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大叔是张子非偶然发现的。因想替贾琏谋下松江知府之职,张子非过去调查于大人。好几回都遇到有个身强体壮的乞丐在府衙左近转悠。张子非打小跟养父母行走绿林,眼力极好。她观此人气度沉稳眼神幽深,猜测是来寻仇的,便悄然跟踪。果然见他本有住所亦有生计,只闲暇时假扮乞丐。遂扮作也与于大人有仇的模样让其猜测。偶遇几回后,这佟大叔果然先找了张子非询问试探,二人结识。
佟大叔与于家无亲无故。三十多年前家乡遭灾,他随父母进京乞讨。父母先后病故,只留他一个人继续当乞丐。有位大嫂乃是山东老乡,偶然听见其乡音后十分怜悯。遂给他收拾了两身衣裳,又给些钱让他回乡。彼时佟大叔只是个少年,自觉人生无望、还不如讨饭,让大嫂狠狠骂了一顿。少年醍醐灌顶,辞别了大嫂回到故乡。乃一面种田一面打猎,日子渐渐好起来。
多年后,他感念大嫂的恩情,再去京城欲好生拜谢。正赶上大嫂的丈夫娶新媳妇。乃向街坊打听,才知道大嫂已于旧年病逝。佟大叔霎时泪如雨下,询问大嫂得的什么病。街坊说,暴毙。
有个汉子嗤道:“什么暴毙,不就是武大郎那般暴毙。她家公公救了皇帝立下大功,她汉子要当官了,瞧糟糠之妻不上。他倒是想把人家休了,可又拿不出错来。黑了心的王八羔子,总有一日不得好死!”其余街坊也都义愤填膺议论纷纷。
佟大叔犹如五雷轰顶,当场跌坐于地。
他打小做了几年乞丐,最清楚世情冷暖不过,知道纵然报去官府也必无济于事。遂回了趟老家安置田地,重入京城,搜罗于大人的罪证,以期有朝一日能找到包青天。二十多年过去了,于大人从一个京城的七品小官逐渐做到江南的知府老爷。罪证越来越多,包青天半个不见。
张子非看了他搜罗到了东西,才知道这姓于的坏事做绝,遂赶回金陵同大伙儿商议。
薛蟠只听了两三件便摆手道:“这些案子,受害者不是小老百姓就是小官吏,社会地位皆比于大人低,没用的。只有咱们先栽赃给他一桩惹上高官的大案子,拔出萝卜带出泥,顺手将这些事兜出来,才能替他们申冤。”
张子非愣了半日。倒是卢慧安摇头道:“什么世道!想弄倒一个赃官还得先给他栽赃。”
薛蟠咧嘴道:“林海老头拒贿要靠耍流氓,弄倒赃官靠栽赃不是很正常?”
小朱冷笑两声:“这就是康王的天下。”
“喂,你这话就不大对了。”薛蟠道,“于大人杀妻娶新妇可在二十多年前,那会子康王还没上位呢。再说于大人是你家太子他爹的人。”小朱扭过头去。
众人商议着,眼下最大的案子便是江南大盗案,顺手把这个黑锅从忠顺王府头上挪开也不错。遂编排了一整出的剧本。
因佟大叔不过是个寻常百姓,不敢让他知道太多。张子非便将盗案之事告诉他。佟大叔拍手道:“替天行道!”
张子非道:“遭贼的都是圣人老圣人和各家王爷的钱袋子,如今朝廷将此案看得极要紧。说来也巧。我有个朋友是做假古董的。几年前他做了件假的汉朝古物卖给休宁的一个盐商老爷。那位家中刚刚遭了窃,假金熏炉也丢了。同样的物件我朋友处还有。”
佟大叔思忖道:“姑娘的意思是,把这件假古董当那件,栽给于贼?”
“不错。”张子非点头。
“能行么?”
“行不行总得试试。绿林中曾有风声,说官府接到密报,有人在金陵青楼听到一伙客人说话,仿佛是他们。近日不知多少密探夜夜泡在秦淮河边。”
佟大叔二十余年欲替恩人报仇而无能为力。今既有法子,焉能不试试?
