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蟠甄瑁等人夜半守在鬼屋,果真守来了凶手。遂欲将此人交予应天府尹贾雨村,乃商议拿谁的名头送去。
薛蟠先说:“对了,贫僧没来过的啊。这种事露脸的事儿不与贫僧一个和尚相干。”
法静也说:“贫僧也没来过。贫僧这会子正在庙里睡觉呢,哪儿能分神抓什么凶犯。阿弥陀佛。”
夏暄也说:“我一个京城人要金陵的名声没用,且此事原本就惊扰了甄家姑娘。甄公子,这凶手算是你抓的吧。”
甄瑁忙说:“各位,我姓甄的还没那么不要脸吧。推测是不明和尚做的,主意是夏公子出的,人也是你们抓你们问的,与我什么相干?我不过来凑个热闹,难道还白得功劳不成?”
薛蟠道:“贫僧等不是谦让,是这名头要来没用。你拿了去可巧有用。人人皆以为你不过寻常纨绔。”
甄瑁拍手道:“我可不就是个寻常纨绔么?”
“喂喂,这是好名声。”
“凭他好名声歹名声,甄某不受。”
“那这样吧。”薛蟠想了想,“咱们匿名给贾大人送罪犯去,行么?”
“行。”
薛蟠向夏暄道:“此事只能是夏公子出面了。因为我们三个贾大人都认识。”
夏暄含笑道:“我能蒙着脸么?”
“能啊!”
几个人遂压着那男子出了门,回到街口上马车,吱呀吱呀直奔知府衙门而去。而后夏暄将那人送到门房。门子见他浑身黑衣蒙着脸,吓了一跳。夏暄只简略交代了凶手来历经过,丢下人走了。
如此大事,门子不敢怠慢,急忙奔去后头喊醒了贾雨村。贾雨村匆忙爬起来换上官袍,顾不得此时已是四更天,当堂夜审。
事已至此,那男人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从头到尾全老实说了。他寻到刘老婆子后,没告诉人家她弟弟业已绝后,只说刘老爷想姐姐。刘老婆子眼泪汪汪的翻箱倒柜,许久才寻出旧荷包。因那东西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刘老爷把自己的给了此人做信物,他便知道找对了。而后就如薛蟠等人推测,他欲将自己的儿子扮作刘老婆子之子,哄骗刘老爷家的财产。遂偷偷买了砒.霜潜入厨房放于汤中,毒死了那家人。乃再三返回鬼屋寻找,愣是没找着旧荷包。
贾雨村心下明白:荷包就在死了的刘老婆子身上。想来老人家被兄弟勾起思乡之心。若非如此,少不得被这恶贼得了手。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当即命将此人拿下打入死囚牢,只待秋后斩首。
再有,先头某四个蒙面人光明正大立在鬼屋商议,全然忘了罪犯也是有耳朵的,一字不拉听了个囫囵。他遂悉数招供给贾雨村。贾雨村岂能不知道不明和尚、甄家纨绔是谁?暗自发笑,乃揣度夏公子是京城哪位大人物家的爷们。又想着,那和尚竟然随口就是戴青松、杜禹这样的阁老大员,其背后权势怕已通天,来日便愈发巴结了薛家三分。此为后话。
案子既破,金陵城中四处张贴告示安民,茶楼酒肆少不得有人称颂贾大人乃青天大老爷,不留神又与前阵子邱大嫂房东案连了起来。
贾雨村亲去甄家向甄应嘉回报。甄应嘉没想到案子破得如此之快,喜之不尽,连声赞“贾大人实乃大才也。”
贾雨村忙说:“此案倒不是下官的功绩。昨晚另有其人将凶犯捉拿后、送来府衙的。”
甄应嘉忙问:“何人?”
贾雨村笑道:“显见那几位小爷不欲张扬,下官不便告诉大人。甄大人好个儿孙福,下官羡慕不已。”乃深深的看了甄应嘉一眼,拱手告辞。甄应嘉若有所思。
甄老太君闻报,立时派人接回甄宝玉;甄姑娘因身子不爽利,留在庙里多住几日。
甄瑁生平头一回抓贼,心情极好,请夏公子和两位和尚酒宴。法静是真和尚,只吃茶。席间薛蟠说起自家有幅赵孟頫的真迹,本来挂在外书房,被薛宝钗看中卷走了。如今自己想看还得上她院子去。甄瑁笑说自家也有一副,挂在小书房。薛蟠便说想去瞻仰瞻仰。
散席后四人同去了甄家看画儿。两个和尚其实都不大懂这个;夏暄显见是行家,与甄瑁二人品评良久,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薛蟠乃道:“甄大哥,贫僧方才灵光一闪,动了个念头。”
“嗯?”
