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回到扬州,林府门外有人送帖子想见不明师父。薛蟠一瞧,正是那个都水清吏司主事陈大人。乃龇牙一笑:“看意思等了好几天。”命门子将人领到外书房,自己换了身半旧的僧袍。
慢悠悠走到门外,跨入门槛时薛蟠长诵了声“阿弥陀佛”。只见长几前端坐了个男人,又黑又瘦相貌平平,实在猜不出宋真真看上他哪一点。
二人互相见礼坐下,不待陈大人开口,薛蟠抢先说话了。“贫僧不爱绕圈子。一个开青楼的和尚,素来不在乎什么世俗规矩。贫僧认为,陈大人你和真真之间最大的阻碍是年龄。”
陈大人一愣:“年龄?”显见从没想过对方会提这个。
“假如陈大人能年轻个十五到二十岁就没问题。”薛蟠认真的说,“陈大人今年四十三,再过十五年你就五十八了。宋姑娘今年十八岁,再过十五年她三十三,正在如狼似虎的岁数。而那时候你大抵已经不行了。她若想找姘头或是重新嫁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贫僧一定会帮她弄到清清白白的寡妇身份,并附送一大笔嫁妆。”
陈大人整个人霎时懵逼。许久才结结巴巴的说:“这这这……哪有如此规矩!”
“贫僧方才不是说了么?世俗规矩与我如浮云。”薛蟠合十诵佛,“佛祖面前人人平等。四十三岁的男人可以找十八岁的姑娘做外室,三十三岁的女人也可以找二十五岁的小哥做姘头。陈大人绝对不可能在她身边安插嘴碎会洗脑的婆子、撺掇她替你守身如玉。这方面的本事你比我差远了。”
陈大人重重拍案,指着他咬牙喊道:“真真不是那种女人!”
薛蟠摊手:“什么那种女人这种男人,不都一样么?陈大人有老婆小妾,她凭什么不能有姘头相好?既然你不止她一个女人,她当然也不止你一个男人。若想让她终身独守着你,难道不是你也得终身独守着她才公平?”
“男人和女人岂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
“男人须得养家主事。”
“哎呦可别提钱。”薛蟠晃晃光头,“你可知道真真卖出去一只古董玉器得的抽头是多少?你一年的俸禄大概只得她一个月收入的零头。”
陈大人面沉似水,冷笑道:“可现了原形不是?薛东家只想留着她替你赚钱。”
“什么叫现原形?贫僧喜欢钱一直喜欢在明处,从来不做心里爱钱如命、嘴上故作清高的勾当。”薛蟠道,“也不反对宋姑娘她们嫁人。但贫僧反对她们嫁比她们大十岁以上的男人。可以做嫡妻和外室,不可做小妾。横竖她们自己有钱,外室随时爱上别的男人随时相好,相好若特别好随时可以成亲。陈大人若当真喜欢宋姑娘这个人,而非欲将之当做物件占为己有,想来不会介意她日后有个好归宿吧。”
陈大人呆若木鸡。
“哦对了,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薛蟠正色道,“真真不是粉头。她虽在妓馆做事,却是个卖古董的伙计,乃正经良家女子。虽然她家的兄弟亲戚都以为她是粉头。”
陈大人又愣了。半晌才说:“她兄弟为何不知?”
