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一天,从来活开始。

但警察的活,一般都不是什么好活。

谢未弦接起了电话,从报警人急冲冲的语气里了解了详情后,就赶了过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个很寻常的小偷事件。

五分钟前,就在某个菜市场里,一个青年偷了一个年轻姑娘的手机,结果被一个大爷当场抓住了。

那小偷被当场抓包,面对确凿的证据却坚定非常的矢口否认,于是,在一番争吵过后,大爷自觉跟这兔崽子讲不清道理,便狠狠一个过肩摔,把小偷摔到了地上。

然后,他就伙同一帮子热心民众,把这小偷按在了地上。

再然后,他们就报了警。

谢未弦和派出所里的同事赶到现场时,那个小偷还被按在地上,看起来都快被压断气了。

被偷了钱包的姑娘十分愤慨,正指着那地上的小偷破口大骂,转头一看警察来了,就立刻又气愤地朝着谢未弦叫道:“警察叔叔!!快把这个偷我手机的臭傻逼抓起来!!”

谢未弦听得嘴角直抽。

谢未弦才二十七,就要被叫叔叔了——至少从生理角度来说,他二十七。

但如果从客观事实角度出发,那他这两千多岁的年龄被叫一声叔叔,还真是赚大了。

谢未弦叹了口气,回头叫同行的同事把被按在地上的那个小偷给扭送到了警车上,然后又回过了头来,说:“那个姑娘,耽误你点时间,跟我回去做个笔录。”

姑娘还有点气愤,正在那儿咕咚咚地灌水以解心头之恨。一听这话后她就鼓着腮帮子朝谢未弦点了几下头,比了个OK。

谢未弦一手握拳轻轻敲了敲后脖颈子,沉吟了片刻后,又说:“刚刚说的那个第一个发现他偷你东西的大爷呢,他也得跟着来一趟。”

人群之中,有一人闻言说道:“大爷的话,你刚刚来的时候他就走了。”

谢未弦:“……”

他忍不住捂了捂脸,心道真他妈是个深藏功与名的老大爷。

不过好在人间自有真情在,见他表情为难,又有一个卖菜的小贩冒出头来说道:“诶警察同志,你别担心,我认识他,我给他打个电话,把他叫回来?”

“成。”谢未弦朝她点了点头,说,“麻烦您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

那小贩朝他笑嘻嘻地挥了挥手,转头去打电话了。

“不过啊,现在这大爷真是热心。”跟谢未弦一道来了的小警察把脑袋探出了车窗外,托着腮说,“真是人间自有真情在,国民素质显著提高了啊。”

“是呢,还挺彪悍的。”谢未弦也说,“能把小偷摔地上,也是够可以。”

那位大爷好像还没出菜市场,没过一会儿就来了。

谢未弦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了他。

在看到这位见义勇为的大爷的那一刻,他脑子里的一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他梦里谢温岳的脸渐渐和眼前朝他信步走来的大爷的脸慢慢重合,梦里的树影飒飒声也和现代的人间烟火声慢慢重合。

周围人海重重,但却好像每个人都放慢了脚步,只有谢温岳在一步步稳健的朝他走过来。

他挺直着腰板,像一棵顶天立地的松。

虽然他头发白了大半,一头长发也短成了现代,谢未弦还是一眼把他认了出来。

那是谢温岳,绝对是。

谢温岳就那样慢慢地朝他走了过来,然后站定在了他面前。

他板着一张脸,把谢未弦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知为何,他的目光里似乎带了点赞许和欣慰。

然后,他对谢未弦点了点头:“警察同志,你好。”

谢未弦:“……”

谢未弦半天蹦不出来一个字儿。

坐在驾驶座上的小警察也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喃喃道:“好像啊……”

他这一说话,谢未弦才被拉回了神儿来。他愣了愣,转过头道:“什么?”

“你啊。”小警察说,“弦哥,你和这大爷长得有点像啊。”

谢未弦:“……”

那他妈肯定像啊!!!

