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人间沉默了很久。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有点反应不过来,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人说边境军行事太狂,也有人说他年少轻狂德不配位,更有人说他站得太高迟早摔下来,要他小心摔得别太惨——冲他而来的良言恶言种种,还从没有人和他说要他做他自己。

顾黎野是第一个。

谢人间惊讶于他出口的话,看着他愣了很久。

顾黎野平静的回望他。他不说话,顾黎野便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望了很久,安静的能听到夜风在呼啸。

过了不知多久,谢人间才抿了抿嘴,转过头看向前方,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么想怎么了吗。”

“没人像你这么想过。”谢人间道,“而且,说实在的,我也做不到。”

顾黎野皱了皱眉:“为什么?”

“很简单。”谢人间道,“在做我自己之前,我首先得是边境军的统领,然后是谢家的独苗,谢家的荣辱都在我肩膀上。所以,我不但要让外族怕我,朝野里的人也必须怕我,否则我就会和谢家一起死无全尸。况且人心难测,能把一整支队伍凝聚住的人物必须足够强大,也必须毫无缺点。我必须是战神,在这个前提下,我永远没办法听取你这个建议。”

“……”

顾黎野沉默了。

他突然感觉自己大半辈子都活的像个井底之蛙,抬起头只看得见院子里四角的天空。

顾黎野从小就觉得自己不自由,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他就要成为罪臣之子?他又不是乐意才做这个罪臣的儿子的。

谁都不是生来就成熟的,年幼的顾黎野不明白,为何同样年纪自己却与其他小孩的处境大相径庭,心里的委屈自然是越积越多越累越厚,终于有一天再也按不住心中崩溃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撕心裂肺地哭。但好在他那时没有因一时崩溃而失言,否则就引来杀身之祸了。

但活在这世上,又有几人真正自由?谁不是被看不见的锁链缠了满身。顾黎野被罪臣之子的身世压得抬不起头,谢人间就被谢家的名门重担和边境军统领的身份逼得不得不抬起头。

原来不公并未只落到他一人身上,这世上多的是人做不了自己。

边境军忠于谢人间,他们将他看做战神,看做令外族闻风丧胆的“鸦”,看做朝野上令百官忌惮的谢侯爷,独独不将他看做谢人间,不将他看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们认为他永远不会失败,认为他拥有一身钢筋铁骨,这些看似热烈忠诚的目光与敬畏,又何尝不是困住谢人间的枷锁。

两个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之后,谢人间忽然道:“但不管怎么说,顾黎野。”

顾黎野转过头去。

他看到谢人间正看着他。他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谢人间开口了,他的声音轻地像是要散在风里。

“谢谢你。”谢人间对他说,“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

谢人间没有说,顾黎野也没有听到。

他听到夜风的呼啸声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他听到了夏日清晨的蝉鸣声,空调冷气的徐徐凉风盖过了塞北夜里的刺骨寒风。

陈黎野睁开了眼。看到了自己卧室的天花板,还感觉到手机在耳朵边上嗡嗡了两声。

陈黎野没有急着起来,他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脑袋里还是塞北的光景。

和上次一样,他这次也还是久久都没能从梦里脱身而出。身体和灵魂倒是都回到了现代来,但他的意识却好像还留在两千年前的塞北,还坐在高高的塞北关之上,坐在寒月之夜里,坐在谢人间的身旁,远离着宴会的烦嚣。

他眼前好像还是谢人间那双发着光的眼眸,他感受到自己内心的鼓动……他听到了自己未言于表的心动。看来,两千年前的他比他现在的修为深厚多了,哪怕心里心动地都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还能保持一副平静如水的淡然。

强啊,真的。

陈黎野多少缓过来点了,于是伸手抹了把自己的脸,叹了口气。

他真的佩服他自己。

光是回忆这些的时候,他都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跳的要疯,简直都到了难受的地步,可他自己却仍旧能保持住平静。陈黎野相信,揪个寺庙里的方丈过去也不一定有他“顾黎野”定力好。

就在此时,陈黎野忽然听到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他愣了一下,很快就分辨出来了——这响声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

陈黎野揉了揉被塞北的寒风吹得头昏脑涨的脑袋,伸手抓起了手边的手机,点开屏幕看了眼时间。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

