,不是什么大事。”

这个时候,天|行者双栖车已经还给了车行,顾青、莱夏都深深体会到了金钱的重要性。不用莱夏插嘴,顾青就立马答道:“我们这就过来。危险程度如何?要不要尉兰参与?”

云玥对此的回答是:“如果你想让他续签下一年的协议,就不要把他保护得太好。危险的事情?多?让他做,多?舍己为人个几回,没准就能打动法官了呢?”

这就是云玥。她从来不会正面地回答问题。

顾青决定还是带上尉兰一起,因为尉兰的确需要有所贡献,才能续签协议,而他又是第一次从云玥嘴里听到“不是什么大事”的事。

当天下午,四人收拾好行装,乘坐公共交通前往拉图茨。

偶尔把尉兰拉出去游街,对尉兰的心理状况还是有所改善。和一堆陌生人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中,他也只是在一开始表现出了极度的不适,出现了一个月前在私人飞行器上出现过的反应。

不过,看见有铁栏有岗哨的院子,和顶上飘着联盟旗帜的特别行动部大楼,他比任何时候的反应都更严重一些。除了面色发白、剧烈抽搐、双目无法聚焦,他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抗拒情?绪。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他几乎迷失在了恐惧之中,任顾青好说歹说,都不肯往前走一步。

顾青不敢动手,生怕自己要是动手拉他,他就会找一棵树抱上,以至于就更劝不动了。

顾青翻出个人终端上的通讯录,打算找云玥商量换个地方见面。莱夏竟不知从何处掏出了副手铐,哐哐两下将尉兰从背后反铐了起来,一脚朝他屁|股踹去:“我也是你签了字的监督人,这回记过一次,记过三次我就启动处决程序,我可不管你有没有造成?威胁。”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顾青一脸山雨欲来地盯着莱夏,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在联盟政|府大楼前和莱夏互殴一场,不过出手之前,他还是想知道莱夏为什么会藏着手?铐。

“情?|趣|用|品店。”莱夏一只手推搡着尉兰的肩膀,低沉着嗓音道,“质量没有监狱里的好,这回我问云玥再要两副,毕竟咱们也算是管教,对吧?”

杨也很?无语,不过她似乎不反对莱夏这种做法,只是安慰顾青道:“不用担心,处决程序至少需要两个监督人通过,才能够启动。”

顾青点了点头,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监管条例里的内容,他比谁都更清楚,并不担心尉兰会因为“记过三次”被莱夏处决,只是担心尉兰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平常心,又被他的动作摧毁得渣都不剩。

莱夏在前面推着尉兰,杨和顾青跟在他们身后,四个人就以这样一个阵势出现在云玥的办公室中。

云玥看到双手铐在背后、脸色苍白流着冷汗、还在小幅度挣扎的尉兰,脸上浮现出好笑的神情?:“这谁干的?”

“还能是谁?”莱夏道。

“干得不错!对待犯人就应该有对待犯人的态度,谁都像对待情?人一样对待监管对象,还算什么‘再?教育’?改成送温暖得了?”说话间,她的眼神已经瞟向了顾青。

二十年过去,海族人云玥没显出老态,眉目间的威望却比以前重了许多,不知再过多?久,她可以晋升为联盟准将。

顾青站在尉兰身后,悄无声息地把人往自己这边搂了一把,沉声道:“教育有不同的方式,我向来提倡鼓励式教育。”

“行了,我没有时间参与你们幼稚如儿戏的斗嘴吵架。有本事你让101号放弃监管权,再?另行找个监督人去。”云玥调出全息屏幕,“你们先了解一下这次的任务。”

“我不会放弃的。”莱夏小声对顾青说道,然而刚一抬头,屏幕上的内容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屏幕上是六张极其血腥恐怖的照片,照片中的被害人男女老少都有,背景也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是死亡时间和死亡方式——六个人都是死在夜里,胸腔都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似乎经受过野兽的撕咬,但野兽不会如此精准地只咬心脏所在的地方。

“这不该警察局管吗?”莱夏无语地问道。画面虽然血腥,却也不至于让他这个古人无法接受,他只是想不出连环杀人狂作案,怎么找到他们了?难道嫌疑人和他们一样,是不死者?

“你听我解释。”云玥道。

下一张幻灯片上是八个人的个人信息,上面有姓名、性别、年龄、国籍、职业、居住地和清晰的登记照片。

“这八个人,是警方目前锁定的嫌疑人。”云玥道,“痕检、尸检、路况监控乃至相关人员的口供,都说明了一件事——八名来自不同国家、不同背景的犯罪嫌疑人,于1764年7月30日凌晨三点左右,将被害人约至附近无人之处,徒手?掏出被害人心脏,并趁警方作出反应前,携心脏连夜逃离居住地,驾驶私人飞行器前往南半球国家牧帕。”

徒手?掏出心脏……这就有点可怕了。

顾青是个古代人,他们这种古代人见过的酷刑,比生活在文明社会的现代人多得多?。正是因为见得多?,他不用学医就能知道徒手?掏心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肌肉、筋膜、韧带、骨骼,乃至皮肤,都比一般人想象得要柔韧坚固得多?,除非充满力量而毫无人性的杀人魔,稍微弱小一点、或者有一丝同情?心的人,都不可能做到。

但这八名嫌疑人?

