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险些被两个黑衣人砍了,次日林家爷俩四处打听“渺渺真人”,街坊邻居无人知晓。
然而有一个人却听过此名,便是郝家留在苏州暗中保护小傻子的胡老员外。他曾向薛蟠探听甄英莲,和尚随口提起甄士隐拜渺渺真人为师修道。胡员外心下纳罕,便向小林子套话。小林子口里哪里是藏得住事的,连说带比划将昨晚经过告诉人家。胡员外吓得当场白了脸。小林子还笑他:“我都不怕,您老怕什么。”
胡员外能不怕么?小林子不过是个寻常少年,人家杀他作甚?当时他身后有两个人,甄英莲和小傻子。杀手被甄父之师吓跑了,自然不是冲着甄英莲来的;那不就是冲着自家少主子来的?然他也知道此事无头无脑,遂动身往金陵而去。
昨晚那两个蒙面人正是不明法静两个和尚,就为了吓唬这老头。
胡员外赶到栖霞寺时已经黄昏,求小和尚赶去薛家报信。小和尚回来告诉他,不明师兄说天色已晚贫僧有事明儿再见,请老施主庙中歇息。胡员外思忖片刻没打扰,走了。
次日薛蟠赶到栖霞寺时,胡员外已等候许久。乃询问渺渺真人。
薛蟠怔了半日:“你问那老道士作甚。”胡员外便将前日林家的事说了。薛蟠大惊,沉思良久道,“贫僧实在想不出谁会想动小林子,小傻子也没人在乎他。近来金陵城绿林昌盛……对了,你和丰运米行胡家有关系没有。”
胡员外一愣:“那户商贾?不与我相干。”
“他们家这两天可把贫僧折腾死了。”薛蟠眉头紧皱,几根手指头轻叩案头喃喃道,“若容嫔之弟想谋甄英莲早就动手了。再说贫僧哄得他误以为甄英莲和甄应嘉连了宗。且梅公子身边只有那个赵生、本事平平。嗯,目标不是小林子。”
胡员外道:“人家要杀的显见是我们少主子。”
“贫僧笃定锦衣卫没把你们少主子放在心上。害一个傻子干嘛?你主子家不是挺好么。”
忽听有人问道:“师父怎么知道我主子家挺好。”
薛蟠随口道:“石大叔说的……哎?你谁?”屋中不知何时又冒出来一个灰衣老头,比胡员外略老几岁,显然并不是那个青蛇。
灰衣老头挑眉:“忠顺王爷的管家石三?”
“阿弥陀佛,胡员外,没有这样冷不丁套人话的。”
灰衣老头含笑拱拱手:“抱歉。因知道不明师父是慈善人,方敢贸然相见。”
“呵呵。”薛蟠看看他俩,“你们不是为了小傻子来的吧。”
胡员外忙说:“确是为了少主子。渺渺真人非比寻常,敢问师父,他究竟什么来历。”
薛蟠正色道:“散仙。与茫茫大士结伴云游四海。甄英莲小时候本有次机会拜入他们门下,甄士隐不肯,多年后他自己倒入了门。挑徒弟很苛刻,除了看慧根还看经历。”
胡员外思忖道:“如此说来,竟查不出何人会忌惮他。”
薛蟠翻了个白眼:“肉.体凡胎的谁敢不忌惮他?”
胡员外嗐声跌足:“竟无从查起。”
半晌,灰衣老头忽然问道:“不明师父说,你说这几日丰运米行胡家颇折腾。他们与你何干?”
薛蟠叹气:“丢了个要紧的人,把金陵城方圆五百里挖地九尺愣是没找到。前天忽然从我们庙里冒出来,还没来得及说明缘故又失踪了。我们循着线索查到胡家。”说着看了胡员外一眼。
胡员外忙说:“实不与我相干。我姓胡另有缘故。”
“行吧。贫僧愁得头发都没了。”
灰衣老头道:“什么人,也保不齐我们能帮师父一手。你救过我们小主子,我们终究欠着你人情。”
薛蟠假笑两声:“不敢告诉你们。恐怕你们找到人不通知贫僧、先设法利用一把。”
灰衣老头微笑道:“也罢。”
薛蟠又想了半日,问道:“林家最近可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没有?”胡员外摇头。“那你们主子那头……恕贫僧直言,凌波水舫那位最为可疑。”
灰衣老头皱眉:“此话怎讲。”
“敢问二位,倘若小傻子没了,你们是不是都会听郝氏派遣。”
两个老头大惊,互视好几眼。灰衣老头道:“她终究是女子。”
“若她生了儿子过继给郝家呢?”
