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顾青腰部用力,带动左臂,把镰刀往穆英身上猛掼;右手则摸向掉落在地的手|枪,对着穆英又是一个六连发——这次是对着穆英的脑袋。

震耳欲聋的枪声中,穆英的脑门上一连出现六个枪孔,但仍没有什么血流出来,只被冲击力带得向后走了几?步。

顾青借着穆英后退的力道,终于摆脱了几?乎和他左臂“融化”在一起的镰刀。他右手抱起尉兰,把尉兰放到一个远离穆英的位置,随即返回到穆英那边,一拳又一拳地往穆英腹部上砸。

穆英连子弹都不怕,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不死之身,拳头必定也很难将他砸死,但在缺乏有效攻击手段的情况下,他只能尽量拖延时间。拖延到劳拉艾琳女士的到来,兴许可以把他镶进岩壁之中。

杜明声嘶力竭的呼救声再次在山洞中响起:“救救我……救救我……放我下来……我去给你报信、报信……”

顾青倒没指望杜明能给他报信,而是注意到杜明旁边空着的十字架。他又一次用力挥拳,抡着穆英的脖子,腐蚀得所剩无几?的左手压住穆英只剩下白骨的右手,把人抵在十字架背面。

绳子……绳子……哪里有绳子?顾青心急如焚地四处张望。

相比之下,穆英比他沉稳多了,有条不紊地挥舞着已经和手臂“长”在一起的镰刀,试图把面前这么大个障碍物从身上“勾”下来。

顾青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绳子,只好抓住穆英的脑袋,用最大的力道把这颗脑袋往十字架上掼,随即迅速地往一旁跳开。

“你要下来,我就让你下来。”他默默对杜明道,趁着穆英还没有反应过来,拿出腰上的匕首割断了杜明手腕和脚踝上的绳索。

杜明不知被绑了多?久,手脚上没有一点力气,没了绳索的束缚,整个人顿时趴倒在地上,半天也没爬起来。穆英却已经从撞击中缓和过来,高举着镰刀,缓慢而坚定地向顾青走来,顾青将绳索缠在手腕上,深吸一口气,再次向穆英发起冲击。

谁知这一次,穆英竟然灵活地翻了个身,躲开了顾青的一击!

“不要与它缠斗,它有超越人类的学习能力!”一个低沉的女声从顾青身后传来。

顾青侧身躲过挥向他的镰刀,转头看见了浮雕状的劳拉艾琳。劳拉艾琳露出石壁表面的面孔已经变成肉色,所以她刚才才能开口说话。

“你能不能把它带到岩壁中去?”顾青又一次掐住了穆英的喉咙,这一次,穆英却没有任他移动。

这个双眼全黑、已经不知变成了什么东西的老?者,以一个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姿势,居高临下的漂浮在了空中,令顾青虚虚掐在他喉咙上的那只手,顿时显得有些可笑。

“不敬神者,必遭神谴。”

“穆英”嘴型微动,一个低沉醇厚带着回音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这个声音似乎还带着某种精神刺|激,顾青也开始头疼了。

一开始,疼痛还像细微的电流一样,冲击着脑部的神经,可很快,电流简直就变成了电钻,一下一下地钻到他脑壳深处,疼得他五感全失、呼吸都呼吸不过来。

顾青下意识地捂住脑袋,浑浑噩噩地往后退去,踩到了火堆上也不知道,一路上被绊了有七八回,最?后退到一根石柱前坐下,强撑着才没瘫倒在地上。

劳拉艾琳也不想面对所谓的“神谴”,顿时又石化成浮雕,退回到岩壁之中。

杜明则吓懵了,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又哗地一下跪倒在地上,忙不迭地给穆英磕头,不断地低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逃跑,我不该逃跑,死神、死神大人,求您饶了我,饶了我,您要什么都可以,要什么我都给您……”

穆英没有理他,重?新回到地上,大步跨过面前的火堆,走向远处的尉兰,动作丝毫没有刚开始的卡顿感。

穆英没有对尉兰使用精神穿刺,尉兰也从刚才的“审视”中缓了过来,虚弱地躺在地上,浅棕色的眼眸中反射着穆英的身影,既无感情也无聚焦,像是冰凉透骨的无机质。

“你是很好的材料,已经成型的祭品,但你的灵魂属于无殇者,我不会再使用你。”“穆英”打量着尉兰,声音低沉动听,不带任何的惋惜。

“还差一个祭品,我只好使用我的召唤者,他比那个冒充祭品的女人更符合祭品的共性。

“而且,我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义躯。这副义躯比我的召唤者更年轻、更强壮、更符合你们这个世界的审美。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副根本无法被毁灭的义躯。”

火光幽幽,溶洞陷入一片宁静之中,就连杜明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穆英”缓缓侧过脑袋,目光落在背靠石柱席地而坐的顾青身上。