——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老师,一对慈眉善目的中年夫妇,一个腼腆而笑的男中学生,一个看上去像有厌食症的高瘦女人,一对知名企业家的少爷千金,还有一个管家模样的消瘦老头,他们有能力徒手?剖心?

顾青的重点在剖心上,莱夏的重点却是:“有钱买飞行器?有这么多?钱,享受生活不好吗?”

云玥没有理他,继续道:“嫌疑人与死者生前关系亲密,有的是他们的恋人,有的是父母,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兄弟姐妹,有的则是学校老师。他们都来自于北大陆联盟较为发达的地区,家境殷实,为人处世并无不妥当之处。”

她指着照片中的学者道:“这是拉图茨大学文学系的教授,说他著作等身也不为过。根据学校同事和同学的描述,死者是他最喜爱的学生之一,也是全校最有语言天赋的学生之一,很?多?低年级的学生都向往着他们之间的师徒之情?。”

她又指了指中年夫妇:“这对夫妇虽买了飞行器,连手?动驾驶功能都没使用过,没有一张违章停车的罚单,堪称模范公民。根据邻居的描述,他们与女儿的关系非常好、非常好,既是父母、又是朋友的那种好。”

除了大学老师和中年夫妇,云玥接着介绍剩下的嫌疑人——男中学生是某名死者的恋人;高瘦女人是某名死者在互助小组认识的搭档;少爷千金是某名死者的双胞胎哥哥和姐姐;消瘦老头是某名死者的管家。

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与死者生前关系亲密,甚至可以说是关系最亲密的人。

“而且,根据法医的检测,死者体内并没有任何精神类药物,包括麻醉剂和镇定剂,而且生前挣扎痕迹并不大。”云玥道,“所以,目前最主流的说法就是邪|教作案,死者自愿成为了祭品,把心脏交给了嫌疑人。”

她展示出几张图表,同时瞟了尉兰一眼:“自从公众知道了东陆人、军事科技研究基地、忽然升空的海妖号,和无数我们还无法给出合理解释的事情?,大大小小邪|教就开始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参与的人数和相关恶性|事件呈指数增长。这是其中的一件。”

云玥太能说了,除了故意停顿的时候,她全程没有给大家发言乃至喘息的机会。做完案情?概述,大家都在暗中松了一口气。

“邪|教作案,所在地清晰,涉案人员无暴力史,没有持有重型武器。”莱夏道,“这个事情?为什么要让我们去做?当地没有警员吗?”

云玥抱着双臂,对着尉兰挑了挑眉毛,耸肩道:“这是A级行动,危险程度为0,确实应该交给当地警方。可牧帕警方觉得徒手?剖心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了,觉得还是应该和咱们商量商量。其实这是对的,这种可能涉及到西陆法术的案件,联盟早晚都得出手。晚出手不如早出手,不然现场都被破坏干净了。正好你们也有机会历练历练,学着怎样按照联盟特工的方式抓捕取证。”

莱夏一脸要翻白眼的样子:“联盟特工的方式就是做什么都要上报给你对吧?”

云玥抿唇一笑,将几张打印下来的资料交给他们:“是这个样子。”

资料里包括嫌疑人最后出现位置的地图、更为详细的个人资料,以及牧帕当地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

顾青略略扫了几眼,道:“没有他们的电脑资料吗?浏览记录、聊天记录、购物记录之类?”

云玥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就是我们对这次事件投入关注的真正原因了。”

“这些年来,联盟政|府对邪|教的打击力度颇大,通过对网络的监管,大多数情况下都从源头扼制住了各种邪|教仪式的举行。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方也变得越来越擅长在网络上隐藏自己的痕迹,甚至有些信奉‘绝对自由’的黑客组织还会为他们提供帮助。”云玥说着,神色微妙地看了尉兰一眼。

尉兰如今完全没有了回应她的能力。他在莱夏的钳制下坐在云玥正对面的椅子上,低头弓背地瑟缩着,全然沉浸在对周围环境的畏惧之中,看都没有看上照片一眼,更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像棵被盐水泡蔫了的人形蔬菜。

云玥作出总结:“正是因为他们上网的痕迹太过清白、太过干净,我们怀疑他们并不是普通的邪|教组织。但无论是不是,他们都需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你们如果能揪出他们背后那伙唯恐天下不乱的黑客就更好了,任务的奖金会翻倍。”她看向莱夏,“离你想要的飞行器,可能就只差三分之二的距离了。”

“行动细节需要商量吗?”顾青淡淡道。

云玥道:“这次行动,因为不涉及无线电操控,你们可以使用无线设备和彼此联系,也要随时和上级保持联系,也就是我。”

她拿出了四副防风眼镜:“这是特别行动部的特制眼镜,可检测并过滤任意的波长,可主动发射远红外线,同时会把你们看见的所有景象传送回来。所以,”她目光严厉地看向莱夏,“很?多?报告,并不需要你通过组织语言的方式去填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