二人再诧然互视。
薛蟠合十诵佛:“林家众人的安危还请胡员外多加留意。一击不成恐还有二击,并非人人都见过渺渺真人。贫僧会提醒下锦衣卫,但他们不见得有闲工夫。再者,近日揭发出来的熊家灭门案二位想必也听说了。打发恶徒明目张胆闯入民宅杀人,风格是不是有点像?贫僧疑心郝氏模仿作案,连杀手都是她从绿林中雇佣来的、没派手下。她与丰运米行胡家往来密切。那群军需商皆为同伙。”和尚抬起头肃然道,“假如真是郝氏所为,烦劳二位告诉她。甄士隐的妻女亲家但有个三长两短,郝家可真的要灭门了。”
两个老头又眼波交流片刻,灰衣老头拱手道:“多谢师父提醒。”乃命胡员外,“你回去看护小主子。大姑娘那头老夫去问。”
胡员外应“是”,二人告辞。
途径庙门,他俩分别寻了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套话,顺利得知前天忽然冒出来的是位姓杜的小姐,穿着道袍、听说是通灵观的。胡员外快马赶回苏州。
灰衣老头直奔通灵观,不多时从道士口里问出全部经过。听了那一高一矮两个人的模样描述,他便知道是谁了。再转去丰运米行胡家。昨天府尹贾雨村和不明和尚都来查问过,下人们正议论纷纷呢,不用打探、只偷听便得知大半。十三大爷扮作仆人稳稳的等在胡家长舌妇聚集地——厨房后门。
不多时灰衣老头离开,十三悄然缀着。过了几条街,灰衣老头猛然回头,亏的十三闪得快。后遂离远些。又老半天,走过一条巷口,灰衣老头依然前行,十三袖着手拐进去寻了个馄饨铺子吃馄饨。过了会子灰衣老头又折返回来,从馄饨铺子前经过,进了斜对面的一家宅院。吃完馄饨,十三溜达着走了。灰衣老头此时正藏于窗内朝外看,见他离开放下心来。
那儿正是顾四剧本中预备安置杜萱的、带密道的暗窑子。此处最先是薛蟠来探的。他觉得那密道的施工质量太高,不像是寻常百姓修得起的。十三又来探过两次,没察觉异样。方才见灰衣老头往这边走,十三便猜到这地方其实是郝家的暗舵,郝氏举荐给了她男人顾芝隽。
十三径直去了地道的另一头。那儿住着两兄弟本是开香烛纸马店的,此时人在铺子里。地道口安置在后院堆杂物的小罩房。暗窑子那头的地道口颇为有趣,若非花三娘指明、他们怕寻不着。院北僻静处有个两臂见方的小天井,搁了两块太湖石并搭着藤蔓架子,还植了几株芭蕉。地道口就在藤蔓架子下头。十三轻车熟路溜进溜出。
灰衣老头必不是寻常人,他来了、厨房少不得预备上好的点心。十三跟着送点心的小丫鬟找到了地方。那屋子里除去了灰衣老头,还坐着老鸨子和一个男人、正是青蛇。灰衣老头正说着今日经过。
听罢,青蛇道:“大姑娘是个什么斤两、性情咱们一清二楚,没本事查到小主子下落。”
老鸨子道:“杜小姐那事儿显见是她姘头顾念祖所为。大姑娘何尝认得贤良二字?她上胡家,不是去杀人的、就是去拆台的。”
青蛇道:“先拆台后杀人。”
老鸨子思忖道:“不明和尚所言也非毫无道理。既是朝廷都将小主子撂下了,还有谁会打他的主意?”
“依我看就是姓顾的。”青蛇冷冷的道,“要不是为了那笔东西,我早宰了他。”一时又叹道,“老梁王的东西竟落他手。”
“只一事可疑。”灰衣老头道:“当年老头子派人上梁王二十四铁卫家中灭口,逃出去了一男一女,男姓欧阳女姓鲍。姓顾的说男的姓欧。”
老鸨子道:“他记错了?”
“这个还能记错?”
青蛇道:“他姓顾,会不会与姑苏顾家有瓜葛?”
