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连波迷迷瞪瞪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屋子的地上。此时天色正黎明破晓。四面打量,惊觉身边还躺了个人。仔细一看,竟然就是汪先生忙将他摇醒。
汪先生亦茫然。他本来好生生住在同道家中,晚上睡觉前还祷告了,怎么忽然置身别处忙问“郝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郝连波道“我正要问你。你怎么到的此处”
汪先生遂原原本本的说了经过。郝连波心下大惧,竟不知二人究竟落入了什么境地。汪先生急道“难不成咱们做的事儿被官府老爷知道了”
郝连波摇头道“官府老爷不敢。只怕在落入了仇家之手。”
汪先生忙说“我并没有仇家。”
郝连波苦笑“我有。我仇家极多。”
汪先生跌足“那抓我作甚我又不与你相干。”乃大喊,“不与我相干我是冤枉的放了我”
郝连波只默然看着他。许久,不远处踢踢踏踏脚步声响,两个人渐渐走近。一个喊道“大早上的嚷嚷什么”另一个喊“头儿还没睡醒呢。”前头那个嘀咕“哪儿买来的迷药这么不顶事。”
汪先生嘶声大喊“抓错人了我与他不是一伙的”
外头的人道“是不是一伙的我们哪儿知道。等着吧,早晚有人来审。”于是他二人便转身走了。汪先生气得捶地。
郝连波淡淡的道“等吧。等他们头儿醒了,我自然把你摘出去。”汪先生充耳不闻,又喊了半日没人搭理才罢。
一时天亮,有人开门,竟是个九尺来高的壮汉。此人送了两碗糙粮饭进来丢给他们。待吃完收碗时问道“谁姓汪”
汪先生忙说“是我是我我姓汪。”
“你同我出来。”
汪先生欢欢喜喜跟着走。
此处便是熊猫会的山匪庄子,十三正襟危坐、身旁由小朱友情客串文吏;陶啸等人坐在隔壁。汪先生进来点头哈腰。十三抬抬头,示意他坐下。而后掏出高仿腰牌“咣当”扔在汪先生跟前。汪先生眼睛一瞄,清清楚楚看见“锦衣卫”三个字,吓得浑身冷汗“腾”的冒了出来。
十三皮笑肉不笑道“你们竟然使密语走私,真以为没人认得出来”汪先生好悬没趴下。十三龇了龇牙,“招得比那位早,可以免死。”
汪先生连半分迟疑都没有,立时道“我说,我都说”
遂极爽利干净的连郝家带传教士一块儿招了。有什么说什么,连郝家的货品卖给西洋海商多少钱、海商运回国卖多少钱也没拉下。十三问他账册子,他说他那儿不过是过个手,转给西洋海商后便焚毁;不过海商的账册子藏在哪儿他知道。然那个是西班牙文的。他认得西班牙文,可替锦衣卫官差们翻译。
张子非也在隔壁坐着,微愠“真丢松江府的脸。”
薛蟠随口道“松江府古往今来就没缺过长脸的,个把小人忽略不计。”
那头汪先生哭道“如今松江港每日不知多少人家在往外送海货。我只以为这个没什么。”
十三点头道“走私海货委实没什么。被抓到了才有什么的。”小朱将汪先生口供拿给他签字画押,十三遂命手下人带下去单独关着。
随即带了郝连波过来。郝连波认出十三便是将他捉来之人,随即瞧见案头的锦衣卫腰牌,大惊。
十三冷笑道“郝先生倒是爽利,连锦衣卫都敢勾搭。今儿敢勾搭锦衣卫,明儿是不是就敢勾搭大内侍卫”
郝连波霎时立起了眉“我表兄是你杀的”
十三道“我本以为是你杀的。昨儿已知道不是了。”随手丢给他汪先生的口供。
郝连波看罢嗤道“软骨头。”
十三闲闲的道“此人不过从犯尔。”
郝连波细细端详了十三半日“你可知道主犯是谁”
十三道“横竖不是老圣人。”
“大人真不知道我在替谁做事”
十三指了指口供。“郝先生若想哄下官说这个是替老圣人做的,就打错了算盘。”
