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级行动,危险程度为0,看上去的确是给尉兰刷功劳的简单任务,唯一的疑点只在于受害者在没有任何镇定剂和麻醉剂的作用下,怎么可能任由另一个人掏出自己的心脏?

即便他们心甘情愿把自己献祭给某个未知的神明,生物的求生本能也不会容许他们这么做。

顾青有意问得更加详细一点,云玥的态度却表明了联盟对现场情况一概不知,他们自己就是头一波的“侦察兵”。

离开特别行动部的时候,一名脸部线条刚硬、身高超过一米九的特工拿来一个铝制的行李箱,并当着众人的面打开?行李箱,一一介绍里面的设备和武器。

武器有四把电|击|棍和一把制式手|枪,看样子任务的确是“活捉”目标;设备却是多种多样:有可以记录现场电磁状况的小型电感仪,有可以进行大范围扫描的红外扫描仪,还有一些看上去像章鱼怪的脑电波检测设备。

“大部分的设备和武器,你们都不会用到。”特工严肃地说道,“以我们之前处理?邪|教?|徒的经验,他们会老老实实地回来,在牢房里继续他们的传教?事业。”

“我可以看看吗?”顾青忽然很好奇一个人被彻底洗|脑后的样子。海妖号上苏征虽然做过很多这样的事,但他们接触“虔诚的信徒”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特工耸耸肩,背过身去:“这里就有一个,想看的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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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教?分子被关在一间透明的玻璃房内,很像莱夏袭击雷鹏少将后关押的那种房间。

这是一个有着淡金色头发的中年人,额头饱满,下颌较宽,眼睛是浅灰色的,看上去优雅而睿智。

顾青走进去的时候,他正拿着塑料刀叉用餐,看见有人进来,礼节性的点了点头,往单人床的一头挪了挪,微笑着示意顾青在另一头坐下。不过看到顾青身后的尉兰后,他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

顾青将房间内的白色塑料板凳搬到床边,示意尉兰入座,然后自己在床板另一头坐下。

“费齐格斯?”顾青重复了一遍自己从资料上看到的名字。

费齐格斯,拉图茨肯巴镇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凭借出色的蛊惑能力在当地发展了不少信徒,联盟早在他身边埋下眼线。直到某次宗教?活动出了岔子,好几名信徒在强烈的心理?暗示下,当众开?始进行某项私密活动,眼线们终于得以出动,以聚众淫|乱的名义将费齐格斯逮捕。

费齐格斯本人的气质却令人完全无法联系上他被起|诉的罪名,他对着顾青又一次优雅地点头,随即将目光转移到尉兰身上,目光炯炯地问道:“你的信仰是什么?”

尉兰低着头,勾着腰,双手紧绷地抓着椅子,脖子上隐隐冒出青筋。一个月的时间让他的头发长了一些,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刘海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眼眶则和往常一样病态地发红。

就像接受了24小时的高强度审讯,却还在咬紧牙关地对抗,顾青莫名想到。

费齐格斯缓慢地叹出一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是要开?始“传教?”了?顾青又想。

“关于我一个朋友的故事……”费齐格斯看着尉兰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俊不禁地笑道,“不,也不算是朋友吧,但我希望我们以后会成为朋友。”

顾青对故事并不好奇,他好奇的是尉兰的反应。尉兰刚刚面对云玥,都没有如此难受、如此隐忍的反应——对,就是隐忍,隐而不发地忍受着什么。

他这次回来以后变化确实很大,有时会哆哆嗦嗦,有时会畏畏缩缩,但如此的隐忍,却还是头一次。

仿佛他和费齐格斯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个朋友,”费齐格斯故意吊着胃口,说一句顿一下,“曾经是当代最有天赋的科学家……”

顾青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应激似地站起了身,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审讯者,声音严肃地道:“我不是来问你这些我们都知道的事……”

“嘘——”费齐格斯打断了他,笑得像个胜利者,“那我就说一件你不知道的……”