“没告诉他们啊!”薛蟠随口而言仿若天经地义。“不然早被她父亲嫁去邻村换聘礼、好替她二哥娶媳妇了。”乃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假笑,“说句大实话陈大人不要生气。你这区区六品的乌纱帽有点小。若你不超过二十五倒是还行。可如今的岁数,在朝廷上基本已没有什么前途了,顶多混到个五品郎中告老还乡。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替真真找个新科进士定亲?就算给京官做外室,出门右转过两条街是扬州知府衙门,景田候府的嫡长孙、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裘良大人正在吴逊大人家做客,芳龄二十七,长得你比好看多了。”
陈大人默然。良久道:“真真不是爱慕富贵之人。”
薛蟠翻翻眼皮子。“这词儿说的。爱慕富贵又不是什么坏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钱?贬低钱的人说白了就是没本事,找个心理平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商贾们好歹卖东西,比官老爷们受贿可干净多了。”
陈大人无言以对。
“哦对了,她母亲什么时候没的来着?就算不守二十七个月的孝,一个整年总要守的吧。不如这样。真真若实在喜欢你,贫僧不再拦阻。只是你俩不能同去京城,她要去也只能让姓宋的亲戚送去。在她满一年的孝之前,你俩不能在一起。之后贫僧就管不着了,横竖你们已天高皇帝远……额,你们已远离金陵到了天子脚下。哎,都城虽好——”小和尚森然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满大街跑御史还挺烦人的,对吧。”
陈大人眼睛有些花。这几日他原本预备了许多应对之词,倾诉肺腑二人何等知音、赌咒发誓必终身对真真好,望薛东家成全。因为秦淮河畔十七八岁女子的身价银子,他必是付不起的。不曾想半句都派不上用场。这和尚太俗了!最末他咬牙道:“我娘子是个极贤良的。我愿娶真真做平头正脸的二房娘子,给一个正经名分。”
薛蟠摊手:“这年头名分不就是男人务必花钱养女人的凭据?二房不就是老爷死后太太不能像打发小妾一样打发出去、婆家必须负责养活到老死?都说了真真比你有钱。她要名分做什么使?你家陈太太分给她的首饰衣料子能有她自己买的好么?”顿了顿,“二房小妾什么的就不用想了,宋姑娘只会做你的姘头。在陈家,你是进她的屋子还是进旁人的屋子,你说了算;在外头,是放你进屋还是放旁人进屋,她说了算。”
陈大人张嘴就喊:“若如此,她的名声……”不曾说完便咽下了。这和尚明摆着不把名声当回事。静坐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苦笑道:“薛东家委实替她着想。”
“帮贫僧赚钱的人,能不替她们着想么?”
“她若独自住在京城,未必安全。”
“陈大人的意思是京城很乱?”薛蟠似笑非笑道,“要不要喊裘良过来对质?”
陈大人垂目道:“纵然把裘大人请来,他也知道京中并非处处皆安全。”
“那当然是去安全的地方买房子啦。又不是没钱。”
陈大人好悬噎着。
“再雇几个有本事的护院,养几条大狼狗。而且宋家在京城有个族伯,因为不肯一直接济老家银钱,前几年已经闹翻了。让我说这个也不怪人家。京城不易居,能立足已是艰难。宋家那帮子亲戚又都跟吸血鬼似的,恨不得婚丧嫁娶全部要使钱的地方都跟他们伸手打抽丰。然宋姑娘倘若进京,这门亲戚登时就能联上。”
陈大人又懵了。过了半晌。“真真实喜欢水文。”
“嗯,贫僧知道。”薛蟠悠悠的道,“考虑过让她女扮男装拜河道总督为师,不过那得先踏踏实实习两年武。如今的河道总督是谁来着?”
陈大人又没词儿了。
薛蟠乃正坐道:“不用想了。你能给真真的,贫僧和她自己都能给。她若做你的外室,仅仅只因为她喜欢你,而已。喜欢一辈子也行,喜欢一会子也行,随她的便。你没有决定权,她才有。陈大人自己考虑考虑,你能留她做你的外室多久。”
至此陈大人已完完全全败下阵来,再争辩不出别的由头。乃垂头丧气起身告辞。薛蟠笑眯眯亲送他出了府门,转身便骑上快马赶去了宋家。
宋真真自然知道今儿陈大人要去林家,正忐忑不安的等着呢。薛蟠讲述了方才他二人的对话,没提年龄之事、只重点说了“守孝”和“决定权”。把自己说得温和慈祥了些,没那么咄咄逼人。宋真真听罢实在寻不出哪里不妥来,偏东家的性子她清楚、没这么好对付。可都答应放她进京了……