“不是这个。”郝连波拱了拱手,恳切道,“大人,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来江南本为别事、极其要紧,乃是老圣人亲自下旨。因与大人不在一个衙门,故此你并不知情,倒也寻常。不论如何,还请大人先放兄弟一马。待我的差事办完了再议别的。”
十三咧了咧嘴毫无笑意“我还指望郝先生能有编排得更妥帖些的说辞呢。”
郝连波语重心长道“大人若不放我,耽误了老圣人的大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么”十三悠然道,“你吃不了可是兜都兜不走。”
郝连波苦笑道“我所言千真万确。”
“如此看来,郝先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十三眯眼道,“此处虽不是京城,架个老虎凳或是弹个琵琶倒容易。”
郝连波叹道“我一不怕死二不怕刑,可这几日我若不在金陵必出大事。偏我又实在不能告诉大人我办的差事。这样吧。我写封信并给你一件信物,烦劳大人送去金陵会鸯阁,交予花魁娘子谢娇娇。她是你们的人。”
十三迟疑了片刻,微笑道“我且瞧瞧你能使出什么花招来。”
郝连波道了谢,问小朱借来纸笔刷刷刷写了封短信。而后从自己袖中踅摸出一截绳子,打了个古怪的结。十三收走东西,命人将他送回远处。
来到屋外,郝连波发觉不远处的田埂上正在烧什么东西,火势极旺,味道闻着虽是焚烧秸秆,里头却混杂了旁的东西。遂跟押送他的人打听“那儿在烧什么”
那人道“昨儿晚上不知从哪儿拖来了四具尸首。正烧着呢。”
郝连波立时知道那是自己的护卫,怅然张望了几眼道“烦劳小哥帮我留着他们的骨灰。日后我要好生安葬。”那人看了他一眼。郝连波苦笑道,“他们死的冤屈。”
那人迟疑片刻道“你放心,我们上头说了,会替他们备下棺木、好生安葬的。”
“那也罢了。”
另一头,众人围坐在长案旁欲做商议,口里吃着茶眼睛齐刷刷看着忠顺王爷。忠顺皱眉“瞧我作甚。”
十三小声道“王爷官儿最大。”
薛蟠道“您是大当家您做主。”
忠顺吃了口茶“你们出主意,我最末来做主。”
小朱道“你们出主意,我斟酌着插话。”
陶啸道“我是武将。”
“得”薛蟠撇嘴,“还是得我先说。”乃咳嗽两声,“已知传教士做中间人,郝家和西班牙海商做走私生意,并给了扬州某锦衣卫头目封口费也就是干股那教书先生定然是大头目,很大的那种。此事圣人老圣人自然半分不知。所以,作为郝家的仇人,我提议,当即派人去松江那海商的宅子里取出账册子,附上中文翻译,免费赠送给我们在锦衣卫的好朋友柳湘芝先生。同意的请举手。”说着他自己率先举手。
陶啸和十三立时举手,小朱也举了。忠顺道“举什么手,傻得要死。”
薛蟠遂给自己救场。“回大当家,各位兄弟都同意了,请大当家做主。”
“嗯。可。”
“谢大当家。”
“第二,郝连波此人,我觉得纵然大刑伺候他也不会招供的。原因如下招供的后果就是把太上皇供出来,太上皇早晚会看到锦衣卫送上去的口供。则非但他自己难逃一死,还少不得牵连家眷。故此,我提议,早点宰了算了。”
小朱点头“我赞成。夜长梦多。”
“第三。他这信中写的都是隐语。要设法破译吗还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就这么过去此事贫僧没有建议,请大当家拿主意。”
忠顺想了半日,问陶啸“你看呢。”
陶啸道“何必费那神独一封信也猜不出什么来。存着便是。”
忠顺点头“可。”
薛蟠一本正经抱拳“遵大当家命”
十三道“十六最擅猜字谜算隐语,让他猜着玩去。”
“哈十六大哥还有这本事”啧啧,简直金矿啊薛蟠眨眨眼,“十三大哥,你呢你肯定也别有本事。”
十三道“佛曰,不可说。”