谢未弦心里骂了一句,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抹了把脸,转过头别着脸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头也不抬地对他说:“得了,您先上车吧。”

谢温岳什么也没说,直接钻车里去了。

他一进去,就看到刚被他摔地上的小偷正自闭似的缩在车的另一边。

小偷见他上车来,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谢温岳被瞪了也还是什么都不说,不动声色地直接钻到了小偷旁边,坐下了。

谢温岳进了车子后,谢未弦就把车门关了上,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对坐在前座上开车的小警察说:“你先回去,我去个地方。”

小警察愣了愣:“你去哪儿啊?”

“用得着你管?”

小警察:“……”

小警察刚想说声“那好吧”,话还没出口,坐在后座的谢温岳就来了句:“你给我上来。”

谢未弦:“……”

小警察:“……”

空气在一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上来。”谢温岳又说了一句,“要么你上来,要么我跟着你下去。”

谢未弦:“…………你就非我不可了是吧?”

“对,我看这警察不靠谱。”

小警察:“……”

谢未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死老头,说话真他妈难听。”

坐在后座的大爷眉头一动。

小警察快吓疯了,忙道:“弦哥!听见了啊他听见了!!你小点声!!你你你道个歉啊!!”

“听见就听见了呗。”谢未弦满不在乎地嘟囔着道,“糟老头子,气人得很。”

话是这么说,谢未弦还是老老实实地拉开了车门,赌气似的坐了上去。

做儿子的总有一种听爹的话的本能。

车子里是个密闭的空间,谢未弦一进来,就闻到了谢温岳身上环绕的酒味。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也这才发现,原来两千年过去,他死了又活过来,心里那点对父亲的怨艾居然还存在。

他也不管谢温岳会怎么想,也不管他明不明白,就一边把车窗摇下来,一边轻声骂了句:“又他妈喝酒。”

谢温岳横了他一眼,回敬道:“管的真多。”

空气里诡异的气氛让做司机的小警察有点汗颜,更是非常之摸不着头脑,他讪讪地抹了把脸,又讪讪地发动了车子。

回到了派出所后,小警察就把车上需要做笔录的两个人留给了谢未弦,连忙押着小偷跑了,一看就是受够了车上的诡异气氛,想赶紧借机溜走。

谢未弦倒是无所谓,领着这两个人进了派出所。

姑娘从上车开始就带着耳机,直接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笔录倒也好做,谢未弦十分孝顺的把他亲爹晾在外面,给姑娘做完了笔录后,就把她送了出去。

然后,他就转过了头来,颇为头疼的看了眼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候的谢温岳。

谢温岳倒是没变,他还是喜欢喝酒,举手投足间也还是有着上辈子的名门影子。在长椅上一坐也记得翘个腿,坐的挺直了腰板,板板正正的,十分有贵族气质。

谢未弦只觉得麻烦,忍不住叹了口气,叫了他一声:“喂。”

谢温岳抬头看他。

“做笔录了,进来。”谢未弦说,“早弄完早完事。”

谢温岳倒是接受性十分良好,站了起来,跟着谢未弦走了进去。

*

“姓名。”

“秦煜,火日立的煜。”

“年龄。”

“五十七。”

“身份证号。”

“自己看。”

谢温岳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把身份证掏了出来,丢到了桌子上。

身份证就那么在桌子上旋着飞到了谢未弦跟前。

谢未弦看了谢温岳一眼。

他俩的动作现在简直出奇的一致,都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这好像就是老谢家的祖传姿势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谢未弦就忍不住嘴角一抽,诡异的逆反心理又上来了,便默默地——换了条腿翘着。

谢温岳忽的笑了一声。

“笑什么笑。”谢未弦瞪了他一眼,道,“严肃点,这儿是派出所。”

“我又没违法乱纪。”

谢未弦白了他一眼,把桌子上的身份证拿了过来,抄下了那一排号码。

还改姓秦了。

谢未弦看了眼他的姓名,又开始从鸡蛋里挑骨头,想着法的骂起了他爹。

忘本的老东西。

他想。

谢温岳的笔录也做得很快,没过半个小时,谢未弦就也把他送了出去。

“回家之后少喝点酒。”谢未弦在门口同他道,“那玩意儿好不好自己心里没点数?”

