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未弦手还有些发抖地捏着那封信。这一路闯下来,他手上的伤实在是撕裂得太厉害了,现在已经有点绷不住了,抖个不停。
这里是死亡的盛放地,只有他一个会喘气的,空气里就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谢未弦的嗓子都在冒血,呼吸声听起来也有些沙哑。
陈黎野站在他身后,很想和他说点什么。
可无论他说什么,声音都传不到两千年前。
他就只能看着谢未弦站在门口捏着信发抖,看着他颤抖着吸气哽咽低头,看着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进牢中,又看着他低下身子,慢慢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谢未弦动作很轻也很慢,像是怕把他惊醒一般。
“……黎野。”他哑声说,“回家了。”
陈黎野心里一痛:“……”
谢未弦慢慢地抱着他站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就在此时,突然一声清脆响声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谢未弦低下头。
那是一枚银环戒指,上头还绑着红绳——那是顾黎野的戒指。
谢未弦微微愣了一下。
不知顾黎野是把这枚戒指藏在了哪儿,凤恍竟然都没发现。
这就奇怪了。顾黎野死后尸骨也被很多人移动过,那些狱卒也曾经那么暴力地对待这具尸骨,这枚戒指居然都没掉出来。可谢未弦一来,这么轻轻地一动他,这枚戒指就像是寻到了正主一般,自己掉了出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
谢未弦眼里一下子燃起了光,他一时怔在了原地,没有动弹。过了片刻之后,他才终于动了动,慢慢地低下身,把那枚戒指从地上捡了起来。
他拿起来确认了一番,发现那确实是顾黎野的戒指。
谢未弦又转头看了看怀里的顾黎野。
他怀里的尸骨冰冷,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肩头。
谢未弦垂了垂眸,眸底的光芒又暗了下去,慢慢地抱着尸骨站起了身,又转过头慢慢地走出了这座地下的牢。
他抱着顾黎野的尸体,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旧顾府。这条路虽然偏僻,但路上也还是有几个行人的。一见到这么一个穿着一身黑还遮住了面孔的男人从地牢里走出来,怀里还抱着死了好几天的罪臣顾黎野的尸体,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太显眼了,而且大家当然都知道谁才会干这种事。
于是,那些路上的行人懵了一会儿后,都纷纷惊慌失措地惊叫着转头跑了,应该是都去报官了。
但谢未弦却毫不慌张,他就那样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把顾黎野带回了旧顾府,找了个地方把他放倒躺好后,就去了旧顾府旁空无一人的那些房子里,翻腾了一会儿后,翻了把破铲子回来。
他在旧顾府旁边晃悠了一会儿,找了个地方,然后一铲子挖了下去。
陈黎野在一旁看着他一铲子一铲子地挖:“……”
谢未弦就这样一铲子一铲子地挖着。他受着伤,动作还是慢了不少,等他挖好一个能供一个成年男人躺下去安息的坑后,又把铲子丢到了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顾黎野。
顾黎野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谢未弦看了他一会儿后,眯了眯眼,就又收回了目光,转头又一瘸一拐地走去旧顾府的那片废墟里了。
陈黎野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就又跟了上去。
谢未弦在那片废墟里走了一会儿,四处翻找了好半天,而能入他眼的东西也都被他拿起来打量了一会儿——那些都是些很大的石头。
陈黎野很快就明白他是在找什么了。
一块墓碑。
他想给顾黎野立一个坟,给他一个葬身之地。
谢未弦在旧顾府里翻了很久,觉得哪块都不满意。等到日暮西山时,他才终于挑到了一块相对还算满意的石头,拎着那块石头从旧顾府里走了出来。
他把那块石头按在挖好的坑前。那块石头实在不算很好看,毕竟它已经在旧顾府这个废墟里坐镇十多年了,浑身上下都坑坑洼洼的,还有点脏。
但这或许也是谢未弦能找到的最好看的一块了。
谢未弦又去把顾黎野轻轻抱了起来,又慢慢地把他放进了挖好的坑里。
西边的日头渐渐落下,夕阳的光把这冰冷的一切都照的暖和极了。
谢未弦没有急着埋他,把顾黎野放到坑里之后,他就也松了口气,慢慢地坐到了他旁边去。
他没有开口,低头看了顾黎野一会儿后,又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旧顾府愣神。有风从远方吹了过来,把他的头发吹得飘飘。
他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谢未弦才叹了一口沙哑又颤抖的气,说了一句:“好疼。”
这话落进了春风里,依然无人回应。
谢未弦收回了看向旧顾府的目光,低头看了看顾黎野,尽力让声音平静下来,问他道:“你能抱抱我吗。”
谢未弦这话说的极轻,声音闷闷的,轻描淡写地像是完全无所谓一般。