顾青被尉兰砸烂的右手已经快恢复了,被镰刀腐蚀的左手恢复得慢一点,但至少没有变成白骨。

这个俊美的“年轻人”紧闭着眼睛,微蹙起眉头,不断用后脑勺上下摩挲着身后的石柱,抵御着身上的伤痛。

真是一幅好看的画面啊……

尉兰的眼眸中恢复了一丝神采。他听到了“穆英”说的话,也明白“穆英”将要做的事,可他一动也不能动。

无论是哪位“神明”通过这把镰刀,临时寄身在了穆英身上,刚才那道审视都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爆发式的自残行为过后,他开始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无法活动、无法开口、无法加快呼吸,只剩下植物性反应,眼睛连再次聚焦都做不到。

就好像……灵魂已经出窍一样——却又并不像传闻中的灵魂出窍者,他无法漂浮在空中,无法看清周围的情景,更无法看清瘫倒在地的自己。

就算能活动,又怎么样?从查普林星回来以后,他就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身体了,动不动就痉挛,动不动就抽搐,动不动就呕吐,三十四次脑部手术后遗症,迟到多年后终于姗姗而来,接下来失去的,就应该是神志了吧……就这样你还想打败这名铜皮铁骨的堕落神明?

可我为什么就这么不甘心呢?尉兰痛苦地想着。

他开始怀念一个人,一个不能算得上“人”的人,一个早已离他而去的神秘学导师——当然,更为科学的说法是,通过某次脑部手术,存有西陆记忆的那部分大脑皮层被剖离了下来。

真的是这样吗?

心,你到底在哪里?

我需要你,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我求求你,你出来,好不好?

难道,你真的从来就不存在,只是我大脑中储存的一部分信息?

……

尉兰感到自己像一个尚未断奶的孩子,孤独一人坐在无边无际的灰暗与荒芜中,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那个抛下他的长辈,那个将他带到这片荒芜中的引路人。

茫茫天地之间,却连回音都没有一个。

不知道过了多?么久,但一定非常漫长的时光后,孩子终于喊累了。不仅是累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喝奶了,声音渐渐变得微弱,气息也渐渐变得微不可闻。

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彻底地消失在苍茫无尽的荒地里。

……

“我从来没有离开……”

尉兰陡然惊醒,我是出现了幻听吗?

“世界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我,不可能通过‘你们的手术’被移除,就像你,也不是因为‘你们的手术’变蠢。”

尉兰浑身剧烈地颤抖,在心中大喊道:“我,?不找你清算过去的账,也不追究你现在的话,你快告诉我怎么办!怎么阻止这个堕落神灵?!他究竟是谁?要做什么?”

篝火对面,在“穆英”的审视下,杜明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同?手同?脚地走向十字架,缓缓张开双手。

穆英将绳索再次绑在他手上的那一刻,男孩终于哭出声来,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着:“我错了!我错了!老?天爷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麻烦。”穆英瞪了他一眼,利落地举起右手的镰刀,一把割破了男孩的肚皮。

男孩终于安静了下来,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带着腐蚀性液体的镰刀,从上到下地在他胸腹处开了道长达三十公分的口子,伤口处的皮肤被染得乌黑,四周的皮肉则像融化的蜡油一样流淌下来,暴露出里面黑红一片的内脏。

穆英接着走到男孩右手边的中年妇女那里。挂在十字架上“昏迷不醒”的家庭主妇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来她早就醒过来了,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

“他不是死神,只是一个借死神名义招摇撞骗的西陆人。”心终于开了口,不知道他是不是通过尉兰的眼睛,同?样看着面前的场景,“你们中有人信仰死神,就像这位年老体弱、即将投入死神怀抱的管家?生。

“他将自己伪装成从未被证实存在过的死神,将众人对死神的信仰巧妙地转化成对自己的信仰,把召唤死神的咒语和仪式转换成召唤自己的咒语和仪式,从而降临在你们的世界。

“虽然不是死神本尊,他的法力却同样强大,‘方圆百里,寸草不生’说的就是他。如果他通过这个献祭仪式,彻底来到你们这里,你们这座山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所有的植物,都会死,也包括你。

“他在西陆的尊称是——‘寂灭者’。”

趁心说话的工夫,中年夫妇又相继死在了寂灭者的镰刀之下。而死在前面的杜明肠子都流了出来,化作一团黑色黏液流淌下来,沿着地上的沟壑汇聚到青铜鼎下。

“停!”尉兰心道,“你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做?”

“呵呵。”心竟然笑了两下,“这所有的祭品,的确都为了自己,亲手杀死了至亲或挚爱之人,还吃下了他们的心脏,你难道不想看到他们付出代价?”

