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兰显然听到了他的话。他愣了一下,随即半转过身,看了顾青一眼,又很快将目光转移到顾青手上的资料上:“你看到什么了?我看看。”伸手就把顾青手里的文件夹捞了过去。

“玉虎符失窃事件”的资料只有两页纸,他很快就翻到了“查普林星事件”上。大致看了几眼,他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着,低声说道:“别把我想得太伟大,我做什么事,都是?为了自己。那时我已经?没什么希望了,核燃料却泄露得十分奇怪,正好我知道这是?个异能突起的时代,对我来说指不定是?个转机,就主动?提出要去维修磁场发生器。”

顾青偏头看着尉兰,他忽然觉得尉兰这一刻的状态很好,和刚才颤颤巍巍拿着笔记本电脑的样子辩若两人?。

难道说机会真的在查普林星上?还是?说脑部受到损伤的病人?就是?这样,精神状况时好时坏?

“你之前?说……不记得那件事情……”顾青小心地说着,生怕自己听起来像是?在审讯犯人?。

尉兰失笑道:“我确实不记得跳下飞行?器以后的事。”

顾青暗自长叹口气。他决定不再旁敲侧击地向尉兰打?听查普林星上的事情,转而问道:“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夜里好一点没有?”

尉兰怔怔地笑着,眼睛依旧看着文件夹:“好一些了。也许,用阿达西文和元素之灵交流,对我来说真的有用。”

顾青一时呆住了,尉兰这句话说得平和,却不啻在他耳边放了一溜鞭炮,炸得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就有用了?被献祭被切碎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安抚和整合?

顾青忽然有点急躁,他下意识地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想要默写出劳拉在他们临行?前?交给他们的“拓印咒”。就听尉兰声音沙哑地、用阿达西语轻轻念道:“‘缓缓流淌的灵,深邃悠远的灵,记忆深处的灵,我献上我的现在,我献上我的过去,我献上我的将来,请赐我时间的回转,请赐我彼时的记忆,请赐我深处的灵性?……’”

随着尉兰低沉的唱念,顾青感?到自己整颗心都安静了下来。五感?并?没有消失,他知道自己还坐在卧室中的床上,可咒语就像把他和现实之中隔了一层纱一样,感?官变得模糊而不重?要,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安静地看着“现实”中的一切。

他并?没有看到自己,“拓印咒”还没到让人?灵体出窍的程度,他依旧还是?“局中人?”,只是?眼前?被纱遮住的景象渐渐变了,“积木”被推倒后,又被堆成他上次念起“拓印咒”时的景象——那是?一幢略显阴暗却十分温暖的房屋,壁炉静静地燃烧着,发红的光线照在发黄的书页上,一只手缓缓地翻着书页,向他展示书页上的内容。

顾青明?白“拓印咒”奏效了,如果说哪怕看过一眼、甚至不理解的东西,都会以某种?形式保存在人?的脑海里,只等着催眠师通过催眠来唤醒,那“拓印咒”就是?更高一级别的催眠——在“催眠”的过程中,被催眠者不但能保持清醒,还能用笔记录下“看”到的东西。

顾青正要拿起纸笔,却见“积木”再次被推倒,房间的景象重?新回归到视野之中。

尉兰微微地喘着气——“拓印咒”很长,几乎要不停歇地念上好几分钟,而且要动?用灵性?,念得直喘再正常不过。他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目光却显得很清澈,毫无平日?的呆滞之态,接着,他从床头柜中翻出纸笔,安静地默写下刚才看到的内容。

他把纸张递给顾青:“这是?完整版的‘祈火咒’。不过在我看来,咒语只是?起到辅助作用,删改其中的一些条文,并?不会影响整体的效果。就像刚才的‘拓印咒’,看似在向未知的神灵祈祷,实际上指向的却是?自己的灵性?,整个咒语都是?在‘催眠’自己的灵性?。”

顾青望向尉兰的眼中难掩惊讶之色,颇为感?慨地低笑一声:“兰,你知不知道自己真的是?个天才?”

尉兰认真地道:“我现在不比一般人?强,配上咒语,灵性?也不足以支撑十秒。我只是?有一些基础,从心圣那里获得的古西陆法术常识。那是?一个由意念控制的世界,得想很多办法控制意念本身。”

顾青现在算是?明?白了,古西陆概念里的“意念”,大概就是?劳拉他们所说的“灵力”。对于古西陆人?来说,如果“想什么”,真的就会变成“是?什么”,的确没有区分“意念”和“灵力”的必要。

顾青拿着写满祈火咒的纸张,按照他们在牧帕居住的最后一晚所学?的发音规律磕磕绊绊地念着,有时候念到自己快睡着了,台灯散发出的昏黄光线简直再适合入睡不过;有时候又觉得神志异常的清醒,就连床单、被罩、窗帘的颜色都比平时更加鲜明?……

十一点左右,尉兰阖上电脑,钻进被窝里。顾青也关上台灯,平躺了下来。

“谢谢。”顾青忽然轻声说道。如果不是?尉兰,他迈进异能领域要艰难得多。菲利克斯已经?算是?有天赋的学?员,可依旧花了一个月才能对着灵性?发誓。

尉兰倒是?在意料之中地没有任何反应。

“‘安静沉默的火焰之灵,我愿奉上灵界的精灵,我愿奉上生命的热情,我愿奉上灵魂的温度,我愿奉上我自己,只为感?受你的降临,聆听你的声音……’”顾青用阿达西语在心中默念,他感?受到了内心那股真实的渴求,渴求着灵性?的回应,渴求着灵体的强大,渴求着能够安抚身边这人?受到伤害的灵魂,同时,他也感?受到了极致的专注和平静。

.

