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上有位三当家来乐器铺子取货,随口提起王将军的案子。花三娘不禁竖起耳朵。
熊掌柜奇道:“那事儿绿林中忙活什么?”
三当家道:“他儿子不肯还钱,人家不得找我们?直上库房取银箱子。谁知那些债主本身还欠了旁人的债。遂变戏法似的。昨儿刚有人从王家送银子到胡家,今儿就有人从胡家送银子到李家。到了晚上满屋顶跑人甭提多乱。”
熊掌柜道:“为何不告官?”
三当家道:“官老爷一人吃两家,还不知对方给多少。绿林抽头便宜多了。那个丰运米行胡家,五百万两银子,抽头才二十五万。要是告官,上下打点还了得?再说,他在王家手里也不是没有短处。”
正说着,有个伙计从后头抱了把五弦琴出来。二人遂忙着看货验货,不再议论。
这琴不错,三当家颇满意,当场付了银子。正要离开,花三娘走了过来,好奇道:“三当家,你们没遇上护院么?”
三当家随口道:“绿林本是刀头舔血的行当。打得过护院,银子来的快;打不过命折在里头,雇主另寻别人明晚再去。”
熊掌柜问道:“没人藏匿么?”
三当家哂笑道:“你当中人谁都能做?”
“也是。王将军究竟何人所杀?”
“连他两个儿子都不在意,官府查一阵子大抵就混过去了。平安大吉。”
熊掌柜摇头:“从三品大员死了,合着跟寻常百姓差不多。”
花三娘欲言又止。三当家看了她一眼:“这位伙计有什么话说?”
花三娘迟疑良久,抬头见熊掌柜与三当家都看着自己,忙摇头。“无事。”
三当家也不在意,背着琴走了。
这日黄昏,大伙儿忙着打烊。一伙计抱门口的花盆进来,随口道:“掌柜的,外头有个人鬼鬼祟祟的,你可认识?”
熊掌柜忙出去张望几眼,回来道:“那个穿黑的小子?是有点儿不像好人。”
花三娘心中有事,闻言便扶着门探头出去望了一眼,后背登时冒出冷汗:那人看见她立时转身,身形极像顾念祖手下那个颇得脸的小子。
另一个姑娘也探头出去:“咦?没人啊!”
“走了么?”熊掌柜松了口气。“走了就好。”
花三娘却面如土色,疑心自己被顾四发觉。
次日打烊时,那鬼鬼祟祟的小子又来了,依然是花三娘探头他便走。
第三天,熊掌柜进门便笑嚷嚷:“咱们今儿生意必好。”伙计问缘故,他说,“早上出门,屋顶掉了块整瓦下来,险些拍我脑袋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琢磨着八成就是发财。”众人一阵大惊小怪,熊掌柜还颇得意。
花三娘不敢再等了,她怕熊掌柜遭什么人暗算。忙站起来谎称有事,往天上人间而去。
前儿张子非已通知老鸨子,花三娘这几日多半会来;果然来了。看她神色凝重,忙将人领到里头。
花三娘这回倒半分没犹豫,道:“妈妈,我想见见东家。”
老鸨子微微蹙眉:“东家实在忙。你可方便告诉我是什么事。”
花三娘摇头:“与本省安定有大干息。只告诉东家。”
老鸨子抽了口气。随即说:“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既如此,你等等,我使人去请。”遂打发个小子这就走。
薛蟠和小朱听到“本省安定”四个字,一齐拍案。薛蟠道:“我就知道在她身上花力气不会白费。”
薛蟠赶到天上人间,花三娘已端坐净室等候多时。
花三娘早已想好怎么说了,先行礼道:“东家,王将军那案子的凶犯我知道,名字却不能说,因我起过毒誓。”
“无碍。”薛蟠道,“你只说事儿就行。”花三娘松了口气。“你可知道他为何而死?”