“我说。”尉兰忽然抬起了脸,淡棕色的眸子中让人看不出情绪,“我不信仰你们信仰的伪神,我自己……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神明。”

费齐格斯哼笑了一声:“那件事之前或许是真的;那件事之后,你自己都不相信了吧?”说着,他自顾自地“享受”起了今天的晚餐,丝毫没有“传教?”的意思。

“不要妄图读取,看到,你会死。”尉兰几乎从牙缝中蹦出这句话。

……

“不对,费齐格斯今天的状态不对。”监控室内,人高马大的特工马特同样站起了身,不只是在自言自语,还是给旁边的监控人员解释,“他平时都在絮絮叨叨地讲一些他的病人的故事,不断试图说服我们,这些病人中存在真正的异能者。”

“异能本来就存在。只不过我们不希望发展出以培养异能为目的的宗教?罢了。”云玥的声音忽然在监控室中响起,凉嗖嗖的,仿佛从排风口刮进来的一阵阴风,“而他面前,是一名真真正正的异能者,说是宗主那一级别的人物也不为过,所?以他当然不会再去强调世上存在异能者。”

特工转过头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所?以您让他们来见费齐格斯是为了什么?”

云玥露出个职业式的微笑:“当然是为了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费齐格斯,发展了一个镇的信徒的心理?医生,“心灵猎人”组织中的传教?士,的确有看透人心的异能。不需要借助任何?催眠手段或现代技术,就能直截了当地看穿人心。

既然顾青相见邪|教?|徒,她不妨借这个机会让尉兰见见费齐格斯。费齐格斯这样的人来“审视”尉兰,或许就能知道尉兰在查普林星上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开?垦没多久的查普林星到底有什么恐怖之物,能让一个连脑部手术都克服过来的人害怕成那样?

不过,她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同属于心灵领域,尉兰过去的“段位”的确比费齐格斯高得多,哪怕脑部手术和那件未知之事彻底摧毁了他的异能与自信,她也不觉得费齐格斯有本事看穿他们这一派的“宗主”。

果然,监控视频中,二人的对峙陷入了僵局,尉兰像个随时准备就义的义士一样咬紧牙关仰起脖颈,费齐格斯也收起了平时那副欠扁的自恋笑容,浅灰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还有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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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帕的行动不着急。根据牧帕警方的说法,那些邪|教?人员都还安安静静地待在他们的包围圈中,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特别行动部批准顾青他们回家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再出发,甚至还允许他们使用特别行动部的专用飞行器。

回家的路上,莱夏深刻体会到,有着银河之星标志的飞行器和顾青租的那架双栖飞行器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并且决定要公器私用地玩一晚上。

顾青和尉兰坐在飞行器后座上,一个心中装了太多疑惑不知怎么开?口,一个早已把自我埋藏在了躯壳深处,闪烁着机械光线的幽暗空间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沉默。

时间仿佛以不同的流速推进着。对于莱夏来说短暂的飞行时间对于顾青来说却无比的漫长——他太需要一个和尉兰单独相处的契机了,哪怕尉兰不会和他说什么,他也可以安静地感受一下对方的情绪。

好不容易飞到了那幢老式公寓楼门前,顾青告别杨和莱夏,和尉兰一前一后地走上狭窄的木质楼梯。

尉兰踩在楼梯上的脚步轻得不能再轻,仿佛是垫着脚走路,生怕造成哪怕一丝噪音。

完成基本的洗漱后,两个人躺上了顾青房间中的双人床,尉兰依旧是背对着顾青,缩在双人床的边沿上,似乎随时都会滚落到地上。

两人无声无息地躺了半个小时,顾青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尉兰悠悠说道:“你们知道我有一段时间,有过读心的能力吗?”

顾青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着:“我知道你从海妖号上回来后,可以操纵人的意志,这和读心是一回事吗?”

