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山位于皇宫最偏僻的西南一?角,在前朝原是作猎场之用,后来渐渐荒废,便成了无人值守的废弃山林。
沈鹤领着一?队御林军纵马上山,苏怀瑾因怕微瑶骑马不习惯,便放慢了些速度,走在队伍后头。
这片山林空旷而荒凉,一?看便知是许久无人来过,沈鹤下了马,提了盏灯笼俯身看着山间土路,雨下的这样大,若是有人来过总会留下些脚印的。
“沈统领,那边似乎有些光亮。”
张副统领抬手指了指远处隐没在林间的一?点微弱灯火。
沈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一?点影影绰绰的光亮,当?即便利落地起身上马,“走,去看看。”
看来长公主所言不虚,这林子里头还真有人。
不管这人是不是刺客,在这样的雨天出现在宫中的废弃山林里头,便已是十分可疑了,总要抓回御林司里审问一番才能放心。
马蹄踏在浸了雨水的泥泞山路中,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印子,朝着那光亮的方向行去。
……
而此时,后山的山林里头。
李漱玉正立在一处低矮的旧祠堂前。
她身上罩着一?件宽大的蓑衣,将她娇小的身子笼的严严实实,手里拿着一?柄破了的纸伞,伞骨零零落落地断成两截,似乎是被大风吹断了。
可她却仍站在祠堂门口,任由硕大的雨珠挟着阵阵冷风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下来。
“景云,我来看你了。”
李漱玉喃喃地说着,将伞轻轻地放在祠堂的屋檐底下,水珠顺着檐角滑落,重重地打在断了的伞骨上。
她小心地提起裙摆,跨过门口处的一?滩烂泥,进了祠堂里头。
这间祠堂本是用来在打猎前向上天祈福,求个好兆头的,后来这林子荒废,这间小小的祠堂自然也就无人再管,李漱玉便寻了此处,用来安放杨景云的碑位。
可她抬眼看时,那张本来该摆着杨景云碑位的木桌上,此刻竟然空无一?物!
李漱玉的眉头猛地皱紧,难道……有人来过了?
“公主。”身侧突然有人小声地唤她。
李漱玉眉心一?跳,立刻警惕地往后退了几大步,“什么人?”
“是我。”谢蕴从一?旁的木凳上站起身来,无奈道:“臣一直坐在这儿,是公主一?进来就盯着那张木桌子看,这才?没发现臣。”
“你怎么在这儿?”李漱玉一?脸懵地看着谢蕴,又?茫然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木桌,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问什么了,“你……你……”
“公主稍安勿躁。”谢蕴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地上,“公主不如先坐?”
李漱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地上赫然立着张矮桌,上头摆着设好的棋盘。
她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这里头本是安放景云碑位的地方,他在这儿摆棋盘坐什么?
李漱玉正想出言斥责他,却听得外头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那声音一点点地大了起来,似乎正是冲着这祠堂来的。
“公主快坐吧,相信臣,臣不会做对公主不利之事。”
时间紧迫,谢蕴来不及过多解释,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规矩,拉着她便在矮桌旁坐了下来。
外头的马蹄声倏然而止,李漱玉不安地往外看了看,却见外头乌压压地站了一?地的御林军,都瞪圆了眼睛往祠堂里看,却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张副统领揉了揉眼睛,惊愕地转过身来,朝沈鹤道:“沈统领,属下瞧着里头那女子,怎么像是漱玉公主啊?”
沈鹤也愣住了,不是说有刺客吗,怎么刺客的影儿没见着,反倒在这遇上了漱玉公主?
“沈兄,怎么不进去?”
苏怀瑾从后头赶了上来,瞧见面前的祠堂,便道:“这么大的雨,不如先进去避一避?”
他自己倒是不介意淋雨,只是担心微瑶,想着让她进去躲一?躲。
谢蕴伸长了脖子朝外头望了望,看见苏怀瑾站在外头,惊诧道:“苏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苏怀瑾听得谢蕴的声音,先是愣了半晌,才?往前走了两步,瞧见谢蕴和李漱玉二?人正对坐在一张棋盘前,不由得瞪圆了眼睛,“谢公子?你和……和漱玉公主怎么会在这里?”
暴雨,荒林,祠堂,棋盘,这场景怎么看都觉得诡异。
谢蕴却是不以为意地抓了抓头发,爽朗一?笑道:“苏公子不觉得,在雨中下棋颇有一?番意境吗?再者,外头又有山林美景可看,我正好可与公主切磋些诗词。”
微瑶闻言,不由得从苏怀瑾身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周围的景色,满眼的荒凉萧瑟,哪有什么美景啊?
李漱玉听了他的话,亦是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她看了一?眼外头的御林军,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于是便依旧冷着脸色站起身来,朝沈鹤道:“我与谢公子在此下棋赏景,不知沈统领来此有何贵干?”
沈鹤朝她抱拳行了一?礼,才?道:“是有人到御林司来报,说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上了后山,臣疑心是刺客,便带人来查,叨扰了公主和谢公子的雅兴,还请公主恕罪。”
“哦?”李漱玉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这话……是谁告诉御林司的呢?”
张副统领是个嘴快的,不等沈鹤答话便道:“是长公主身边的一?个宫女。”
“原来如此。”李漱玉微微点了下头,“那不知沈统领抓到刺客了吗?”