花三娘冷笑道:“同行相杀。”
原来这位王将军没跟去天津另有原委。多年以来,诸位军需商但凡有用得着大量劳力之时,不论种田、割稻、修宅子,皆直从军营里调兵士去做。
就在陶远威到任之前,胡家有座花园想扩充湖面。因不知老陶何时就来了,急调六千兵卒日夜抢挖。旁人见了都想:日后这些劳力保不齐就没了。又听说陶老太太病在半路上,不知何时能好。遂侥幸心起,各家各户都赶趟儿开工新修宅院,唯恐迟些会吃亏。没想到陶家说到就到、而且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清点人头。宅院皆只修到一半。
又因他们使兵卒惯了,佃户没留几个。眼看秋收,一眼望不到边的稻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王将军不是不想跟他叔叔去天津,是这些人不让他走。王将军打包票说能从邻省借兵,无非花几个钱罢了。他既死,儿子皆是饭桶,借兵之事连章程都没有。十几家大商贾劳力霎时空缺,大眼瞪小眼。
而那个杀王将军的凶犯亦有本事借到兵卒做少偿劳力。故此,秋收时会偷偷溜来许多别处兵卒。本阜富庶。撤回路上他们也许会扮作土匪,顺手打劫些不惹眼的镇子或小县城,以充辛苦钱。
薛蟠怔了半日。他真没想到能把军队扯进来,还是别处军队。沉思良久道:“王总兵本来有心疼病,又好酒又好色,暴毙没什么奇怪的。他为何要弄出个诅咒杀人。总不可能真的杀了容嫔的弟弟和杜禹的孙女。”
花三娘神色古怪,许久才低声说:“他……想吓唬吓唬那两位。”
“杜小姐失踪你可知情。”
“大抵无事。”花三娘斟酌道,“人家本想先把杜小姐卖入暗窑子。他自己日日去吃茶听曲,杜小姐能看见他、然无法求救。过两个月他亲自破瓜,再假意相救。”
薛蟠倒吸一口冷气。难怪要毒哑杜萱。顾四假扮诸事不知,完事后对着哑巴表白一番,说你和我心上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如何如何喜欢她;哑巴含泪写字诉真相。这剧本比当年郝四对元春的完善多了,流氓有文化实在可怕。“他预备怎么个救法?两个人打出去还是报官?”
“报官。那暗窑子有地道,官差来时老鸨子便带人从地道逃跑。半路上将杜小姐转手卖去镇中妓馆,三个月后又被他找到。但又没救成,杜小姐早一步被卖成县城大户人家的丫鬟,而后寻个借口丢到庄子上干农活。横竖够折腾杜小姐一阵子的。”
薛蟠点头。思忖片刻道:“你方才说,卖去镇中妓馆要等三个月才找到。那杜小姐岂非真的要做三个月娼妓。”
“杜小姐身份高,母亲又不把三贞九烈放在眼里。”花三娘冷冷的说,“倘若人家拒不认账,他娶不着。”
薛蟠后背发凉。够狠的。这么一圈折腾下来,杜萱的性子绝对被抹平,胆子多半也会吓破,这辈子都矮他一头。“你知道的这么清楚,大概戏份不少。”
“我和杜小姐一路同行。”
“吹耳边风,代杜萱受难,日后做小老婆。”
花三娘点头。“本想着,依杜小姐的身份,失踪后必是官差暗中查访。谁知满大街贴着画像,明暗窑子一个不拉的日日有衙役溜达。非但挨个儿查看姑娘,还说揭发有重赏、粉头可从良。且他……又忙得厉害、不得空日日吃茶听曲。杜小姐就没送去窑子,如今大概做丫鬟去了。”
薛蟠含笑道:“跟你交个底。因杜爷做丫鬟的那户人家本来就是锦衣卫重点关注对象,人家已经悄悄帮忙找到她了。”
花三娘一愣,脱口而出:“那家并没有锦衣卫啊!”
薛蟠心中咯噔一声。“不在他们家里头。王将军死后愈发盯得紧,杜爷卖进去当天就发现了。”
花三娘怔了半日,喃喃道:“如此说来,他竟是白白盘算那么久。”
薛蟠吃口茶道:“你方才说,‘人家想先’如何如何。‘人家’这个词语在女孩子的词库中,可以指代‘冤家’。所以他就是前些日子来找我追查你下落的皇后幕僚顾念祖吧。”
花三娘大惊。良久,苦笑道:“金陵有了东家这么一尊大佛坐镇,他多少手段只怕都难以成事。”
薛蟠摸了把额头道:“顾先生的计策很不错,我想着都后怕。只是他思维惯性太强了,落败的关键就是无法送人进青楼。他觉得,就算杜萱不在乎身为未嫁女子的名声,她身边的人必然在乎。”
花三娘不解道:“衙役拿着画像去青楼查看,杜小姐不怕日后说不清楚么?”