明明是一句轻的会立刻被风吹散的话,却一下子击中了陈黎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感到心口一震,眼前立刻模糊了起来,泪水立刻啪嗒啪嗒地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谢未弦没有再往下说了,就那样安静了下来,像是在等顾黎野从那坑里爬起来,然后对他笑一笑,依言抱他一下,安慰他不疼。
可死人做不出这种事。
一时间只有风声呼啸。
过了很久之后,谢未弦才苦笑了一声,像是在笑自己要求的事有多可笑。
然后,他又长叹了一声出来,又故作轻松地低了低头,说:“算啦。”
“……”
又是几许沉默。
沉默很久后,谢未弦又说:“……凌.迟,是真的很疼。”
“凤恍说你撑了三天……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撑下来的。我这才半天,就已经感觉要死了。”
他说着说着便笑了一声,说:“你可能要骂我傻了。但是你骂也没用,我这次不要听你的话了。”
陈黎野:“……”
谢未弦抬了抬头,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天空中那些被夕阳烧的火红的云,说道:“就当我今天死了吧,黎野。”
“我没跟你同生,也没跟你同死……既然如此,那就受一样的罪,受同样的苦吧。”
“这样……大概也算,死在了一起吧。”
陈黎野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谢未弦收手把自己打进牢里的理由是这样的。
他眼前一片模糊,有些看不清谢未弦的背影了。
在他死后,谢未弦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拥有让他痛心的能力。他的喉咙已经在谢未弦被凌.迟的时候喊哑了,现在也早已经哽咽不出来了,只有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现在一定红的要命。
谢未弦说完这话后,就又沉默了。
然后,他又接着说:“边境军没有来,黎野。”
“凤恍早料到会这样了,他一定会限制边境军。”
谢未弦说着说着便又苦笑了一声,说:“还真是对不起你。我跟你说好的千军万马,结果到头来……却只来了我这么个残废。”
“……但是没关系。”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站起了身来,把黑披风从头上摘了下去,重新披好。
他露出了脸。陈黎野忽的发现,现在,他的将军脸上已然没了以往的年少轻狂,反倒还写满了憔悴和悲凉,还有几分决绝和坚定。
他脸上的东西很多,却唯唯找不见陈黎野前世今生都最熟悉的光。
他的光没了。短短一天里,它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谢未弦说:“现在,我就是你的千军万马。”
说罢,他又慢慢地跪在了地上,低了低身,把顾黎野的一只手拾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了那枚从顾黎野怀里滚出来的戒指,戴到了他的手上,然后又把他的手轻轻放回了他身侧,对他说。
“晚安。”
日光在那一瞬彻底西落,夜色也彻底降临。
黑夜到来了。
谢未弦慢慢地又伏下了身去,低头轻轻吻了他的额头。
他的泪混着血滴了两三滴到冰冷尸骨的脸上。
他哑声说:“我爱你。”
说完后,他就又慢慢地起了身,拿起了铲子来,把土埋了回去,安葬了顾黎野。
亲手安葬死去的爱人实在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谢未弦越是填土,双手就越抖,呼吸就又粗重,他的呼吸声很快染上了哭腔。他的头埋得很低很低,仿佛不敢去看那坟中人。
谢未弦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似乎还越来越快。
一捧又一捧土埋到了顾黎野身上,谢未弦就这样看着他的春天被他亲手掩埋。
等到最后终于填好了这座坟后,谢未弦也终于双腿一抖,跪到了地上,手里的铲子也立刻飞了出去。
他早已泣不成声。
他先前面对尸体的冷静沉着以及安静的悲痛在此刻都被亲手安葬了顾黎野这件事烧的烟消云散。这位边境军的年轻统领跪在地上,终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顾黎野的死亡,他哭得崩溃,撕心裂肺又歇斯底里,心中所有的悲恸都在这一刻如决堤一般倾泻而出。
“顾黎野!!!”他哭喊着嘶吼道,“你骗我!!!你怎么敢骗我!?!”
“你不是说让我放心吗!?!戒指呢!?你不是说要有一天把戒指光明正大地拿出来给别人看吗!?你不是说要嫁给我进侯府吗!?!”
死人不会回答他。
陈黎野也不能回答他。他被谢未弦的哭喊击的难过又内疚,慢慢地捂着脸蹲了下来,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他对自己的痛恨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端,那些痛恨就这样慢慢侵蚀着心脏。
他恨他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造反,就这样自责着,把自己伤的千疮百孔。
谢未弦的歇斯底里就这样落在了夜色里,回答他的空有风声。
春天死了,人间仍在。
没有人回答他。直到两千年后,他也没能等到这句回答,更没能等到顾黎野给他的回应。
你能抱抱我吗。
你为什么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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