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满城风霜。时过三更,扬州城大半寂冷无声,唯歌台舞榭灯烛如昼。红云馆的西江月姑娘已关门闭户安寝多时。
忽闻铃铛大作,西江月猛的从床上弹起。薄纱帘外,窗户微动,有咔嚓声。西江月喝到:“何人!”
窗外那人住了手,轻声道:“西姑娘好。在下姓徐,在绿林混饭吃。有门生意想跟西姑娘谈。因不会作诗,只能走小路,还望休怪。”
西江月厉声道:“不许动!徐侠士有事只管在外头说。”
那徐侠士斟酌道:“这般讲话实在费劲儿。既是西姑娘胆小,如此可好。我不进去;你靠近窗边,若实在害怕就拿把剪刀。”话未说完,耳听“嘎嘣”、“滋溜”两声,他略带歉意道,“手太快,脑子跟不上,把西姑娘的锁拨开了。你放心,半点儿没坏。”
西江月双耳“嗡”了一声瘫倒在床。她没想到贼人开锁如此轻易且毫无声响。此人若有歹意,自己在劫难逃。许久她才强撑着重新坐起来,张望屋中依旧空空,徐侠士没进来。“侠士究竟何事。”
“一笔小生意罢了,咱们两家必双赢。细论起来倒是西姑娘更划算些。你若不过来,在下就过去了。”
西江月惊呼:“我过去我过去!”吓得连鞋也来不及穿,跑到窗边。
轻纱微动,窗外印下个高大男人的影子,西江月吓得浑身发抖。徐侠士清晰道:“明晚有位姓水的京城公子来红云馆,约莫二十二三岁,通身贵气。依着你的眼光必能看得出来。外头送诗时,你必是藏于屏风内窥视的,不然也不会从来没请过奇丑之人隔帘座谈。烦请西姑娘翻他的牌……点他吃茶。”
西江月微微皱眉:“其人什么身份。”
“这个你不用管。说话也顺着他说,只要哄得他高兴、让他误以为自己很讨女人喜欢就行。”
西江月毫不犹豫道:“不做。”
“西姑娘昨日今日接连两晚留下吃茶的那位顾先生,这两天正忙着教导人家如何跟女人说话讨巧呢。”西江月倒抽一口冷气。“水家大爷聪明、必学得快,皮相又好。如此便不会显得西姑娘点他突兀古怪。”
半晌,西江月咬了咬下嘴唇。“不做。无须多言。”
“西姑娘还是听听价钱的好。”
“不必了。”西江月转身要走。
窗外冷不丁传来四个字。“仇、二、奶、奶。”
西江月浑身一颤,双腿站立不在,扶住高几。
“仇二奶奶可知道,仇二爷替你结结实实守了一年妻孝,而后迎娶了你的妹子杨氏做续弦——就是令堂大人收养的那位,如今改姓杨、算作你亲妹。”
西江月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仇二奶奶可想报仇?若想,先得离开青楼。你区区弱女子,能逃走早逃了。听说红云馆背靠庆王府。要是被他们知道你的身份,有一百种法子可利用。旁人不说,令祖父祖母怕是再也没脸见人的。”
西江月攥紧拳头:“徐侠士这般行径,与他们何异?”
徐侠士诧异道:“徐某可说过自己是良善之辈?”
西江月哑然。
徐侠士微微一笑。“在下告辞。明晚只要那位水大少爷吃了西姑娘的茶,咱们这交易就算完成一半,我们自然想法子救姑娘离开。”
西江月挣扎了两下低声道:“你们能有什么法子?他们不会放我走的。”
徐侠士理直气壮道:“我们是贼寇。‘打劫’两个字听说过没?”
西江月深呼吸几声。听见外头那人又说“告辞”,忙道:“倘若我才出虎穴又入狼窟呢?”
徐侠士笑出声来:“区区女子羸弱不堪,想劫你早劫走了。放心,我们并非饥不择食的草莽,看不上百无一用的废物点心。”
“你……”西江月咬牙,“既是做生意,何故侮人!”
“有本事你自己逃出去?”
西江月再次哑然。徐侠士打了个唿哨转身便走。西江月忍不住一把掀开窗帘。只见徐侠士朝庭前大槐树招了招手,有条黑影跳了下来。
黑影明晃晃鄙夷道:“非但没什么护卫,连狗都没几条。搞什么嘛!三当家还说有庆王府撑腰、说不定内藏玄机。合着就是个寻常的楼子。早知道我不用来,你自己来都行。”
徐侠士道:“早知道她这么胆小嘴还笨,随便谁来都行。”
“浪费人力资源。”
“只当逗了只猫儿,还是没牙没爪的家猫,无趣。”
“精神这么好,回去跟我斗个三百合?”
“石大侠饶命,小的哪里当得了您老三招?”
“好大的口气!你能当我半招都了不得。”
他俩正大光明立在院子里磕牙!当整个红云馆都是死人。西江月敢怒不敢言,牙齿咬得咯吱响。
谁知那石大侠居然伸手朝背后指:“屋里那位在咬牙,咬得好吵。”
徐侠士“哦”了一声:“难怪她不敢陪寝。想来有梦游症,唯恐不留神把客人的巴掌当猪蹄啃了。”
西江月“砰”的推开窗户:“闭嘴!快滚,不然我喊人了!”
“喊呀~~”徐侠士头也不回,稍稍得意,“信不信打从明儿起你这屋子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居心不良的护院?为了得个清静院子,西姑娘没少费力气吧。”
石大侠轻叹道:“不是费力气,想必没少寻死。”
西江月终忍不住掉下泪来,反手关上窗户拉拢窗帘。
院中二人面面相觑。“老徐,咱们俩是不是有点过了?”
