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黎是真的很麻烦。

想来估计他是被害惯了,当年是一天到晚都敏感又多疑,总感觉谁都想害他。比如两千年前的时候,他吃饭前桌上必备银针,下人给他测了毒他不信,非得挨个再拿银针试一遍。

最后顾黎明实在是太无语了,就主动做了他的餐前试毒人——这一做,就直接做到了死。

但姚成洛并不觉得这怎么样,因为最恐怖的不是这点,而是顾黎明做他亲臣的前两年的时候。

不知道明黎是为了给他洗脑还是给自己图个安心,每天晚上,顾黎明都必须去王府上报到,在他跟前单膝跪地宣誓一遍忠心。宣誓时还必须声音洪亮感情充沛,但凡声音里有一点不耐烦,那当天晚上就别想回去睡觉了,给皇上跪着吧。

总而言之,明黎此人性情多疑敏感,谁也不信。

顾黎明后来也觉得纳闷,这么一个谁都不信的人,当初到底为什么愿意收自己做亲臣?

于是后来,他大着胆子去问了。

明黎给他的回答十分简单粗暴:“因为你看起来傻,肯定没城府。”

顾黎明:“……”

他就多余问这话。

姚成洛越想当年越心情复杂,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头发,站起了身来,领着周朗月走向了复印机。

他心里盛着烦心事,表情更是凶的要死,也没注意到一帮子同事看向他的怪异眼神。

他们很快走到了复印机前。周朗月把手伸到包里掏了一会儿,把他妈留下来的遗嘱掏了出来,递给了姚成洛。姚成洛接过来随意扫了一眼后,就放到复印机里,准备先复印一份。

他在这边捣鼓复印机,而周朗月就在一直看他。

姚成洛轻车熟路地按了几个键,然后把机子盖一盖,便退后了半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等复印机把复印件吐出来。

然后他一偏头,就看到周朗月正盯着他看。

姚成洛突然就有点不耐烦:“干嘛?我脸上有字儿?”

“不是。”周朗月眨了两下眼,说,“我总感觉在哪见过您。”

“……”

姚成洛的眼神忍不住有点发虚地往旁边飘了飘:“你想多了。”

“……是吗。”

周朗月说完这句后,还是在盯着他看,可姚成洛却没再吭声了。

周朗月也不再说话了,两个人之间陷入了一段诡异的沉默之中。

这样的沉默只持续了数秒,周朗月很快就又开了口:“那个……我是哪里说错了话吗?”

姚成洛一听这话,又有点不耐烦地看向了他:“哈?”

“总感觉您对我态度不是很好。”他说,“您是不喜欢我这样的人吗?”

姚成洛:“…………”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不耐烦凝固了一瞬。

然后,他又忍不住看向了别处,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没有。”

周朗月没有第一时间应答。

他看着姚成洛,就那样看了一段时间。

两人之间又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鬼使神差的,周朗月说了一句:“希望您没有骗我。”

“没有。”姚成洛这次倒是答得快,他看向周朗月,说,“我不讨厌你。”

“这样啊。”

周朗月忽的笑了一下,又说:“那就还好。”

姚成洛最后还是没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

在那之后,周朗月很快就走了。他说他下午还有课,不能久留。

于是,两个人加了微信之后,周朗月就离开了。

他的身影一从视线里消失,姚成洛就感觉浑身一松,有什么东西被从背上卸了下去似的。

他这边骨头刚一松,就有人立刻叫了他一声:“洛子!”

姚成洛转了转头,茫然地看向叫他的同事:“啊?”

同事朝周朗月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问他:“你认识啊?”

姚成洛一愣,一时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说认识吧,那都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可要是说不认识吧,他又确实记得好久好久之前的事。

他就眨了眨眼,傻了似的答道:“不认识……吧?”

“你“吧?”个什么玩意儿。”另一个同事说,“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怎么还不确定了呢。”

姚成洛呵呵了一声,心道你懂个屁。

“我打包票,你一定认识!”另一个人又拍着桌子跟他叫板说,“他一定跟你有血海深仇!”

姚成洛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便抽了抽嘴角,说:“没有。”

“没有你怎么跟人家那么副表情?”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着前一个人的话,纷纷说道,“跟他欠了你二百五十万似的。”

“是啊,我就没见过你脸那么臭过。”

“你肯定认识吧?”

“有瓜吧有瓜吧!”