薛蟠待她神游天外回来才说:“对于爱情,贫僧通常都是相信的。爱情的产生原因有许多种。比如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竟然对其专长感兴趣且有天赋,陈大人很难不喜欢上你。但因他身为京官、出了京城后显得很官衔很高,你又在青楼做事,难免俯视你。一种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也不用承担任何风险,美人唾手可得的感觉。所以我跟他说你只是个卖古董的伙计,没有入乐籍。”
宋真真霎时掉泪。她本是老鸨子从别处挖来的,十一岁就入了乐籍。东家这话显见是要替自己做良家身份了。
“还有。五城兵马司有位宋捕头是贫僧好友,回头我托他帮个忙,跟你们家假意连个宗。算是在京城找了个娘家,遇事也有靠。毕竟你再了解陈大人,也不了解他的父母家人。”
宋真真愈发泪如雨下。
“但如此一来,陈大人就可能会考虑些别的东西。因为拐个粉头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家里找间屋子安置、每月给些衣食就没事了。拐了个良家女子……有朝一日他在升官的道路上遇着对手,人家可能会拿这个当作他的把柄。再有就是,你们家有些不长进的亲戚可能会以此为借口瞒着你寻他借钱。所以他跟你在一起就有了风险甚至代价。”薛蟠轻叹道,“这些话我平日里都跟你们说过。无偿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所以不会珍惜。感情好归感情好;遇上两个人利益不一致,不知他还肯不肯替你着想,还是只替他自己着想而让你忍着。”
宋真真咬牙,半日才说:“东家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薛蟠点头。乃一本正经道:“先别高兴得太早,贫僧有三个条件。”
宋真真眼睛微微跳了一下,肃然坐正。“东家请说。”
“找个铺子做事,不许坐吃山空。”
真真点头。
“既然喜欢水文就正经学去。先生和书籍不用担心。”
真真扑哧笑了:“多谢东家!”
“我会托舅舅寻个有本事的女武师傅,你须好生练着胳膊腿儿,不得偷懒。日后不论修水图还是治水皆力气活。”
宋真真霎时笑若花开:“成。”
“哼!”爱情不过是瞬间爆发,身在其中必然盲目;既无婚姻就没有利益关联,冷了之后得靠两个人共同维护。等你一边忙学习一边忙工作一边忙锻炼,一边还得走亲戚,这亲戚不但精明还有点事儿妈,看看还能剩多少时间精力去喜欢一个中年大叔。再派几个颜值高身材棒的小帅哥到跟前晃悠给你瞧。懂水文的那么多,京中绝对有比这位强的。
另一头,裘良与宋捕头来到早年郝四等人出事之地查看。那儿是太白楼顶层雅间,自打死人便封住不用了,一应物什不曾动过。尸首早都埋葬,众人的衣裳和怀内物什还搁着,并有当日留下的详尽绘图。
裘良的护卫看罢卷宗道:“九名武士死于同一把刀,刀还是他们自己的。九人手里皆没有兵刃。杀手武艺极高,不待这九人回过神来业已陨命。”
裘良问道:“比你如何?”
护卫道:“强似卑职许多。”
“据你所知谁有这本事。”
“卑职并不知道如此高人。”
裘良翻到卷宗上一页指道:“而此人却能还击杀手一支袖箭。郝家说他的武艺比那九位高不了多少。”
护卫想了想:“或是杀手与这九人皆熟识、杀了个攻其不备,或是这长随隐瞒了其真实功夫。”裘良点头。
宋捕头问道:“有庆王府腰牌的这位是个细作吧。杀手取走他的飞镖作甚?还有,为何留着贾大小姐的荷包、特特从里头取走兰平郡主的帕子?”
裘良冷笑道:“这一节,离京前最后那日他们家已说了实话。郝四是兰平郡主的姘头;曾欲趁醉强占贾姑娘,却阴差阳错误睡了丫鬟。写这卷宗时他们还不知道。帕子是郡主的,荷包是丫鬟的。荷包不值钱。”
宋捕头鄙夷了两声道:“那便是内奸无疑了。外人哪里知道荷包和帕子哪个真哪个假?帕子还放在荷包里。”
裘良一想,郝四自己都是来了江南之后才发觉睡错了人,并没告诉家里;郝家却是在郝四死后多方详查才确认此事的。如此说来,内奸必是郝四身边极信任之人。斟酌良久,觉得需问问贾家。乃命人去请贾琏薛蟠。
不多时贾琏来了,薛蟠却是去了什么宋家。宋捕头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