“不是。”

顾青看不到尉兰的脸,但他能想象出尉兰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和费齐格斯相似的微笑。

“还没到达那个层次。这个心理?医生,比我那时候差远了,但比你们要强很多。”

尉兰的语言能力似乎是降低了,说不出某个人群具体的名称,只能用“你们”、“我们”来代替?

房间内又安静了一会儿,顾青才试探着道:“兰儿,我知道他们在你身上,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三十四次脑部手术,多次涉及大脑样品的切除,包括芯片连接的部分,大半的海马体、松果体,还有部分大脑皮层。其中海马体、松果体都是把整个儿切下来做研究,做完研究再把剩余部分放回去的。

大脑遭到这种程度的破坏后,尉兰还能够有自我意识、有思维能力,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他毕竟不是顾青莱夏这样的不死者,缺了的东西还能再长回来。

不过,话虽这么说,顾青直觉上还是觉得,他说的和费齐格斯说的并不是一码事,那件让尉兰不再相信自己就是神明的事。

为了让尉兰理解顾青说的是什么,顾青又迟疑着补充道:“……给你做了那么多次脑部手术。”

果然,尉兰说道:“不是那件事情,是心灵领域的事情,我说不清楚,我已经废弃了。心理?医生试图读取,但已经损坏了,已经损坏了,他看到那个损坏的分区,再看下去,我会很头痛……”

说到“头痛”,他的声音又带上了一丝咬牙切齿。

顾青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第一次听到尉兰说这么多话,还是对一直困扰着顾青的问题作出解释!虽然解释得稀里糊涂,不像人说的话,但尉兰总算有了一点敞开?心扉的意思。

废弃……读取……损坏……分区……听起来像是计算机用语。

对了,尉兰在获得身体之前,一直都是被蔚蓝科技的创始人庄溥心当做人脑计算机使用,那这就可以解释了——邪|教?成员费齐格斯试图通过读心的方式获得尉兰的记忆,然而因为尉兰自己的记忆都被损坏了,于是也就没读出来。费齐格斯看到那个标记着“损坏”的“分区”,自以为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想要深入探索下去。尉兰却被探索可能带来的疼痛吓得直接投了降,结束了和对方的对峙。

到底是什么东西比三十几次脑部手术更可怕,让人稍微回忆一下就痛得心肝发颤?是尉兰在查普林星上的经历吗?等尉兰好一点了,他一定要亲自去查普林星走访一趟。

顾青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自己要去查普林星,尉兰却不能去查普林星,到时候只能将尉兰交给莱夏他们,不知道莱夏会怎么样对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查普林星待上多久;一会儿又想着明天早上的行动是0风险的A级行动,牧帕警方却只敢在外围待着,连个针对现场的扫描图像都没有传回来,怎么看都不协调,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哄他们这些千年古董的大骗局……

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他看到了夜色下尉兰蜷缩的身影。尉兰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身体单薄得像是随时要消融在薄毯子下。

顾青忍不住又伸出了半条手臂,百无聊赖一般游走在他们之间巨大的空当之中,如果尉兰回过头来,就会看到他这条摸索着、试探着、乞求着的手臂。

回头看我一眼……回头看我一眼……回头看我一眼……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和祈祷。

神却始终没有回应他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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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行动部专属飞行器012号上,杨安静地望着舷窗外飞逝而过的夜色。远处的地面上,城市缩小成了发光的几何?图形,密密麻麻的光点、大片大片的光斑、一道一道的光痕,组成了几何?图形的内部。

忽然间,她发现地面上的光点流动了起来,像被流水冲刷的泥沙一样,统一地往某个方向“流”去,几何?图形也随之开?始扭曲、变形,最后竟变成了一行行云流水的方块字——

“不要惊慌,不要质疑,维持你现在的表情和姿势,你并没有出现幻觉。”

不是幻觉吗?