“其实吧,你这个人除了没什么志向,还挺好的。”
甄瑁笑道:“横竖我文不成武不就,只混着。家里也不会缺我的银子使。”
薛蟠道:“基本上,二十年之后你就是一个江南贾赦了。贾赦这位大伯乃京城的纨绔老爷头一份,但他于古董字画上颇有研究。玩儿难道就不是学问了?三百六十行里头,不论哪行认真钻研都能留名千古。甄大哥哥你要不要跟赦大伯联手,出一套鉴别古董顽器的书?”
甄瑁愣了。“鉴别古董顽器的书?”
薛蟠点头,比划道:“就比如这赵孟頫的画。怎样是真怎样是假,市面上常见的假货假在哪里。”又指着博古架上的两个花瓶儿。“那是汝窑的吧。”
“不错。”
“我家里也有。我原本分不清汝窑和钧窑哥窑有什么不同,倒是我妹子摆出几个瓷器解释了半日。当时我便想着,若有人能出一套鉴别古玩瓷器的百科全书,想知道什么问题的答案一查就好,多方便?可一则我不会,二则我也不认得什么人会。”薛蟠看着甄瑁认真道,“赦大伯是行家,极懂行的行家。你也是。二位若能编出此书,贫僧敢断言,三百年后你们必上考古系学生的教科书。当然,留名并非编书的本意,你们俩喜欢才最要紧。多好玩儿啊是吧。”
夏暄在旁一思忖,这不就是特特将甄瑁与贾赦搭上了么?甄贾两家虽为老亲,也不过逢年过节派人送个礼罢了。若贾家的当家人与甄家的大爷有了项大事要一起做,他们便难以拆开。忙说:“先前酒席上,甄大哥抱怨令尊大人嫌弃你不务正业。有点子正经事做也好。”
甄瑁道:“这算正经事?”
薛蟠忙说:“这不算正经事?修书啊亲!修书是能传名的。”
薛夏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劝,法静在旁敲边鼓。不多时甄瑁便动心了,思忖道:“倒是可以试试。今儿我就给贾伯父写封信。”
夏暄道:“纵然他惫懒不想动弹,甄大哥自己做也好。”
甄瑁让他们又一番劝说,拍案道:“好!既然各位兄弟信得过我,我且试试!”薛蟠立时鼓掌助威。
书房里说得热火朝天,殊不知他们还在酒楼时,薛蟠已偷偷如此这般叮嘱了甄瑁的随身小厮一番话。回府后,那小子喊了两个小兄弟嘀咕半日,两位撒丫子跑了。
甄应嘉因为倦怠,今儿中午歇得迟些,才刚起来。他一个心腹长随忽然从外头进来,低声回道:“老爷,奴才方才听大爷身边的两个小子说,大爷领了几个好朋友在东边小书房坐着,当中一个仿佛有些古怪。”
甄应嘉闻言皱眉:“他又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不去理他。”话虽如此,不免担心,不多时便没忍住亲过去瞧瞧。
小书房外小厮们大声喊“大老爷来了”,几位年轻人纷纷站起。甄应嘉走到门口咳嗽两声,长随打起门帘子,甄应嘉大步走了进去。甄瑁已迎上前来,笑道:“老爷怎么来了。”
甄应嘉眼睛往屋中一扫,顿时愣在当场。除去甄瑁,这儿还有两个和尚一位公子。甄应嘉已顾不上看什么和尚了。那公子他认识,正是端王府上的三爷。
甄瑁见他盯着夏暄看,忙说:“老爷,这位夏贤弟是我的好朋友。”
薛蟠在旁补充道:“过命的交情。”虽然昨天下午才刚认识,终究一起打过牌、一起做过贼。
“对对,过命的交情。”甄瑁道,“他是京城人氏,比你儿子强多了。”
夏暄含笑拱了拱手:“见过甄大人。”
甄应嘉又惊又喜,嘴角早已咧上耳根子:“哎呀呀夏公子乃龙驹凤雏,犬子哪里比得了哈哈哈哈。”
夏暄微笑道:“哪里哪里。甄大哥亦佼佼出众,不过平素谦逊些罢了。”
法静大笑,指着甄瑁道:“夏施主能不能靠谱点儿?甄施主谦逊?他上辈子就不认得这两个字。”
薛蟠亦笑推了推甄瑁:“你才说的什么金陵第一的酒糟鱼头呢?取来取来。倒不是贫僧想吃,阿暄来趟江南不容易,不得让他尝尝美食再走?日后咱们俩去京城才好讹他的风腌果子狸吃。”