“你管的真够多的,我喜欢喝。长幼有序,还用不着你管我。”谢温岳也说,“对了,你是不是得送我回家?”

谢未弦冷漠至极:“门口有公交车。”

说完,他就转头往派出所里面走。可刚侧了个身,他就听到谢温岳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你就这么讨厌我啊?”

谢未弦:“……”

谢未弦身子一顿,不吭声了。

他想起了那封书信来。

谢温岳死后,他守完了孝,回到了侯府里。

侯府的老管家收拾好了谢温岳的所有东西,说怕他睹物思人,就先替他全给收拾到了一个房间里。如果还要拿出来,那他们这些下人就再替他摆上。

谢未弦沉默了很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那么站在原地呆了半晌后,他才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了句,算了,一会儿再说,我去看看。

他就去看看了。

老侯爷的东西很多,当时夜也很深了,谢未弦就跪在地上,一样样的把那些遗物从箱子里拿出来。

老侯爷死的突然,死前甚至都没来得及写点什么留给他,所以也没有什么遗书。谢未弦知道这一点,所以也没指望老侯爷留点什么给他。

可意料之外的,他翻到了一纸信,信上还写着致吾儿。

谢未弦有些意外,就那样端着它,傻愣愣地愣在了那个黑夜里。

他跪在地上,愣了很长很长时间之后,才把信纸打开了。

时间过去太长太长了,谢未弦记不太清信上都写了什么了。只记得信的开头里,谢老侯爷写——“致吾儿,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可下一行,谢老侯爷又说:“不过你打小就脸臭,长得还随我,舒颜也不好看,还是算了。”

这开头两行实在太气人了,也不太像是老侯爷会说的话,所以,谢未弦就记得很清楚。

那封信并不是遗书,那好像是老侯爷好久好久之前就写好了的,看那样子,他是一直想寄到塞北去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一直没有寄。

信里的行文有点硬邦邦的,看起来,谢老侯爷是想关心他的,但他又知道自己在儿子心里的地位不怎么样,就不知该怎么关心才好。

谢老侯爷在信里说,门口的树其实是很久之前的一代皇帝赐给谢家的,谢家是块风水宝地,这大树常年都郁郁葱葱的,长得特别好。

谢老侯爷说,这树可得珍惜着点,外人都已经把它当做谢家的象征了。

谢老侯爷又说,前几天他梦到了谢未弦他娘,他娘指着他鼻子骂他不上心,她说孩子在塞北挨冻受罪,做爹的却在京城里花天酒地。

谢老侯爷还说,边境军的统领上次回京来和他见了一面,听他说,塞北那儿的将士都是喝酒吃辣来取暖的,你又不会喝酒,傻眼了吧?

信里洋洋洒洒好长一篇,谢老侯爷只字未提父子两人的事,却字里行间都在无言地说,回来吧。

谢未弦回来了,却不是被这封信叫回来的。

是被老侯爷的死叫回来的。

谢未弦对老侯爷的恨在听到他死的那一刻就发生了改变,再加上这么一纸信,他顿时开始动摇起来。

老侯爷是个混账,他对不起亡妻,他在家里花天酒地,他伤害了孩子。

可他又确确实实的在内心深处关切着谢未弦,他自觉对不起他,也愧疚于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来。

谢未弦对他的那份纯粹的恨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霎时变得混沌了起来。

他想起老侯爷过去也曾在人前护他,更在朝中护他,还给他置办过衣服和生辰宴,在他生病的时候也守在过他床头,关切的摸过他额头——虽然满身的酒臭味。

人心里的爱恨永远不能分明成黑白,总有些难以割舍。

谢未弦原谅不了他,但又恨不了他。

他对着过去的谢温岳——也是现在的秦煜,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道:“反正我不想让你再当我爹了。”

他太了解谢温岳了,自打这人跟他见面以后的一言一行,他就能明白。

谢温岳肯定记得。

果不其然,谢温岳就冷笑一声,说:“我猜也是。”

