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婶替继子去甄家求婚,甄家母女当场答应;显见皆喜欢小林子多时,单等他开窍呢。林婶恐怕夜长梦多,次日便另托良媒到甄家来正式提亲。换年庚八字、写婚贴一气呵成,只差看通书择日子。甄母封氏有些迷信,要先等初一去佛前了烧香再定;林家自然不会异议。小林子已成了小傻子第二,成日合不拢嘴。
大事办完,林婶怒气冲冲的寻上回那个哄骗她的王媒婆算账。王媒婆闻听他们两家这么快的工夫就议定婚事,吓得脸都白了。任凭林婶骂人不带脏字,连狡辩都不敢。林婶大胜而归。
薛蟠听罢老员外所言诵了两声佛,满脸都是笑意:“老天爷可算做了回好事。”
老员外皱眉道:“我心里不大踏实。连着偷听好几回,甄家母女皆没提起她们当日所说的‘如此大事’、‘些许小事’是什么。再有,那王媒婆被林夫人骂得狗血淋头,竟半个字不敢吭声,事后浑身不舒服、躺在床上没出门,亦有些古怪。”
“嘶……确实有点不大对。”换做旁人必然忽略过去了;这老员外还不定跟着郝家经历过多少事,甚为敏感。“哎?你没去套套封大婶的话?”
“我是男人,不易取信她。”
薛蟠摸摸下巴:“偏我这阵子忙,不然可以去苏州晃悠两圈。”
老员外笑眯眯道:“要不我哄封氏来找师父?”
“咦?你才刚说取信她不易。”
“我往她们家摊子左近跟别的老汉闲聊,说金陵栖霞寺香火最灵验不过。王家老哥去烧个香,他孙子的病就好了。”
“……行吧。”薛蟠抽抽嘴角,“您这段位撺掇她那种普通人还不容易。我说老伯,要不要留个称呼?”
老员外思忖片刻道:“我如今姓胡。”
“是你的本姓么?”
老员外一愣。“不是。”
“……算了,胡员外您好。”
胡员外点点头。
“如果可能的话,有件事贫僧想烦劳胡员外设法转告林婶。”想了半日,薛蟠合十垂目诵佛,正色道,“甄英莲姑娘慧根极深。早先因不得机会识字,白白浪费了。林婶胸中自有笔墨。若得闲教导儿媳妇读书——相信我,甄英莲之诗才纵不惊世出尘,也必不输须眉。如此还能引着小林子一道读书。”乃微笑道,“林家的小日子肯定会过得不错。”
胡员外凝神看了他两眼:“老夫知道了。”又说,“林大公子本来聪明,只不喜读书。”
“这二货,完全不知道文化的重要性。”薛蟠摇头,“家里自带先生这种事,若非撞大运,寻常人家做梦都梦不着。”
胡员外不觉笑了笑,告辞离去。
数天后,封氏果然领着甄英莲到栖霞寺进香。因已经订婚,小林子反而不方便护送,便烦劳他姐夫张大饼帮忙。薛蟠闻讯赶了过来。
和尚上回见甄英莲还是好几年前,彼此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这会子已出落得好不标致。封氏少不得千恩万谢。
薛蟠和蔼道:“贫僧与甄道长有些缘分。略帮他一帮罢了,算不得什么。”
封氏大惊,急问:“我们老爷如今在何处?”薛蟠轻轻摇头。娘儿俩同时滚下泪来。封氏哭道,“好狠心的老爷。”
张大饼在旁嘀咕:“抛家弃女去修道,心里竟能踏实,成得了仙才怪。”
薛蟠讥诮道:“不过是逃避责任罢了。”因问封氏她们为何从大如州又回了姑苏。甄家母女顿时失色。
原来旧年有个什么乡绅偶然撞见了甄英莲,惊为天人,要娶她做二房。封氏之父起先还把媒人轰出去;待听到聘礼钱的数目,登时喜得屁滚尿流,唯恐人家反悔。英莲自是哭得昏天黑地。封氏知道她父亲是个什么性子。坐在屋外想了大半夜,进门叮嘱女儿明儿务必忍着哭、扮出回心转意的模样来。封肃果然以为外孙女被女儿劝下了,并没起疑。过了两天,娘儿俩连换洗衣裳都没带,只悄悄藏了些盘缠,大早上出门说要买针线。乃就在街边买了套小伙计的衣裳给英莲换了,又往脸上抹两层灰土、装成哑巴不说话;母女二人自称是投亲的母子一路逃回了苏州。