第二天一早,顾青、尉兰两人?便搭车来到沧京历史?博物?馆。

沧京历史?博物?馆是?银沧共和国最大的古文物?博物?馆,石制建筑非常宏大,造型犹如一只巨型的古钟。

顾青在空旷的接待厅中亮出自己身份和目的,要求调取玉虎符被盗前?后三天的监控数据。因为监控十分全面,数据量也十分庞大,工作人?员拷贝数据的时候,告诉顾青和尉兰可以先到处转转。

博物?馆地上部分共有七层,一层和地下室是?接待厅、咖啡馆、纪念品商店及储藏间,从二层开始,依次展示的是?上古云铎、庆、燕、乐、虞、魏、绥、胤、乾,及胤沧共和国早期的文物?及手记。

其中,云铎是?统一全陆的神话王朝;庆、燕、乐、虞、魏、绥、胤是?统一中原的大一统王朝;乾朝地位尴尬,虽然占据了中原的半壁江山,却因为西有西胤东有东临,三百六十多年也没有得到统一,到底算不算大一统王朝历史?并?无定论;胤沧共和国不用说,即银沧共和国的前?身,它异军突起也罢、统一中原也罢、风雨飘摇也罢,对后世的影响比前?面的朝代加起来都大。

不过展厅所占区域的大小,却不是?按照朝代的长短或者历史?意义分配的。国祚最长的云铎和意义最大的胤沧,统统只占据了博物?馆中最小的展厅——前?者是?因为太过久远、太过神秘,又有云铎太|祖的焚书灭神事件,留下的文物?和古籍都比较少;后者则因为并?没有经?历被推翻的过程,留下的痕迹太多,被单独陈列在各个专门的博物?馆中,比如说原工业区的工业革命博物?馆、议会大厦旁边的议院博物?馆等等。

乾代展厅和胤沧展厅共用博物?馆的顶层,占据的面积反而相?对较大,展室也相?对较多。顾青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马观花式地在乾代展厅中转了一圈。

光洁如新的玉器、多有破损的瓷器、布满铜锈的铜器,还有无数真金白银打?造的饰品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几乎都是?王公贵族们的陪葬品。而这些陪葬品中,还有一看就是?只用于陪葬的陪葬品,制式都和活人?使用的不太一样,也不知道有没有从他墓中挖出来的。

唯一让顾青有所触动?的只有玉虎符原来所在的展厅,这里陈列的是?大乾制式的兵器、铠甲、护具、马具、锅灶、帐篷等等行?军用品,有的是?放在陈列柜中的文物?,有的则是?供游客触摸体验的仿制品。在一处拐角,顾青下意识地往一匹正在低头吃草的白马颈上摸去,摸完以后才意识到这是?一匹假马,而这匹假马竟然还能小幅度地活动?颈部和四肢,并?发出近乎真实的咀嚼声。

“这就是?玉虎符原来放置的位置。”工作人?员观察着顾青的神情,小心翼翼地介绍,“这枚玉虎符出土于乾代皇家墓葬群,是?乾代皇帝授予将领兵权的凭借物?……”

不,这枚不是?,这枚虎符根本不是?用来调兵,顾青心道,它的某一任主人?就在你们面前?,连他都觉得玉虎符出现得莫名其妙。

而且,也没有任何历史?资料记载了这枚玉虎符的出没痕迹,难怪云玥会认为玉虎符被盗只是?一件普通“偷鸡摸狗”的事情……

顾青还记得那一天,那是?他离开北大营、应|召回京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皇帝终于不再晾着他,一道诏书将他召进宫中。

那一天的天色灰蒙蒙的,酝酿着一场即将清洗整座京城的暴雨,以黑色为主调的重?重?深宫之中更是?如此。

顾青身穿暗红深衣朝服,头戴玄色镶玉长冠,在太监的带领下匆匆走过一道道曾经?无比熟悉的宫墙,来到空旷深邃的清泉殿中。

清泉殿中有很多柱子,到处都是?柱子投下的暗影,就算后面突然走出个人?,顾青也不会觉得惊讶。大殿靠后的地方是?三级龙陛,龙陛之上摆着一张深色的书桌,皇帝正坐书桌后阅读奏章。

顾青没有多看,毫不迟疑地撩起衣摆,以请罪之姿拜倒在地,低沉着嗓音说臣顾青叩见陛下。

皇帝当做没有他这个人?,继续看奏折,仿佛几天的奏折都撂到了一块。顾青心里可以理解,脑门扣在手指上一扣就是?好几个时辰,跪得跟个木雕泥塑似的,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倒映在地砖上的昏暗光线已经?变成了全黑,皇帝大概自己也撑不住了,终于向旁边的太监吩咐了一声:“拿来吧。”

顾青心里冷笑,这就要“赐死?”自己了吗?西北大营那么重?要的边防之地,多少将士拼死?守住的边防重?地,大乾对抗乌勒侵略最重?要的北方门户,连个后继之人?都没来得及培养,就要急模急样地“赐死?”自己吗?