……七点半就这么叮铃哐啷的做饭,谢人间真是越来越有陈黎野他妈的神韵了。

陈黎野坐了起来,然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睡衣,走了出去,进了卫生间,把睡得乱成鸡窝的头发梳理一番之后又洗了把脸,确定自己看上去跟平时差不多了之后,才满意的拍了拍头发,往厨房走去。

他一进厨房,就看到谢人间在熟练地切菜。刀起刀落,十分熟练。陈黎野家的厨房背阴,没什么光,但谢人间开了灯,暖黄色的灯光向下一泄,就把他整个人映得发光。

陈黎野本以为会像上次一样,看到他心境会有些改变,但没想到,这次他的内心没什么变化,反倒开始变得趋于平静。

他其实自己也大概明白的过来。昨晚梦见的这一段回忆,恐怕是谢人间心动他的理由。

陈黎野正在这边想着,突然就听见谢人间头也不抬地道了句:“起这么早干什么。”

“……啊?”

陈黎野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他说话,又傻愣愣的啊了两声,说:“那个……就醒了嘛,自然醒,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

这回答没什么毛病。谢人间便冷哼一声,算是回答了。

他把切好的菜倒进锅里,道:“出去等着,半小时。”

陈黎野乖乖出去等着了。

他坐在客厅里例行公事的开始巡逻各个APP。他圈子小,没几个人给他发消息,他拉了拉微信,这才发现林青岩在那之后还给他发了消息。

林青岩:在吗?

就这一条。

这条消息还是昨天早上十点左右林青岩给他发的。

陈黎野微信里的群聊多,大多数都是当事人因为案子建的群,陈黎野又懒得删消息,于是他朋友给他发的消息常常直接泯灭于人海,大家也都知道他这个鸽子精的本质,一般都不指望他回消息,有事直接打电话。

但林青岩不知道他电话,于是他可怜的消息常常得不到回复。

陈黎野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只要诚心悔过就能脱离地狱”的规则没有告诉林青岩。

不过,虽然陈黎野感觉他跟林青岩已经很久不见了,但其实他离开铁树地狱还没有一个礼拜,完全是他进地狱进的太频繁,往往一出门就能遇到一个惊喜。

陈黎野回复林青岩的消息。

陈黎野:在。

陈黎野:哥,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正在他组织语言把这个从守夜人谢先生那儿得知的脱离地狱的方法告诉林青岩的时候,林青岩就发了条消息过来。

林青岩:你他妈回的真快啊?

陈黎野:“……”

林青岩很气愤,接着谴责他的鸽子精行为:昨天早上十点给你发的,这都几个小时了?你都发了一个朋友圈了!回我消息这么难是吗!!

陈黎野:“…………”

陈黎野刚想辩解两句,林青岩就又发过来了一条消息。

林青岩:得了,别说了,你弟一会儿八点过来接我了,你家见。

陈黎野:“……???????”

陈黎野懵了,他退出了林青岩的聊天界面,点开了姚成洛的窗口。姚成洛就不一样了,他知道陈黎野不太可能回微信,干脆连消息都没给他发。

陈黎野简直莫名其妙,一个电话给姚成洛杀了过去。

姚成洛很快接了起来:“喂?哥?”

陈黎野开门见山:“什么情况,刚刚有人跟我说你要去接他来我家?”

“啊?……哦,是啊。”

姚成洛有点没精打采的,好像是没睡好似的,又打了个哈欠,说,“昨天下午那人就过来了,说是要打离婚诉讼,给他安排律师也不要,就说要你给他打官司……我给他说你最近请假,他说没关系,你们两个是朋友,说今天让我拉他去你家。”

“……你就答应了?”陈黎野麻了,“你昨天下午为什么没打我电话告诉我??”

“我昨天下午困啊。”姚成洛回答说,“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困。我懒得跟那个离婚的多废话了,就答应了让他回去了,然后我就也请假回家睡觉了……我靠我一觉睡到早上七点啊哥,起来之后我寻思反正都要去你家了,干脆就给你个惊喜吧,就没告诉你。对了哥,我跟你说啊,我昨晚上又做梦了。”

陈黎野:“……”

“我又梦到你家里那个鬼了。”他说,“妈了个锤子,真帅啊他,得是哪个三生有幸的姑娘才能嫁给他啊。”

陈黎野:“?”

陈黎野挂断了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陈黎野:谢邀,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不是姑娘,三生有幸(挂断

姚成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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