遂依计而行。从锦衣卫的暗舵会鸯阁挑了位模样与于太太相似的粉头,佟大叔假意讨好她,送上“假”古董。老鸨子发觉此物后,秦淮河畔瞬间多了许多翅子窑的鹰爪孙,好认的很。
得知苏州有位商贾刚刚得罪了于大人,金陵这边立时安排佟大叔闪身给天上人间左近的探子看。他那个矮瘦同伙便是张子非易容假扮。张子非拉着佟大叔从后头溜走,探子从前门进去寻找,自然是找不到的。至于苏州次日晚上便出了大盗案之事,当然没人告诉佟大叔。
佟大叔搜罗的那些罪证,张子非重新整理好,一件件以馆阁体写出文书,装入一个大黄花梨木箱子。乃让佟大叔带着这个箱子往城郊租了座小院子。他租的是东院,房东住在主院。搬进去的当天,耳听远远的更夫打了三更天,佟大叔院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把房东给吵醒了。
房东心下纳罕,派小儿子爬上院墙一看,新来的房客竟然在院子里挖洞!房东有些不安,没敢惊动此人,只悄悄观望。房客挖完后把铁锹一丢,回到屋内搬了个大箱子出来,整个儿埋在里头。一瞬间房东想着,那里头该不会是金银财宝?随即又想,若是钱财他岂能埋在租来的院子里?遂又想,此人看着不像善茬,该不会他杀了人、里头是尸首?吓了浑身打颤。
次日一早,佟大叔说出门办事,拿着包袱走了。房东赶紧跑去衙门报官。不多时,官差过来将木箱子挖出。
府尹贾雨村见了里头的东西,霎时从头顶到脚心都是冷汗。
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箱子搬到老孙客栈。毕得闲从头细看下来,知道这已不是锦衣卫的活计了。遂赶忙发信鸽进京,问上头怎么个处置。
扬州那头,明徽郡主亲自出马,说服了林海的好友、扬州知府吴逊。
吴逊有些尴尬。前不久薛蟠刚刚跑来拜托他,假如忠顺王府给贾琏送礼送到衙门,烦劳吴大人帮忙盯着他点儿;吴逊当时满口答应。只是郡主一番话下来,字字有理,让人无法不折服。遂不敢去找林海劝说,先回到内院寻太太郝氏。郝氏的姐姐碰巧是明徽郡主前夫的二房。太太素日瞧那个姐姐不上吴逊一直都知道,没什么好忌讳的。
吴太太听了丈夫转述郡主一番话,也都忍不住想帮忙了。叹道:“女人不容易。论起来终究是我姐姐对她不住,连我心里都有愧。”又说,“早年我在京城也见过郡主的。那模样品格气度,我大姐十个也赶不她上,实在不知道裘二爷究竟如何作想。如今看来,她与林大人倒是极般配。老爷好生劝劝林大人。”
吴逊道:“只是林大人那性子软硬不吃。怕是不好劝。”
吴太太思忖道:“他可是恐怕于仕途不利?”
吴逊道:“他又不是才刚入仕的小进士,再说圣人不会许他闲置的。我看郡主已铁了心。你大姐那事儿老圣人也觉得亏待了她。若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惹起了那位的脾气,反倒有损林大人仕途。”
“既这么着,老爷跟他好生说说。”
两口子便商议起怎么劝说林海来。
次日,林府有个叫林忠和的小管事出门办事,才刚拐过两条街便被人拦住了。林管事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辆青顶马车缓缓驶来。拦他的人面无表情道:“林总旗请上车,我们郡主有请。”林忠和神色大变。只是也不敢不上去。
这马车四面车帘严严实实,跑了许久停在一座院子里,林忠和下车。有个标致大方的丫鬟从屋中走出来,将他领到后头的花园子,穿过九曲桥直抵凉亭。
亭中坐了位美人,头戴纱帽悠然观水。林忠和近前叩首。郡主转头望了他一眼:“你是锦衣卫吧。”
“卑职正是。”
“前几年有个寡妇在林家住了些日子,后来人竟不见了。你可知道她是哪里人氏、现在何处?”