封氏道:“那年我儿离开金陵,临走前法静师父给了她一个小荷包。说里头装着开了光的经文,叮嘱务必藏好。若遇上难事不妨打开来看看,可得佛祖护佑。我儿一直妥当收着。上趟遭难想起那件东西,打开一瞧,里头竟是五十两的银票!多亏了这个。不然,我们竟连路费都没有,哪里跑得出来。”
薛蟠望天,心想最后还不是用钱解决了问题?我说么。两个弱女子,其中一个还是妙龄美貌的姑娘。要是没钱住安保好的大客栈,焉能平平安安从大如州走到苏州。“可知法静师叔那荷包当真是开了光的。”
“正是。”封氏抹眼泪。
乃又提起一事。
约莫十来日之前,有个仆人模样的男人找到她们家。此人自称是甄士隐堂兄派来替主子访亲戚的,嘴上涂了蜂蜜甜死人,欢天喜地说回去跟主子交代。过些日子族中自然有人来,纳她们娘儿俩入族谱。日后甄英莲出嫁,必替她挑个好人家、备份好嫁妆。
封氏有些纳罕。从没听丈夫说过还有什么堂兄,甄士隐乃家中独苗。可人家知道甄家原先的住处,也知道他们家是因葫芦庙着火烧没的,又不像作伪。娘儿俩犹豫许久要不要认这亲戚,还想过求恩人不明和尚帮着拿主意。后来林家来求婚,亲戚又没别的动静,她们就撂下了。
……原来“些许小事”是这个。薛蟠好悬给气笑了,望着张大饼。“大饼兄,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张大饼道:“既然亲家老爷说没有亲戚,那就不是呗。”
“贫僧就知道你抓不住重点。”薛蟠冷笑两声,“重点在于,入族谱、挑个好人家。假亲戚要的是甄英莲这个人。他家有奴仆,可知权高势大;你们孤儿寡母的。他非说你是他家的人,难道你想不认这亲戚就能不认的?”
甄英莲茫然道:“要我作甚?我又不是什么人物儿。”
“甄施主,你对自己的容貌有什么误解?”薛蟠正色道,“你眉心那颗胭脂记,许多老太太都会认为是福相,教导半年的礼仪就能嫁个好、人、家、了。江南富庶,聘礼比大如州的乡绅老爷可多得多。若能送入官宦人家,就不是钱能比的了。”买通王媒婆的多半也是这“亲戚”。
封氏大惊:“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张大饼笑道:“横竖如今甄姑娘已定亲,他们戏台上收锣鼓——没戏唱了。”
“幼稚!”薛蟠横了他一眼,“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们家原先的事儿,跟街坊邻居肯定说过吧。”封氏点头。“这就对了。那个人看上了甄英莲的容貌品格,想替主子家弄去。跟左近街坊打听你们娘儿俩的来历,临时假冒亲戚。这些日子没动静,可能是他主子没看上甄姑娘——那样最好,也可能伪造证人证据去了。”思忖半日道,“大饼兄,你丈母娘是个有见识的。回去让她试探试探王媒婆,务必问出实话来,越细致越好。”
封氏道:“与王媒婆什么相干?”
“林婶没告诉你?”薛蟠皱眉。再一想林婶也没错,何必让她们娘儿俩知道林家曾相信过王媒婆的鬼扯?“林家早就托了她上你们家说媒,她只管拖延懈怠。后来小林子着急,林婶只好自己去了。”
张大饼立时道:“那死媒婆定是得了假亲戚家的好处!”
“咦?等等。王媒婆跟你们家有交情么?为何假亲戚家只找了她、没找别的媒婆?你们两家换个媒人亲事就顺当了。”
封氏道:“我们刚回苏州便认得她了,甚是熟络。”
“故此并非假亲戚办事不妥当。正常人家跟你们家提亲多半会寻她。”
封氏点头,又道:“她几次三番的说,英莲这般模样儿非富贵人家断乎嫁不得;我们只当耳边风。”
薛蟠与张大饼互视两眼,同时“呵呵”。张大饼摩拳擦掌道:“待我找她算账!”
“你和你岳母同去。”薛蟠思忖道,“她上敬酒你上罚酒,千万不要客气。”
“好说!”