“你看这又是思维惯性。她母亲妙容道长有多少姘头,自己都未必数的过来。”
“可那是娘家。她日后嫁人,婆家岂能答应?”
“依着杜爷的性子未必愿意嫁人,养小白脸多自在。其实顾先生皮相那么好,如果愿意做杜爷的姘头之一,肯定没问题。他太贪心了,居然想要名分。”
花三娘瞠目结舌,许久回不过神。
一时薛蟠问道:“除了对付杜爷,顾先生还有什么计划?”花三娘踌躇不定。“长三角包邮区,顾兄闹不出什么风浪,贫僧有把握。”薛蟠肃然道,“所以,花姑娘若知道什么,说出来,贫僧可以在他动手之前就阻止,总好过他动手之后波及无辜。”
“便是不想让同乡遭劫我才说的。”花三娘眼神闪烁,垂了头。
薛蟠挑眉:“顾先生原计划让外地兵士打劫你老家、顺带替你报仇?”
花三娘抬头望了和尚一眼:“东家神算。”
薛蟠轻叹道:“你仇深似海申冤无路,也是没法子。你家靠北,这么说他想借的是山东兵?”
“八成是。”花三娘低声道,“他与一位将军密议时,我和几个亲兵等在门外,他们满口的山东腔。”
“还有什么线索。”
“我进去倒茶,恍惚听到他们说‘借机就可以调过来了。’不知想把什么人调来金陵。”
薛蟠大惊。这么说朝廷还有从别处调兵遣将之意。是了,山东水军精良的很,有些消息皇后比兵部尚书还早知道。乃冷笑两声:“他当朝廷调派是过家家呢。待会儿烦劳花姑娘做个画影图形,我们得查出那将军是谁,日后调人时绕开他。这种率兵打劫百姓的货色,若来了咱们这儿还了得?”
花三娘“哎呦”一声:“可不是么!我全然没想到。”
薛蟠微微一笑。那时她身为娼妓、满腔冤仇,恨不能世人皆如我一般苦;可如今已是良家女,日子还过得不错,改巴望天下太平。
遂喊个画师过来,花三娘细述与顾四密谋的将军及其四个亲兵的容貌。
折腾完了,花三娘提起那个鬼鬼祟祟的黑衣男人。薛蟠道:“无碍,今儿请个衙役去你们铺子外头坐着。他们心虚,不敢见官差。”又想了想,“你上下班时最好找个朋友陪你一道。放心,顾四性情谨慎,不敢惊动贫僧的。”
花三娘怔了许久,哀然道:“他也是个命苦的。”
薛蟠想了想道:“老实说,如今这个时代,男人再怎么命苦一般都比不过女人苦。他主子贵为中宫皇后,难道就不苦么?所以你还是少可怜他,多可怜自己吧。顾念祖的底细我们早就查过了。他和他堂妹私通、生了个十岁的儿子,想必没告诉你。”
花三娘懵了。“堂……堂妹?”
“他堂妹是个寡妇,有钱、有过继子,过继子又聪明又孝顺。就因为怀上顾念祖的孩子,不得已勾搭比自己大得多县太爷,因为此人马上就要调去别处。堂妹使美人计纠缠得县太爷带她走,逃离夫家宗族,至今仍是个外室。”薛蟠淡然道,“县太爷还以为儿子是他的。”乃起身出去,任凭花三娘在里头呆愣着。
离开天上人间,薛大和尚袖手而行。从头回想方才得来的消息,浑身冷汗涔涔。官兵打劫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届时百姓必人心惶惶,而且官府很难破案。若被顾四得手,陶远威手下就会不知不觉藏进一支官匪。只要对方操作得当,老陶根本说不清。
不必说,他定知道老陶将来要出海打劫,想分一杯羹。甚至以严七海取而代之。
走到家门口,薛蟠拐了个弯儿,直奔杜萱包下的客栈。她带来的奴才护卫个个伸长了脖子。薛蟠让管事嬷嬷取来文房四宝和一个带锁的匣子。乃将顾四最初设计给杜萱的剧本详尽写下,搁入匣中锁上,贴好封条。“存好。”他把匣子交给嬷嬷,“钥匙我待会儿丢掉。等杜萱回来,让她撬锁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