“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尉兰快被急疯了,他并不是多么想救这些人,只是听不得心这种情况下,还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说教。

“好,你站起来,找一件东西,握在手里。”心道,“我同?样可以像‘寂灭者’那样,短暂地借住通灵之物附着在你身上。”

“‘通灵之物’?你确定吗?”尉兰扶着岩壁,艰难地把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

“寂灭者身上的怀表,就是通灵之物。”心道,“不过,还有一样更易取得的。你在你老?公的大衣中找找,是不是有一个状似徽章的铜片?”

尉兰:“……”

他小心翼翼地来到顾青身边,蹲下身子翻看他的口袋。尉兰很快在顾青的大衣口袋中翻到了那只巴掌大小的纹章,正要拿出来,顾青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虚弱地问道:“……兰,你要做什么?”

尉兰拿另一只手放在顾青手上,安抚性地握了握,低声说道:“解决他。”

“很好。”心道,“通灵之物,即承载了其锻造者诸多念力之物,你应该还记得,念力是什么吧?锻造者通过长时间对神明的祈祷,让神明把祂的一部分法力分到这件物品上,这件物品也就成了通灵之物。”

“我以为只有这个所求之神才能附身到物品上?”尉兰疑惑地问。

“按理说是这样。”心道,“不过,我是发明家,很多?东西其实都是我发明的……”

“你是说……根本没有什么‘时间之神’,这个‘时间之轮’借助的就是你的力量?”尉兰更惊讶了。

心又笑?了:“我可没这样说。”

我明白了,你们西陆人就不会否定更高意志的存在——说来也挺胆小的。尉兰心想。

不过一会儿,一阵暖意从红铜纹章上传到尉兰掌心,让他感到了久违的舒适。

有多?久违呢?上次这么舒服,没有那么一身的病痛,好像还是在九年以前,他还没去查普林星的时候。不,刚开始拓荒的时候也还好,直到……人类潜意识上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记不得苦难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可随着这股暖流传遍全身,尉兰就像忙碌了好几个昼夜,终于能够躺在午后阳光下小憩似的,不过几?秒就“昏睡”了过去。

顾青跟在尉兰身后站起了身。尉兰变了,他好像又变回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尉兰。那双在他身上搜索了一番的手没有迟疑,没有颤抖,甚至还在安慰他。

尉兰的脊背也挺直了,火光映照下,向身后投去了巨大的阴影,竟莫名给人一种十分高大的感觉。

而尉兰正对着的方向,“穆英”高举起镰刀切向丁珏的动作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预想中的疼痛和死亡没有来临,丁珏猛地抽泣了一下,发出了洞窟中唯一的声响,却没有睁开眼睛。

“穆英”则保持着一个夸张却并不平衡的姿势,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子,脸色阴沉得像要吃人:“你……是……谁……”

尉兰轻轻开口,说了一串顾青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已经不是他本人了。尉兰一开口,顾青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感到有救了的同?时,又感到了一丝轻微的失落。

1738年奇珍号事件又一次重现,尉兰又一次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未知的“神明”,借助“神明”的力量替他们解决眼前的问题。

劳拉艾琳也看出了事态的变化,从墙壁中“析”了出来。不过,也许因为现场人太多,她没有完全变回正常的人体,而是处于一种半岩石半血肉的状态,就像皮肤上长了一层岩石状的角质层。

半石化的劳拉走向穆英,一拳朝穆英脸上砸去。被“尉兰”控制住的穆英又一次回到开始那种机械而木讷的状态,被劳拉一拳砸得倒退了几?步。

劳拉用四肢环绕住穆英,把穆英压在岩壁上,抵住岩壁的部位很快与岩壁融合,身体渐渐变得越发扁平,往四周延伸过去,愣是把穆英整个人活活包裹进了岩壁当中,使得洞壁生生凸起了老?一大块。

过了好一会儿,劳拉艾琳都没有再次出现,她大概已经离开了包裹住穆英的这块岩壁,却不愿见到进行后续工作的牧帕警方。

溶洞中,不知用了什么特殊燃料的篝火还没有熄灭,青铜大鼎中也还沸腾着黑色的腐蚀性溶液,十字架上唯二存活下来的丁珏丁伦姐弟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一溜开膛剖腹的尸体,流下了劫后余生的泪水。

莱夏不知被“时间之轮”传送到了什么时刻,现在还没有出现。

剩下值得顾青关心的人,就只有背对着他岿然站立的尉兰了。

尉兰,现在究竟是他自己,还是那个强大诡异的非人存在?

“兰……”顾青翕动嘴唇,小心翼翼地低声呼喊了一声。

他并没有指望尉兰回应他,瞬间就解决了邪神宿主的强大存在,可能压根注意不到凡人的动作。

可是尉兰回过头来,淡棕色的眼眸中泛着琥珀色的光芒,对着顾青露出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说起话来依旧有些紧张不安:“青,我可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