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萝用着最后一点力气抓着琴鸢的手挥开,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

天道二字,她最不屑了。

这双眼她死也不会忘记,高高在上,注视芸芸众生万物的天道,曾与她同归于尽的天道——如今却可怜兮兮地附身在渺小的人类身上。

铃萝嗤笑声,因为受伤声音很轻,充满讥讽:“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怎么,输不起?你天道竟然怕死,决战时想了这么个法子让我重生回到过去。”

“你想让我再杀你一次?”

琴鸢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再次叹息,伸手覆上她受伤的位置,手上发出莹白灵光治愈着。

她说:“我太心痛了。”

铃萝恼道:“被剑刺的是我你心痛什么!滚开!”

“你我那日一战,死的人太多。”琴鸢说着,目露怜惜之意,“你与我为敌,一开始就错了,难道你以为杀了我,世间就能变成你想的那样吗?”

铃萝:“我现在知道变不成了,但我也不能让你活着,你说我错了,那怎么不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琴鸢:“那是世人的选择。”

铃萝:“是你给他们的选择!善人死,恶人活,这是你给他们定下的道!”

那双眼温柔地注视着她,琴鸢说:“生死没有善恶之分。我不忍你为此偏执入魔,也不忍那人为你而死,这才选择重启。”

“只有这件事是我的选择。”

铃萝蹙眉:“谁死了?”

琴鸢伸手点在她锁骨,铃萝欲要阻拦,却没力气,只能瞪着她。

“你放心,我选择重启,就失去了杀你的选择,你也许会死,但绝对不会是我动的手。”琴鸢不紧不慢地说,“这是业途上保存生魂记忆的苦业花。”

那鲜红色的,开着重瓣的花被送入铃萝体内,在雪白的锁骨肌上留下一个印痕。

其中一片花瓣正被烈火燃烧着消逝。

“铃萝,重来一世,你不想做出改变吗?”

铃萝面无表情地说:“不想。”

琴鸢说:“有许多你应该知道的事却不被得知,也许你知道后,会改变主意。”

铃萝感觉锁骨处传来被灼伤的痛,她皱着眉,视线却开始模糊,意义不明的碎片画面在眼前闪烁。

满目黑色烈火,似乎将天也烧出一个窟窿来。

铃萝与天道决战前一夜,她去山上布置禁制,很晚才回来。

这会正值盛春,天照山百花齐放,樱树棠花各占半边天。

越良泽上午都在打理山中庭院的花卉。

灵魔们有心帮忙,却笨手笨脚,摔了好几盆。在男人看过后来齐齐炸毛,团成一团躲去石灯后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做。

越良泽也没有责骂,神色平静地过来清理,将花株重新栽种,不厌其烦着。

他剪了几枝开得漂亮的棠花插入瓶中,将其放在铃萝屋里,窗前,桌案皆有。

铃萝今早走得急,床铺乱糟糟的,他也一并整理了。

灵魔们扒拉在窗上默默看着。

这男人在天照山哪都能去,随便做什么都行,主人根本不管。

大庭院旁边有小庭院,葡萄藤架,种菜的小院子,流水的石台,跟他当年在天极居住的院子一模一样。

午时过后,越良泽到石台前洗手,再取食材开始做晚饭。因为要做的东西很多,所以提前动手。

灵魔最喜欢这个环节,互相传递消息,叽叽喳喳地从四面八方赶来。

胆子大的,跟越良泽混熟了的几只灵魔喊道:“道君道君,这次要帮你叫主人吗?”

“主人去小山头布禁制,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越良泽说:“她忙就别叫了。”

他一个人认认真真地做好晚膳放在桌上。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山里能看见漫天银河。

越良泽煮了些糖水小玩意给灵魔们,一帮小黑球欢欢喜喜地抬着锅走了,不再打扰他。

餐桌在花树下,花树又挨着池塘。

越良泽沉思了会池塘里该种些什么,最后却回屋拿了竹竿出来夜钓。

反正也是打发时间等人回来。

越良泽安静地坐在池边竹椅,随身带着的飞云听突然响起,让他愣了愣。

他取出一看,发来传音请求的是三师哥白藏。

越良泽一开始没接,白藏又发了一次,他这才接起。

刚接起传音,就听白藏抱怨道:“你在那边玩得也太乐不思蜀,竟然连我的传音都不接了。”

“师哥。”他垂眸看着清澈的水面,低声说。

“吃过饭了吗?”白藏很是随意地问。

越良泽说:“吃过了。”

“我还没吃。”白藏叹气,“二师哥又在煮白水蛋,他非要把白水蛋煮出个花来,拦都拦不住。”

越良泽眼里掠过笑意。

“你赶紧被她赶出山回来做饭吧。”白藏说,“不需要回宗内,在外边也行。”

越良泽:“她不赶我走。”

白藏默了一瞬,道:“师弟,做人坦诚一点。至少不用跟师哥说些虚的。”

越良泽眨眼说:“是真的。”

那边传来哐哐当当的声响,二师哥长嬴喊道:“白藏过来给我吃蛋!”