灰衣老头哼道:“梁王的人恨不得将顾狐狸精寝皮食肉,他若是那家的早死了。顾妃死的蹊跷,保不齐就是那两个人所为。”
“也是。”
半晌,老鸨子道:“如今难的便是大姑娘对他情根深种。”
“连大姑娘一道瞒着。”青蛇森然道,“若想害小主子,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三个人遂开始商议怎么借郝氏之手套路顾念祖。后灰衣老头回屋睡觉,青蛇去凌波水舫见大姑娘,老鸨子预备午后的生意,十三原路返回。
眼看快到忠顺王府,十三脑子不知怎么动了一下,竟绕过自家先奔薛家。两个和尚正在梅花桩上练武,十三打了个唿哨。薛蟠跳了下去,二人走入书房。十三乃细述经过。
听到老梁王,薛蟠愣了一下。待听得两个铁卫的姓氏,脑中闪过了什么,偏没抓住。听完他道:“我觉得那些东西不是什么老梁王的,就是义忠亲王的。顾四移花接木来解释自己为何能有那笔宝藏。郝家和义忠亲王一系血海深仇,他不能告诉人家自己就是姑苏顾家之后。”
十三犹豫了一瞬道:“也有可能。终究梁王妃顾氏是他亲姑妈,老梁王的事他多少能知道些。”
嗯?“也”是什么意思?“老梁王家的男丁都死光了对吧。”
“如今女儿也死光了。”
“那顾妃够狠的。”前些日子薛蟠拿来哄司徒暄的那个贪财的“阿萝”郡主,便是老梁王唯一活到成年的女儿。“她自己既然不能改嫁,就没找个姘头么?”
十三哂笑道:“郡主和王妃岂能是一回事。”
“额……对。”皇帝家的女儿可以搞小白脸,媳妇不行。“哎?”薛蟠忽然坐直了脊背,“梁王好赖是个王爷,只剩下一个女儿,怎么那么贪财?她自己没钱么?”
十三立时道:“我也这么想。梁王年轻时打的都是胜仗,掠夺的战利品无数,东西必落入遗孀手中。顾妃既无儿无女,可会把梁王的钱财送回娘家?”
薛蟠龇牙:“依着义忠亲王和顾候的交情,这批东西也许就在永嘉和顾四去过的那个山洞里。哎呦,又找出了一个先太子挑顾家不挑林家的理由。”
十三好笑道:“你怎么老想着这个。”
薛蟠托起腮帮子:“因为老林这个人真的很好。”呆了半日,“顾妃怎么死的啊。”
“对外头说是病死的。”十三轻声道,“实则死于行刺。”
“啧。太上皇未免不是东西。弄死梁王可以用夺嫡来解释,可连人家护卫的家人都杀。”薛蟠摇头,“顾妃坑掉梁王满门也没花几年功夫,手段了得,顾四大概像她。对太上皇可谓居功至伟。居然不让她设法隐姓埋名改嫁,白白耗掉一辈子。”
十三好笑道:“哪有王妃改嫁的。独你们和尚能想。”
“不,我们和尚一般也想不了这样……”
薛蟠脑子“咯噔”了一声。
大概七八岁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和尚。有回跟师父法空大师嚼舌头,掰扯百家姓,法空提到过自己俗家姓欧阳。而张子非的养母可巧姓鲍。她养父母临终前把她送去少林寺交给法空,只怕不是偶然。法空大师和鲍女侠便是梁王铁卫家中逃出的那两个。
“十三大哥,顾妃是何时死的?”
十三算了算:“八年前。”
正好是张子非养父母死的那一年。“顾妃一直住在王府还是?”
“梁王府早没了,宅邸就是如今的二皇子府。”
“哈?他没嫌不吉利?”
“得了那么大的宅子还嫌弃?”十三嗤道,“郡主出嫁后,先梁王妃顾氏便往大高玄观出家,直至遇刺身亡。”
“刺客没抓到?”
“刺客一男一女,身负重伤必活不的。可不论如何也寻不着尸首。”
薛蟠不觉黯然。显见是张子非的养父母无疑了。他们拼尽力气将女儿托付给故人,随即去世。
跟他们比起来,自家那个老和尚早早出家为僧,倒有点儿颓废。宗教果然是用来逃避的。
“小和尚想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想我们老和尚。”薛蟠惆怅道,“今年不论如何得回庙里一趟。”去坟前好生拜祭马大侠和鲍女侠,表达下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