“悄悄的不要弄出大动静。”薛蟠眉头拧起,“小林子不怎么忍的住脾气,莫要让他知道。”
张大饼奇道:“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偷偷摸摸的?”
“贫僧是怕惊动假亲戚,摸清楚他们的底细再说。”和尚苦笑道,“甄家的过往太容易被人利用了。封施主还记得你的丫鬟娇杏么?”
封氏一愣:“记得。”
薛蟠想了半日:“算了,这事你们不知道比知道更安全。封施主、英莲姑娘,你们俩把娇杏这个人忘掉,万一有人问起就说不记得她了。大饼兄,回头我告诉你究竟、你告诉你岳母。亏的你们家有林婶这个智囊。”
张大饼也察觉出事情不寻常,赶忙点头。甄家母女已吓白了脸。
“封施主,你们的住处是买的还是租的?”
封氏苦笑道:“我们哪里买得起屋子。”
“嗯,更好。贫僧越想越觉得危险。回去之后你们娘儿俩简单收拾点子东西,然后告诉街坊说亲戚家富裕、英莲姑娘从那里出阁更有面子。若有好事的街坊问亲戚家在哪儿,就说你也不清楚,横竖他们派了人来。大饼兄你安排你家的马车……不,马车我来安排。大饼兄家闲置的宅子暂时借她们住些日子。你正好是亲戚,她们没扯谎。”
张大饼连声答应。
甄英莲听着有些害怕,抱住了母亲。薛蟠微笑道:“怕什么,好赖这回有小林子全家帮你,比从大如州逃出来那回总好些。”还有个外挂胡员外。“英莲姑娘你眼光真好。”甄英莲霎时羞得满面飞霞,把脸往封氏怀里藏。
一时甄家母女上外头烧香去了,薛蟠遂将当年甄士隐帮了个儒生进京赶考、儒生高中后丢甄士隐去脑后、在大如州做官偶遇娇杏讨要她做二房、娇杏生子大老婆病故遂得扶正等事细述一回。最末道:“当官的和官太太都爱脸面。这位老爷本是个忌惮人家知道自己曾经贫贱之人,娇杏就更不想与从前的主子搭上了。贫僧恐怕有人想借她们母女对付此人。”
“忘恩负义!是谁?”
“应天府尹贾大人。”
张大饼大惊:“他?他不是个好官么?”
薛蟠纳罕道:“你从哪里听说贾雨村是好官的!”
“那你上回帮他办案!”
“废话!贫僧不出手你媳妇就被人冤死了。”
张大饼哑巴了。
和尚又说了当年英莲被拐子卖两家的官司。“贾雨村分明知道她是恩人独女、动动手指头便能救下,愣是什么都没做。”
张大饼咬牙骂道:“黑了心的王八孙子!长人脸不办人事,总有一日不得好死。”
薛蟠淡淡的说:“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在他得下场之前,可以随时捏死甄家这样的平民百姓。”
张大饼默然,若有所思。
一时张大饼出去,与庙里一个居士撞了个脸对脸。张大饼觉得那人眼熟,也没太在意;那人却在后头张望了半日。
回到苏州,甄英莲母女依着不明和尚的计策,装作得了有钱的亲戚、欢欢喜喜坐马车离开了原先租住之处。薛家的马车将他们悄然送到张大饼家一处闲宅。
安置好小舅子的准岳母媳妇后,张大饼赶去了林家。他来得甚巧,林叔出门访友,小林子领着傻弟弟上街看结婚物件去了,独林婶一个人在家。
张大饼早先知道这新丈母娘不俗,这趟从金陵回来才知道不止不俗。乃将在栖霞寺的经过从头细说。林婶大惊。许久才诵佛道:“亏的不明师父慈悲。姑爷,咱们这就去找王媒婆。”
张大饼迟疑片刻道:“岳母,那小和尚说您老读了许多书,前几日你还说要教小舅子他媳妇。”
林婶点头:“不错。”
“……嗯,要不您老也一道教我吧。”
林婶喜道:“姑爷想读书?”
张大饼点头道:“小婿不止想读书,还想考科举、做官。”
林婶挑眉:“早先你不是最恨读书的?”
张大饼微微垂头,又昂起来,正色道:“我不想不明师父那样的好人,竟要帮贾雨村那种狗官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