“不吃!”白藏不客气地喊道,“我已经在游说阿泽回来做饭了,你休想靠白水蛋吃死我。”

长嬴凑到飞云听前喊:“越良泽给老子滚回来吃蛋!”

越良泽抿了抿唇,压低了点声音回:“师哥你们先吃。”

“吃什么吃,你找大师哥去,你看他吃不吃。”白藏把长嬴推开,继续跟越良泽说,“明日十二大仙门齐聚天照山,我跟二师哥也会到,到时候仙首令一出,就算是你想拦也够呛。”

越良泽盯着鱼线说:“师哥,不用考虑我。”

白藏又道:“行吧,就算我不用仙首令,那四方禁兽已经被唤出来,本就是守护人间的最强存在,你单挑一个勉强能留个全尸,四个是真的不行。”

越良泽神色不变,只道:“我试试看。”

长嬴在旁翻着白眼道:“试个屁!你全尸都不会有!师尊来也救不了!”

越良泽正色道:“肯定不能麻烦师尊。”

长嬴:“……”

他炸毛道:“重要的是这个吗?!”

“哎,别硬塞给我吃!”白藏再次把长嬴推开,语重心长道,“师弟,最后的机会了,明日你如果想拦仙门人,那我们也保不了你。”

仙门的人至今还以为丹水真君是被妖女抓了困在天照山出不去,外边还有人打着拯救丹水真君的口号来。

越良泽只道:“不必在意我。”

白藏长叹一声,早在那次他出山门后,就知道劝不住的。

飞云听重新恢复安静。

越良泽钓了许久,一条鱼也没有来。

他轻笑声,不再守着,起身去桌案边展开画卷,研墨提笔,想着下一个庭院如何构造。

旁边竹篓里堆了不少画卷,画的不是什么美景美人,都是房屋建筑或是一些新奇小玩意。

越良泽作画的时候才静心思考。

思考他的道。

一路走来历经沉浮,世间苦难,爱恨嗔痴也尝遍。

他做了对的事,也做了错的事,善恶是非如何,从很早以前就无所谓旁人怎么看。

旁人只会说。或是恭维赞美,或是鄙夷批判。

可他们无法感同身后,也不能经历一样的事去做出选择。

他们连做抉择的权力都没有。

你必须学会自己做选择。

然后承担后果。

越良泽咬着笔将画纸卷起,另一个人影迎着漫天星光走来,她到石台边洗手,水流声声。

“你画的什么?”铃萝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问,“又是房子?”

越良泽点头,卷好后取笔画了一圈咒印封着。

铃萝轻车熟路地走去桌边坐下,哼声道:“天照山这么大,我不信你要每一块地都建房。”

“可以建很多,但不用都占满。”越良泽说。

铃萝抬眼看他,眸光清明:“你很缺房子?”

“以前缺,现在不缺。”越良泽去洗手,末了又补充句,“但想要。”

铃萝看了看满桌子的食物,挑了最喜欢的那道菜先吃,闻言随意道:“想要你自己动手,我可不会帮你半点。再说明日十二大仙门就要来围剿,听说还带了四方禁兽,大手笔,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神奇法宝禁制都拿来了。”

“到时候这一片肯定打得乱七八糟,你想要,趁早下山去太平城里买。”

越良泽拿着手帕擦手,低垂着眉眼回:“我想自己建。”

铃萝:“那你去城里买块地自己建啊。”

“在这建。”他面不改色地落座桌边,“你们明日打就打,毁了我就重新建。”

铃萝筷子敲碗道:“你怎么不回圣剑宗去建?我可打不进圣剑宗,别人也打不进去。”

越良泽:“回不去,这里风景好。”

铃萝嗤笑声,不信,“刚才有飞云听的灵力波动,你的师哥们终于肯联系你,想来救你了?”

越良泽不答。

铃萝单手支着下巴看他,另一只手掐了个灵诀,将杯中温凉的酒热好后递给他。

“明日我与天道一战,那些仙门人来的正好,入了天照山,我刚好以阵法借他们的灵力给我,要是你师尊也来的话就更好了。“

“师尊不会来的。”越良泽接过她递来的酒,又掐诀让它冷却后才喝。

铃萝眯着眼笑:“那你们师徒关系不好啊,若是我师父还在,肯定早就来了,还有我师兄。”

“虽然他们死的死伤的伤,但也算是有对比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恼你师尊了?”