谢未弦翻他了个白眼。

“你恨我有道理,我也不是个多称职的爹。”谢温岳说,“不过看你现在这么风风光光的,我也就放心了。”

“我这辈子也遇到了阿雀,娶了她,也反思了很多。我知道,我过去不是个好人,花天酒地的,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所以理所当然的,我没有一定要被原谅的资格……这点数我心里还是有的。”

阿雀就是谢未弦的亲娘。

……果然,每一对该遇到的都总会遇到。

谢未弦皱了皱眉,内心的心情有些微妙。

谢温岳又说:“不过当然,你个小兔崽子也不让人省心,为了保你,我上辈子给那傻逼皇上磕得头都快烂了。”

谢未弦:“……”

谢未弦撇了撇嘴。

“也不知道你怎么想起来的。”

谢未弦一边嘟囔着说着,一边就想起了黑白无常告诉了他,姚成洛想起来是因为跟他们提出了要求,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那不会谢温岳也是为了他……

谢未弦想到此处,就忍不住问:“你不会……”

普通人不可随意谈落地狱,谢未弦不敢问的太明显,只好欲言又止的问到此处。

但聪明如谢温岳,也已经明白他要问什么了,就冷哼一声,道:“你管我怎么想起来的,管好你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就行,少管你老子的破事。总之,好不容易出来,你就跟那谁百年好合吧。”

谢温岳一边说着一边朝他挥了挥手,说:“拜拜,我坐公交回家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走了。

谢温岳走时的背影高大又伟岸,恍惚间,谢未弦仿佛又看到了他披着禁军统领的披风走出门去,一身披风飒飒。

那时不同今日,谢家的大树树影飒飒,正是初夏,那树开的郁郁葱葱。

谢未弦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给我站住!”

谢温岳停了下来,回过了头来。

“……”谢未弦默了片刻,朝着旁边的警车努了努嘴,别别扭扭地道了句:“上车。”

谢温岳愣了一下。

然后,他便忽的笑了一声。

他说:“我可喝了酒的啊。”

谢未弦翻了个白眼:“废话真他妈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下了门口的台阶来,准备往警车那边走。

走了几节台阶下来,谢未弦就又说:“对了,我说的是不当你儿子,没说不见你啊。当你儿子他妈简直是折寿,我还留着命跟我对象过日子呢。”

谢温岳置之一笑。

他很少笑,更很少笑得这么坦然开心。

周身寒风瑟瑟,风卷着枯叶呼啸而过。

谢未弦大概也永远不会知道,谢温岳曾在地狱里还与黑白无常做过一笔交易。

他为了取回记忆付出了代价,那份代价,就是受八世轮回之苦。

但在临入轮回受苦前,谢温岳又同来送他的黑白无常说:“地狱的能力,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黑无常点了点头:“确实不是啥好玩意儿。”

“是吗。”谢温岳早知如此了,便咂吧了两下嘴,又叹了口气,说,“那我多付出点代价,能不能让那个能力对他好一点?……就对他特别特别好,根本不会害他的那种。”

黑白无常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白无常就转过头来,说:“可以是可以,但是老爷子,这个代价蛮大的哦……”

“我知道要付出代价,你们就让我一直轮回到他能出地狱为止的那一世就行,轮回成什么玩意儿我都认了。”

“不过当然,他到时候出地狱的时候,你们就这事给他找个由头说明一下,省得他起疑心。”

谢温岳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了手,朝他们挥了两下后,便转头头也不回的走上了奈何桥。

“没办法,我儿子疑心病重啊。”老爷子哑声笑了两声,说,“这挺不成器的臭小子,就交给你们了啊。”

奈何桥上白雾重重,老将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雾中。

而今寒风瑟瑟,谢未弦和谢温岳相互对望,慢慢走近。

可谢温岳却忽然慢慢停下了脚步。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棵大树,那树横在他和谢未弦之间,在冬日腊月里开的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谢未弦似乎也看到了,他也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

大树的树叶飘飘而落,落了他们满眼。

那是某一代皇帝赐给谢家的树,它是谢家的象征,它看着无数谢家人出生长大又老去。

同样的,它也看着他们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父子缘,来生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