顾青以为拿来的会是?一段白绫或者一杯鸠酒,端过盘子还没来得及看便又谢恩。直到端着盘子,不得不直起上身,他才看清盘子里的这枚玉虎符。

博物?馆工作人?员介绍得不错,虎符乃皇帝授予将领兵权之物?,本应有两块,一枚在皇帝身上,一枚在将领身上,只有二者合二为一,才能够调兵遣将。

这一年里,他多次不顾皇帝的暗示,待在西北大营里布局“亲信”不肯回京,好不容易回京了,得到的果然是?冷落与软禁的结果。

皇帝召他进宫,他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局,可赐予虎符?这是?什么意思?而且,这个虎符的样子,看上去也颇为邪异独特……

成色极佳的青玉之中漂浮着丝丝缕缕的红色“血丝”,好像血管一样若隐若现地布满了玉虎的内部,让这枚虎符比任何金虎符、铜虎符、铁虎符都更像真正的活物?——一只状似老虎的妖兽。

顾青来不及多想,就听皇帝略带嘲讽地说道:“山河飘摇皇城危难之际,顾将军临危受命,替朕保存疆土;边陲稍一安定,顾将军二话不说就离开沧京温柔乡,替朕建立西北大营;如今大乾强盛了,又远征万里替朕开疆拓土。顾将军这辈子,打?的都是?大胜仗啊……”

皇帝这话听上去,的确是?不想让顾青再活了,可顾青嘴角竟然不由自主地上提了一下。某种?程度上,他是?有点残忍与疯狂,而且,就算不活,他这辈子也值得了——

二十年间,把一个垂垂危矣的弱乾变成中原最强盛的帝国,敢问历朝历代,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可惜他身体已经?不行?了,否则,他或许会尝试收复西胤与东临,让大乾成为真正的大一统皇朝。

“臣谢陛下谬赞。”顾青强忍着笑意,声音低沉严肃地回道,回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回得快了一点,好像皇帝还没有说完……

对方果然沉默了,也不知是?不是?被他气到。过了半晌,皇帝才缓缓说道:“朕从小开始,就有个夙愿,那就是?去一趟神秘的铁戈草原,可后来铁戈草原被乌勒鞑|子占据了,他们把那里当做训练场,训练出了全天下最神出鬼没的骑兵。你去了好几趟,虽然灭了对方不少气焰,却也没能收复回来……”

他们那时候的人?,说话特别绕弯,尤其是?从少年时期开始,就一直对他阴阳怪气的皇帝。和皇帝相?比,素有“打?谜司令”之称的云上校简直算得上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那一天,皇帝对他铺垫了很久,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带着三千老弱病残兵,前?往深入乌勒腹地的铁戈草原,对抗乌勒最为精锐的铁戈骑兵。这三千老弱病残兵,要么是?还没参加团练就因犯错被淘汰下来的新兵,要么是?犯了更严重?的错误遭受徒刑的老兵。没让顾青死?在法场,而是?让他同这些负罪之人?一起走上一条不归之路,是?皇帝给他最后的尊严,也是?抹灭他不败战绩的耻辱。

顾青本想抗争一下,可话到嘴边,脑子里那根“疯筋”又开始发疯。

算了,就这样吧,给他一个台阶下。铁戈草原的风景,也是?很美呢。顾青想着,最终应下了这道等同于“赐死?”的圣旨。

……

“你在想什么?”

顾青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说话的竟然是?尉兰。

尉兰穿着运动?衫,站在他身后两米远的地方,身材修长,面容俊美,平日?里鲜有神采的眼睛中带着询问之色。

顾青笑了笑:“没什么,一些过去的事情,关于这个玉虎符的一段经?历。”

“哦,监控数据拷过来了,我们就在这里看?”尉兰用目光示意刚出现在展厅中的另一名工作人?员。那名工作人?员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看起来刚请示过尉兰。

“找家咖啡厅看吧,方才好像就有一家。”顾青道。

顾青没有看错,展厅旁是?一道灰色极简风格的长廊,长廊另一边是?一座绿油油的空中花园,花园靠近走廊的一侧有家休闲风格的半露天咖啡馆,几个游客正在玻璃房中一边享受凉爽,一边晒着太阳。

“你们忙去吧,我们自己看看。”顾青从工作人?员接过笔记本电脑,在咖啡馆中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把椅子搬到了尉兰的那一边,和他一起看起监控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