她眨眨眼,带着几分暧昧和戏弄:“该不会怪慈仙首知晓你在南江城对我做了什么,这才震怒不救你?”

越良泽点头嗯了声。

铃萝:“……”

她哼了声,不再问。

倒是越良泽问她:“铃萝,你非战不可吗?”

“有何不可?”铃萝反问,“难道你以为我会输?”

越良泽给她夹菜,“不会。”

铃萝扬了扬眉,不自觉地满足高兴。

越良泽不认为她会输,但他看出了铃萝对尘世再无留恋,与天道一战就是同归于尽。

哪怕是他也留不住这个人。

多少有些失落。

饭后越良泽收拾好厨房,又去另一间建造到一半的庭院打打敲敲,忙活到深夜才回去洗漱更衣。

铃萝已经睡下了。

平时不是铃萝忙咒术阵法到很晚才回来,就是越良泽忙改造天照山环境忙到很晚,他每次都等铃萝睡下后才回来。

然后悄悄摸上床在她身边躺下,一伸手就能把人捞进怀里抱着,安安心心地睡去。

铃萝算是默许。

面子上又过不去,便每次最早醒最先离开,拒不承认她次日会醒在这个男人怀里。

可今日天色迷蒙将亮时越良泽就醒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穿衣洗漱,走到门边时顿了顿,又回去,弯腰在她唇边落下轻轻一吻。

满山灵魔们眼巴巴地目送着越良泽下山去。

他走过山间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春花烂漫,短短一夜却开始凋谢死去。

迎着朝阳而来的是一把黑色的长剑。

无生太高兴了,主人终于重新召唤它,但在被主人握住时,它又觉得难过。

越良泽站在天照山脚下。

十二大仙门临近午时而来,浩浩荡荡上万人。

有的御剑在天,有的持剑在地,他们去往天照山的路被一个提剑的男人拦下。

“丹水真君,你为何拦我等在此!四方禁兽已出,说明天道也在助我们将她杀之,你为何要与仙门、与天道为敌!”

越良泽目光清明,一如往昔的干净明亮。

他不言,却划出了一道冲天结界,将天照山护在身后。

各方仙门声讨指责谩骂,他都听在耳里。

可却无悔。

“难道圣剑宗就不说点什么吗?!”各大仙门望向白藏与长嬴。

“诸位动手便是。”白藏淡声说,“只是我圣剑宗从不对自己人刀剑相向。”

“好一个不对自己人刀剑相向,他丹水如今可是叛魔!”

“早听闻越良泽与那魔女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暧昧不清不楚,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我呸!什么被抓,我看这小子根本就是自愿在此!”

“有辱仙门的孽畜!”

长嬴抬眼看过去:“来,再骂,诸位可别骂得用力,等会却撑不过一剑就下去见阎罗他老人家。”

“你们不是来讨伐妖魔的吗?!为何处处维护他!”

长嬴冷笑道:“我等要杀的是魔,可不是下边那个蠢货。”

“多说无益,既然你要拦,那我等也不客气!”仙门的人喊道,“这是大势所趋,她今日必死,你拦不住的!”

上万修者攻打天照山,剑光咒律阵法,却都被越良泽的剑斩下。

这一战搅动周边灵力大乱,天地都在震颤。

他们都被越良泽的剑势拦下了。

这男人的确是当今修界最强的剑修。

而他不仅剑术最强,作为圣剑宗弟子,咒律也是一绝。

用上了天干地支,星宿六甲中的上千条大型咒律,灵力修为深不可测。

最后仙门动用了四方禁兽,强行攻山。

守护人间最强的存在,其身长天与地的距离,吞吐云雾、风雨、灵息、雷光,皆朝他而来。

越良泽被逼退了,他蹙着眉,手中无生断意正不断散开。

十二卷,二十四卷,三十六卷,九十七卷——

断意全散,无生出鞘。

天地间所有凶戾煞气都集中在此,所有人的剑都停了灵息,瑟瑟发抖,不敢再往前半步,宛如废铁。

铃萝忘记了,她前世也跟越良泽说过让他换把剑。

越良泽没换。

他不需要无生保护自己。

因为他手中剑想保护的从来都是别人,而非自己。

天照山逐渐崩塌毁去。

四方禁兽吐息间,厉风就吞噬山花树枝,烈烈火焰焚烧世间一切不详不洁不净之物。

火焰吞噬了守在天照山前的男人。

断意缠绕在他手上,将无生与手掌捆绑在一起。

越良泽还站在山前,可他的肉身已死,留在这世间的只剩剑意。

无生发出愤怒的剑啸,焚烧的烈火一瞬染上黑色。

越良泽死前在想昨日铃萝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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