夏暄笑道:“不过是盘子菜。你们爱吃,回头我使人送些到金陵来。”
“当真?”薛蟠拍手,“甄瑁我管不了,我先要一车。”
甄瑁砸了他两下。“哪有你这么贪荤的和尚,好狠的心肠,开口就是一车。夏贤弟,我比他老实,我只要半车就成。”
“喂,贫僧那一车里头有法静师叔的半车好不好?”几个人大笑。
甄应嘉自是喜外之喜,忙一叠声的命人取酒糟鱼头去。乃想着他们皆是年轻人,自己这个老头子混在里头作甚?说了几句闲话急忙退走。
乃直奔甄老太太院中。老太君正问甄宝玉他们昨日在庙里的事儿。甄宝玉绷着脸儿嘀嘀咕咕说得认真,忽听他老子来了,顿时跟头顶响了个霹雷似的。待甄应嘉进来,甄宝玉行了礼,甄老太太赶紧命人领孙子出去玩儿。
只见甄应嘉欢喜得胡子都是翘的,不待老太君说话,他已笑作了个揖。甄老太太纳罕道:“这是怎么的了如此高兴?”
甄应嘉挥挥手打发四周的丫鬟婆子们下去,凑近他母亲比出三根手指头,低声道:“这位,在东边小书房呢。”
“哪位?”
“便是名讳为暄的那位。”
甄老太太大惊:“他怎么会来咱们家?”
甄应嘉道:“也不知与瑁儿认得了多久,薛家小和尚说,是过命的交情。”遂说了方才所见。
甄老太太狂喜不尽。“当真?”
甄应嘉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这会子还在呢。偏瑁儿浑然不知人家是谁,还一口一个夏贤弟的喊。”
“阿弥陀佛,必是菩萨保佑。”甄老太太合十道,“若得了这位眼青,瑁儿的前程就有了。”一时又笑摇头,“三爷好生客气,瑁儿何尝佼佼出众。”
甄应嘉想了想道:“老祖宗,还有一事。”他又将早上贾雨村所言禀了。甄老太太亦若有所思。甄应嘉道,“贾大人说的分明,儿子好个儿孙福。还说几位‘小、爷’。”
甄老太太思忖片刻道:“你疑心——”指了指外头。
甄应嘉道:“宝玉还小,瑁儿亦无子。这‘儿孙福’还能是旁人不成?”
甄老太太斟酌良久道:“纵然真是他们几位,也必为三爷所做,瑁儿顶多凑个热闹。”
甄应嘉笑道:“三爷肯带着他凑热闹,已是极出息了。”
甄老太太连连点头。乃道:“方才宝玉告诉了我一件事。今儿宝玉临行前,前天晚上瑁儿连夜请来作法驱鬼的那位师父特特去找了他。”
“哦?”
“他让宝玉给我老婆子传话,鬼不能强逼着人寻死,只能诱惑。被鬼诱着寻死的,心里必有死念。”
甄应嘉大惊:“如此说来,大丫头心里当真有寻死之心?”
“那师父显见是提醒咱们此事。”甄老太太道,“如此看来,大丫头当真不愿意入四皇子府里。”
甄应嘉忙说:“既这么着,不如那事儿就罢了。瑁儿与三爷结交如此亲密,咱们家亦不怕没有前程。薛家那个小和尚鬼精鬼精的,跟着他一道还能有亏吃?”
甄老太太又斟酌了片刻,点头道:“就这样吧。”
“是。”甄应嘉含笑答应着。
小书房里头,几个人已安排好了给鬼屋做法事。
另一头,甄家二爷悄然进了栖霞寺,给他妹子送去一封书信。甄姑娘一眼没看,命丫鬟当场取茶炉子来烧了。甄二爷急的跺脚。
甄姑娘正色道:“烦劳二哥给那位贵人带句话。”
甄二爷喜道:“你说。”
“他若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做嫡妻,就请往家里邀媒人;若不能,不必再写什么信传什么话。”
甄二爷急道:“他的嫡妻他自己未必能做主。妹子且先嫁过去,等些年他自有法子。”
“不成。”甄姑娘淡然道,“他能做主时再来找我。”乃命丫鬟请她哥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