“切”
遂将书信和绳结、连同从郝连波四个护卫身上搜出来的物件悉数送回林府交给十六。
当天晚上,依然是那个身高九尺的壮汉给郝连波送饭。今儿还添了两荤两素四小碗菜和一小葫芦酒,且酒是温过的。郝连波吃得颇为舒坦。没过多久他便睡死过去。
十三和薛蟠推门走了进来,联手将他装入麻袋。十三问道“不让他死个明白”
“不。”薛蟠随口道,“他手里不知多少人死的不明不白。凭什么他可以死的明白”
十三点头“也有理。晚上我与你同去。”
薛蟠挤挤眼“受了陶四舅的贿”
“王爷之命。”十三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他老人家说,既然端王家三爷又孝敬了两个防犬荷包,不使白不使。这借口寻的太没诚意了。”
“他是王爷,肯寻借口就不错了。十三大哥你可真遭人嫌弃。”
“嫌弃就嫌弃。再嫌弃我晚上也得盯着王爷房门外。”
二人脸对脸分别露出八颗牙齿的奸笑。
遂换上夜行衣悄然来到放生寺。樱桃树亦在原处。他俩轻轻绕寺走了三圈,此处寂冷如旧。乃爬上樱桃树。薛蟠先下去。麻袋口上扎了条长麻绳,十三坐在树上拎着麻绳缓缓将麻袋放下。薛蟠在下头小心接着。而后解开麻绳让十三收走。薛蟠自己背了麻袋,顺着他与司徒暄上回走过的位置往前走了四五步,离上回来过的空屋子还有点距离。他便立着打开麻袋将郝连波取出来搁在地上。
送走柳湘芝时,那两支毒镖被十三没收了没还。薛蟠方才要来了一只,抓着镖身朝郝连波大腿上戳了进去。郝连波稍有动弹,尚未清醒。薛蟠收起飞镖,快步沿来时路返回。这回他身上没有背着人而且没几步路,眨眼已回到树上。
两人坐在树枝丫上往内看。今儿晚上明月如圭,四处亮堂堂的。放生寺又小,故此看得明白。郝连波渐渐苏醒,正试着坐起来。
薛蟠悄悄问道“十三大哥,柳湘芝那镖你试过没是真的见血封喉么”
“没试过。”
“那他要是吹牛怎么办。”
“咱们来不还在吗补上一箭。”
“早知道我就直接扎胸口了。”
“哄你玩呢。试过了。真货。”
“阿弥陀佛。”
郝连波此时已站了起来,四面张望片刻,小心朝不远处那屋子试探着步行。薛蟠低声数数“三、二、一。着”郝连波脚下的青砖忽然抽开,他本人瞬间往下掉。
说时迟那时快,耳听“嗖”的一响,一道寒光朝郝连波飞了过去。薛蟠还没来得及看清出了何事,郝连波已掉下去了,空中又划过一道寒光,地面青砖恢复如初,连个响动都没有。薛蟠此时方慢镜头回放方才的画面。那寒光仿佛不是直线,是曲线遂扭头看十三。
十三若无其事道“我给他喉咙补了支回旋镖。万一他对毒药免疫呢”
薛蟠脑子稍稍打结。郝连波是背对着他们的。若要击中咽喉“你的镖转到他的正面把人给宰了,然后还能转回来”
十三举起右手“我的镖是带了钢丝线的。”
“那贫僧费什么力气早知道就不戳他了。”
十三乃道“郝连波不比郝四。郝四连个功名都没有,郝连波替老圣人当了多少年的差回头郝家、锦衣卫、玄机老和尚和吴逊大人都会详尽追查。线索越乱越好。终究柳湘芝是锦衣卫的人。”
薛蟠看了他一眼“前几天你在松江杀钟表行掌柜,是不是抄袭了东方快车谋杀案”
“借鉴。他们是十二个宰一个,我是一个宰一个。”薛蟠两手一摊贫僧还能说什么
又等了半日,放生寺中毫无动静。果然这庙里的和尚晚上皆好生安睡,并不搭理外头的陷阱,只等天亮再来清点猎物。十三和薛蟠见没有热闹瞧了,方赶回去复命。
徽姨和忠顺王爷自然都在等消息。听说郝连波业已结结实实的死透了,徽姨长出了口气。乃皱眉道“不知金陵那头如何。”
忠顺道“管他如何。横竖缺了郝连波,事儿必得乱套。咱们隔岸观火极妥当。”打了个哈欠回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