杨的下意识反应,的确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不需要提醒,她自然不会惊慌,也不会第一时间出声质疑。“维持现在的表情和姿势”,向来是她最擅长做的事情,说是下意识反应也可以,只不过她的下意识反应就是没有反应——对于其他人来说值得惊慌的事情,她的反应是相当迟钝的,这种不受控制的迟钝反应看在很多人眼里,却成了高冷与矜持。

缓缓地将视线上移,她重新看向舷窗外的夜空与青云,那行字果然也跟随着她的视线漂移到了夜空之中——也就是说,字是直接出现在她眼睛里的。

“我们的组织叫做‘裂墙者’,简单地说,我们相信并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我们现在看到和理?解的物质世界只是真实表面的一堵墙,只有裂开?墙壁,才能‘看’到‘真实’。”

“所?以呢?”杨发现自己心中的想法也变成了一行金光闪闪的字,取代了方才的那段文字。

就像网络聊天一样,她又想。这个想法却没有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视野中。

所?以,以对方为接收对象的话语,哪怕不说出来,对方也能知道,反之却不能?

那行字又变了——“我们并不期待您加入我们,甚至对我们持有好感。但出于对您血统的尊重,我们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提醒您,一定、一定不要参与牧帕的行动!”

“北大陆联盟对牧帕行动真正的分级是C级,危险程度为2级,但实际上,他们大大低估了行动的危险程度。按照他们建立的等级体系,此次行动的危险程度至少在4级,即只比最高危险等级低上三级。”

“相同危险等级的历史事件有:1607年死星病毒入侵事件。近距离参与人员死亡几率:99%。”

杨静静地靠在座椅后背山,略显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当年被苏征他们掳上海妖号,她就见识过这种强行让图像出现在人眼前的法术。她对这种法术的评价是,使用一次两次确实很唬人,能让人的整个世界观都破碎掉;可要像苏征那么频繁地使用,就跟个关不掉的闹钟一样只剩讨人嫌了。

经过苏征四个多月连续不断的“骚扰”,有人可是练就了眼前放着鬼片都能继续睡觉的“神功”。

不过这次使用这个法术的人,显然没有苏征那么讨人嫌,杨闭上眼睛后,也就十分识趣地隐匿了文字。

“为什么?”

“你们通过什么渠道,比联盟知道得更多?”

杨睁开?眼睛,让这两行字浮现在空中。

对方一时间没有任何回复。就在杨以为对方彻底不会回复的时候,那名“裂墙者”在她眼前写到:“通过法术的渠道。不同组织之间,消息是无法完全封闭的。他们太自大了,他们把我们善意的提醒,当做精神病人的疯言疯语。”

“牧帕行动,对于GXUP707‘感染’的不死者是否有危险?”

“牧帕行动对于GXUP707‘感染’的不死者的危险程度:0。”

“特别行动部让我们执行此次任务的目的?”

“目的不可知,不在我们的情报范围内。”

“好。我知道了。”杨再一次闭上眼睛。一段时间后,她的“灵感”感到带着某种窥探意识的神秘联系彻底离开了自己。

莱夏还沉浸在飞行的快|感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她身上的变化。“裂墙者”只在最开?始让她不要质疑、不要惊慌,却没表示过她不能将这件事泄露出去,无论出于感情还是道义,她都应该把此事告诉牧帕行动另一个执行者、她最亲密的伴侣莱夏。

但在告诉莱夏之前,她先对“裂墙者”透露给她的信息做了一次整理。除了关于牧帕行动的部分,“裂墙者”还间接透露了两个相当重要的信息——一,这个世界已经有了多个类似于“裂墙者”的神秘学组织;二,这些神秘学组织之间消息互通,联盟却闭上眼睛就当没看到,自欺欺人当一切没有发生?

对于前者,她已经信了百分之九十;对于后者,她持有怀疑的态度。所?以,云玥到底以一种什么心态让她和尉兰走上这必死之路?

就在这时,一条消息出现在她左腕的个人终端上——

“杨退出‘牧帕行动’,明早9点前往拉图茨,另有任务安排,莱夏、顾青、尉兰行动不变。”

所?以,云玥的目的是,想让尉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