林忠和苦笑道:“郡主恕罪。那时候卑职可巧外派去了北边,连那位的面都没见过。待卑职回来,她已走了。”
郡主冷笑两声,森然道:“她倒深得林府人心,你竟如此维护她。”
林忠和腹诽:原来郡主见了男人也不过是这副模样。他是真没见过那个寡妇,百般诉说;郡主只不信,认定他在维护那寡妇。问了半日,郡主将手里的茶盏子一撂,“砰”的一声。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汉子,抓起林忠和就走。
而后林忠和被他们审问了三天。虽零零星星得知了些许寡妇的事儿,终究面貌、住址之类要紧消息都没问出来。审问之人面色极难看。到了第四天,郡主终于将林忠和给放了。
回到林府才知道,林家正四处寻他,管家急得直跳脚。林忠和自然不敢说实话,只道遇上劫道的被人家打晕,有户好心的人家照看了他几日。随后将今日之事报给上峰。
苏州锦衣卫掌事的依然是那位魏先生,将林忠和喊过去亲自问询。听罢他心想,不论郡主与林大人这婚事能不能成,林忠和都得调走,留着无用。只是那个寡妇他也没查到踪迹,便写封信送去金陵。
过两日得了毕得闲回信,说寡妇已被人藏了起来,极安全妥帖,让他不用管。这话搁在魏先生眼里,自然觉得寡妇是毕大人藏起来的,安心撂下此事。乃安排重新送人手送入林府。后来林忠和收到老家来信,竟是他哥哥发了财、想赎回弟弟。林海连身价银子都没要他的便放了人。此为后话。
京城里头,忠顺王妃求见皇后。皇后一听传报便知她为何而来,不由得好笑。
果然,忠顺王妃说的正是大姑子的事儿。“我们王姐不容易。这么大岁数了,好容易看上个男人。林大人素日最敬仰圣人不过的。可否烦劳他老人家帮个忙?”
皇后轻轻蹙眉道:“你不知道,林大人心中是有人的。”
忠顺王妃忙说:“无碍。不就是个寡妇么?那寡妇婆家本来也不许她再嫁的。”
皇后叹道:“那寡妇便是林家大爷的姨妈。人家本来都是一家子,和和美美。若明徽强挤进去,将来可能有好日子过?”
“如何不能?”忠顺王妃道,“日子是人过的。我们王姐的模样气度皇后娘娘也清楚。”
“若是林大人与那寡妇藕断丝连呢?”
忠顺王妃昂首道:“他敢。”
皇后再叹,语重心长道:“强扭的瓜不甜。”
忠顺王妃含笑道:“只要拜了堂,其余都好办。”
皇后瞥了她一眼:“明徽给了你什么好处?”
忠顺王妃眼神闪了闪:“保昀儿安生无事,日后他的媳妇任我择定。”
皇后嘴角抿了下:“你信?”
忠顺王妃低声道:“她若嫁了,便不得闲管娘家事。”
皇后扑哧笑了。
可不么?明徽若强行嫁给林海,林海那骄傲性子如何忍得?他爱慕的寡妇还是林皖姨妈。林皖乃其姨妈一手养大,必然偏心那头。荣国府嫁妆已备好,两家预备让他二人今冬成亲。贾家那位大姑娘了不得,刚给顾念祖吃了个狠亏。林家的下人也都喜欢那寡妇。还有个机灵鬼儿小和尚掺和其中。
陶远威从辽东调去金陵,先回京述了职,前月刚刚启程南下。陶家老四如今正跟那寡妇的弟弟鬼混,又和司徒律有过一段旧情、且司徒律至今念念不忘。如今二人都有新欢,少不得金陵重聚。忠顺王府那姐弟俩的日子都得鸡飞狗跳。算来算去,让他二人成亲倒是不错。
半晌,皇后道:“此非小事,待本宫与陛下商议商议。”
忠顺王妃忙欣喜下拜:“谢皇后娘娘!烦劳娘娘费心。”
圣人今儿忙碌,皇后便打发了个心腹送信去大明宫。好容易等到圣人稍有了点子空闲,那人上前回禀。圣人听罢眉头紧锁。左右太监连掌宫内相戴权在内,无人敢吱声。斟酌良久,圣人命人传吴贵妃之父吴天佑进宫。
吴贵妃月初将将出宫省亲,吴天佑这些日子正春风得意。闻听天子传召,还以为女儿处又有什么好消息,欢欢喜喜换衣裳。进宫一瞧,皇帝显见为难,心中狂喜:陛下器重微臣!乃叩请圣安。圣人轻声叹气,将忠顺王爷他姐纠缠林海之事说了。
吴天佑自己也是因娶郡主做了大半辈子闲散文人,顿时对林海生出物伤其类之感。想了许久道:“女人但凡动了情,神仙都拦不住。求问陛下,可信得过林大人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