“还未抓到。”沈鹤神色严肃,复又?抱拳道:“此事事关重大,容臣带人将后山彻查一遍。”
“那就快去吧。”李漱玉懒懒地转过身子,又?在棋盘前坐下,纤细的手指轻轻拈起一枚黑子,斟酌许久,才?缓缓落下。
沈鹤闻言,便又招呼身后弟兄们上马。
苏怀瑾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这雨似乎没有半点儿要停的样子,便对微瑶道:“你先在祠堂这儿避避雨,等着我回来。”
若她再淋些雨,身子染了寒气,怕是要生病了。
“好。”微瑶点了点头,依言跑到了祠堂的屋檐底下躲雨。
待沈鹤和苏怀瑾一行人纵马离去,李漱玉这才?稍微放松了几分,朝门外的微瑶说道:“进来坐吧,外头冷。”
“多谢公主。”
微瑶感激地道了谢,这才?进了祠堂里头,寻了张破旧木凳坐着。
李漱玉和谢蕴默默无言地下着棋,二?人似乎是棋逢对手,直到外头再次响起了马蹄声,也未分出胜负。
沈鹤在祠堂门口勒住马头,扬声说道:“禀公主,并未发现刺客,属下这就带着弟兄们回去了。”
微瑶闻言,便起身跑出了祠堂,苏怀瑾立在马上,侧身朝她伸出手来:“上来吧。”
他的目光落在微瑶的身上,见她的浅碧色衫子尽数被雨水打湿,衣衫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窈窕的轮廓。
苏怀瑾的喉结微微一?动,心头似乎有一?簇火苗慢慢地蹿了起来,他赶紧别过头去,手上使力将微瑶拉至身后。
还好今日下着雨,将他刚刚灼热起来的肌肤又冷却了下去。
他努力撇开这些莫名的思绪,拉住手中缰绳,跟在沈鹤后头往山下疾驰而去。
祠堂里,李漱玉不动声色地吃掉谢蕴的一?子,见外头的人已散了,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目光在狭小的祠堂内搜寻着,冷声问谢蕴:“那块木碑,你该看见了吧?”
“公主莫急。”谢蕴起身,从角落里的一?个废弃的木桶中取出了那块木碑,重新摆在木桌上,“喏,这不是在这儿嘛。”
李漱玉见那木碑上头确实是自己亲手刻就的杨景云的名?字,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确定木碑还在之后,她便转过头去盘问谢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早知道御林军会来,对不对?”
谢蕴习惯性地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说来话长。”
李漱玉冷了脸色道:“那就长话短说。”
“前几日在御花园的时候,公主不是要臣为公主作词一?阙吗?臣苦思数日,终于在昨日傍晚得一?阙佳句,当?时便抄于纸上,想着即刻入宫送与公主。”
谢蕴顿了顿,见李漱玉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便继续说道:“昨日我入宫时,天色已经黑了,宫道旁又?没有引路的宫女,一?时间竟是迷了路。我胡乱走了好些时候,忽然看见前头似乎有个宫女提着一?盏宫灯,便想着追上她,让她引着我去玉春殿。”
“我好不容易离她近了些,却见她在一处宫殿前停了下来,殿里头出来一个宫女,两人好像在低声说着什么要紧话。我一?时好奇心起,便悄悄地躲在一旁的梧桐树后偷听。”
听到此处,李漱玉才?淡淡出声道:“那宫殿,是李端宁的清宁宫吧?”
她心下已猜出了个大概,只等着谢蕴继续说下去。
谢蕴点了点头,“一?开始我还听得不太真切,只听得她们说些‘后山’、‘祠堂’之类。后来我又?凑近了些,便听那个提着宫灯的宫女说:‘那碑位确实就在后山的祠堂之中,千真万确,奴婢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漱玉公主贴身伺候的人口中打探出来的。’”
“后来那个殿里头出来的宫女便塞了个钱袋子过去,二?人又低语了一?阵,便各自散了。我听着她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等你去祭拜那碑位的主人时,叫御林军过去抓个现行。至于为何要这么做我却是不知,但想来此事应对公主不利,所以今夜臣便提前上了后山,寻到这祠堂将那木碑收了起来,又?以棋盘为遮掩,不让他们瞧出这里是公主祭拜他人之地。”
“那日御书房之事,我就知道李端宁不会这么轻易罢休。”李漱玉冷冷一笑,“原来是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还真是费了她不少心思。”
谢蕴见她神色冰冷,不由得问道:“臣有一?事不明,公主在此祭拜故人,有何不可?为何要叫御林军来,倒好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李漱玉慢慢上前,将那块木碑拿在手里,轻轻地拂去上头的尘灰,“这块木碑,是我为我夫君亲手刻就的。”
她转过头来看着谢蕴,努力掩藏着眼底的哀恸,“他叫杨景云,是这京都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书生。”
“他爹爹是个杀猪的屠夫,母亲是个只会绣花的绣娘。父皇嫌弃他出身卑贱,纵然无奈之下允了我与他的婚事,在他死后却下了旨意,不许他的骨灰与碑位留在宫中。”
“父皇说,他那般低贱之人,怎配与皇宫有半分沾染。”
李漱玉忽而轻轻抬起头来,哀哀地看着谢蕴,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谢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李端宁吗?因为她杀了我的夫君……”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极冷的笑来,“她在我的大婚之夜,杀了我的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和前面第五十一章都写到了下棋,但李漱玉用的棋子颜色不同,算是一个不太成功的小小的暗喻吧~
注:古人下棋规定白子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