姚成洛撇了撇嘴,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起来,对他们说:“我真的不认识他。”

同事们一片哀嚎和嘘声,都说他骗人。

这很正常。

因为二十五岁的姚成洛,从小到大得到的评价都是“这孩子性格好”,很少有给别人摆脸色的时候。他性子友善,对别人很慷慨,性格又闹腾,活的潇洒又真诚,按街坊邻居的评价来说,那就好像金毛化了个人形。

尤其在陈黎野跟前。

陈黎野曾经说过,姚成洛不属狗都真是对不起这个属相。

姚成洛就嘿嘿的笑,然后往他哥身上扑。

年幼的姚成洛特别喜欢挂在他哥身上。现在想想,可能是他这身骨头还替他记得那些惨烈和遗憾,于是就自顾自地在无意识间想弥补回来。

扯远了。总而言之,姚成洛这辈子很少有给别人摆脸色的时候——除了在明黎跟前。

无他,他实在控制不住。他上辈子活的不易,一个人在朝野上护着个病秧子皇帝,还背了个罪臣的名头。虽然明黎点名不许别人说,可众口悠悠,他也堵不过来。暗地里,顾黎明还是被当做罪臣之子众口相传。而在此之上,朝野上的大部分人认定是明黎害死了上一任皇帝明纶。

明黎的皇帝位子坐的并不稳当。

所以,为了活下去,也为了让那些人都闭嘴,顾黎明把浑身的倒刺都支了起来。他性情大变,变得狠厉,变得张狂,只有这样,他才能带着病秧子皇帝在腥风血雨里活下去。

虽然他现在有了新的人生,也再没必要要把浑身的倒刺支起来,但在看到明黎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做回了当年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将军。

——那个跟他现在的性格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将军。

说起当年来,姚成洛倒还有一件事记得很清楚。

陈黎野没看到,其实谢未弦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上还写了很多。

姚成洛还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封信他当做宝贝一样藏在家里几十年。

谢未弦还在信里和他说,“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教给你,现在所剩时间无几,最后也只能给你写一些我一路走来的心得了。”

“你也知道,七年前,谢老侯爷突然去世,那年我二十岁,就被逼着做了家主。”

“当年的情境,与你现在极为相似。”

或许是受这句话影响了,也或许是被朝野里的腥风血雨给折磨掉了少年棱角,到了后来,顾黎明越活越像谢未弦。

这当然事出有因。朝野上的大部分人认定是明黎害死了上一任皇帝明纶,在那种情形之下,明黎自然需要亲臣保护。而能护住他的人,绝不会是活在谢未弦的庇佑下,嘻嘻哈哈地长大的顾黎明。

顾黎明一个人站在朝野上。他是禁军的统领,是皇帝身边的亲臣,后来还是摄政王。

他有要护着的人,有要扛起来的世家,有要统领的军队。

重重枷锁背在背上,朝野的那片腥风血雨里,终于锻造出了第二个谢未弦。

人人都说,他越来越像谢未弦了。

后来有一天,明黎就提起了这件事。

但他没说他像,他说:“那些人说,近些日子里,越看你越像谢未弦。”

顾黎明那时候在抽烟,他叼着个烟枪,眉眼里都是戾气:“像个屁。”

明黎倒不生气他这么跟自己说话,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问:“你不想成为他?还是不想活在他的阴影下,不愿意被人一起提起来?还是……你恨他?”

顾黎明横了他一眼,说:“你就想得到这么几个可能?”

明黎很诚恳地点了点头:“想不出别的了。”

“我看你也是。”顾黎明笑了一声,道,“你那脑子里,就只想得到阴暗事儿。”

明黎有点不服:“也不知昨个儿在朝上卸了人家王大人两条腿的是谁。”

顾黎明:“……”

是他。

明黎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你做人狠,你也挺阴暗的。

顾黎明有点无可奈何,便皱着眉叹了一声,说:“那是两回事儿。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愿意听他们说我像谢侯爷。”

时至今日,还把谢未弦称为谢侯爷的也只有他一个了。

顾黎明拿着烟枪,在桌角边上磕了磕,又抬起头来,看向了窗外的远方,说:“我这辈子都成不了他。”

“你没见过,他剑法厉害,能在敌阵之中一剑取对方首级。”顾黎明说,“他是举世无双的大将军,我这辈子都成不了他。”

明黎突然说:“我见过。”

“……”

顾黎明看向了他。

他们没点灯,一片黑暗之中,顾黎明看到明黎那双病得没什么精神气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明黎说:“很多年以前,我见过他拉弓。他骑在马上,一箭中了红心。”

“我从前跟他关系不错,那时候……我身体还很好。年少的时候,他总不服管教,谢老侯爷就把他送到了宫里来,和我们一起跟着太傅念书。跟你不一样,他打小开始就很凶了,体力还很好,天天上树摘果追猫,每天都给自己搞得一身伤,而且他谁都敢打,明纶小时候都挨过他一顿胖揍。……所以,我并不觉得你像他。”

“你像你哥。”他说,“你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像。”

顾黎明愣了半晌,然后就忽的笑了。

“是吗。”他喃喃着重复了起来,“……是吗。”

风从远方吹了过来。

姚成洛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

夕阳西下,他下班了。

但站在盛夏傍晚的风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要发生改变了。

因为他今天遇到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就要把这个番外写完谁都别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