“……不算……吧?就几句闲话,还是实话。行了走吧,怪晚的。”
二人翻墙离去,莫名有几分仓皇逃窜之意。许久,西江月重新打开窗户。见四下里清静如许,庭中唯树影弯月,心绪难平。她清楚。此二人的本事,从魔窟劫走自己不算难事。而且……好像真的不大看得上自己的样子。
次日晚上,西江月只隔着屏风大略扫视了一圈儿,登时猜到徐侠士指的人是谁了。委实通身贵气极为惹眼,左右还立了七八个虎背熊腰的护卫,瞎子才看不出他是贵人。尤其前两日吃茶的泉州顾先生与他坐在一处。西江月本来对顾先生颇有好感,以为他是个知礼仗义之辈,原来也不过如此。随即自嘲一笑:身在青楼整整三年,早已看遍世情冷暖,还胡乱相信客人,也是活该。
不多时,小丫鬟收了今天的诗上来。顾先生没写,与他坐在一处的水大爷有一首五律。西江月瞧那诗倒不错。措辞精妙处比顾先生的还比不得,然气势高宏、非常人能想得到的。水是个极罕见的姓氏,并其容貌岁数、满大街传的“北静世子杀人案”,西江月心里已大略有底了。
依着徐侠士所言,西江月点了水大爷吃茶。隔着帘子看见顾先生含笑拱手,口型像“恭喜世子”。
当晚三更过后,徐侠士又来了。这回是要她明儿接着点水大爷。
西江月伸手想拉开窗帘,又缩回去了。乃皱起眉头:“你们想做什么。”
“想把他早日撵出扬州城。”徐侠士道,“此人没事满大街晃悠,实在太讨厌了。”西江月忍俊不禁。“笑什么?”
“‘讨厌’二字形容北静世子,好不有趣。”
“他真真讨厌。”徐侠士的影子举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儿,“满城不论官员百姓都嫌弃他,他愣是不走!脸皮比瘦西湖堤还厚。”
西江月干脆倚在窗边:“我点他吃茶,如何能撵他出城?”
徐侠士微带笑音:“这个就不劳西姑娘费心。横竖烦劳再点他一回,顺带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他误以为你倾心于他。明晚请你说个小故事。故事稿本在此,烦劳略开点子窗缝儿。”
西江月隔着帘子伸手摸索窗上的锁,摸到又歉然道:“少候,我去取钥匙。”
“不必了。”
西江月提高嗓门抬起头,懒洋洋道:“我今儿换了锁~~的。且换的是极好的锁。”话音刚落,又是“咔嚓”、“滋溜”两声,锁开了。西江月霎时心惊,随即恼火,骂道,“原来也不过是废锁!”
“锁倒不差,确比昨日的好。”徐侠士道,“只防不住行家罢了。”
西江月咬牙不语。徐侠士把窗户拨开一条缝,塞了张笺子进去。西江月在里头接了。
“水溶前脚离开城门,我们后脚救你出来。他若折返,不算在你头上。如何?”
西江月冷哼道:“听着倒像是我占便宜。”
“各取所需尔。”徐侠士道,“对了,请问令妹贵姓、是何来历?”
西江月心中一跳:“徐侠士打听这个作甚。”
“给京中同伙省点儿力气。虽说要查也容易。”
西江月抿嘴。“她本姓唐,是我娘故人之女,父母双亡无从依靠。母亲膝下独我一个孩儿。恐我寂寞,遂将之接来家中抚养。素日衣食起居与我一般无二。”
徐侠士冷笑道:“只怕比你还略强出去几分。”西江月默然。许久,徐侠士轻声道,“你又是怎么遭了毒手的?这个我们若要查,得费不少精神力气。还望仇二奶奶如实相告。”
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工夫,西江月怔怔的说:“母亲寿辰,让我回娘家住几日,我就病了。病得迷迷糊糊的,忽有一日醒来,人已在马车上。”
“你家中……可有模样与你长得相类的丫鬟或小媳妇子?”
“这个我却不知。”
“依着常规,当是把你送走后,给身量模样相似的替身下药,让她浑身尤其是面庞糜烂以至于下葬时看不出本来容貌……嘶……”徐侠士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大好的事。
西江月起初也茫然。猛的想起花柳病之症状正是如此,双腿一软,惊呼:“不可能!”
徐侠士忙说:“也可能是麻风病!”
西江月扶着墙缓缓坐于地,似哭似笑。“难不成麻风病是什么好病……”
“横竖诸事只待日后详查。如今多想无益。”徐侠士道,“当务之急是把生意做完,你才能离开此地。”
西江月苦笑道:“倘若生意做不好,徐侠士想必会袖手旁观?”
徐侠士迟疑了一瞬道:“大抵如此。”
半晌,西江月沉声道:“你走吧。明儿我自会处置。”
“多谢。”徐侠士对着窗户深施一礼,大步离去。
耳听外头寂然无声,西江月挣扎着爬起来,燃起烛台查看那笺子。看罢哑然失笑。
扬州城西郊有观音山,山上有紫竹林,林中有奇石状若佛手。前朝书生路过林中,坐佛手石旁暂歇。见野花灿烂,随手折下一枝。忽觉倦意袭来,扶石而睡。梦中与一佳人洞房花烛。新妇年可十六七,琼英腻云,月鲜珠彩。醒后恍如亲历。乃往圆通宝殿求见方丈,说如此。方丈曰,君前世爱姬也。前缘未尽,今投胎于某处为某姓女,可往求之。书生依地址前去,果得佳妇。后书生高中状元,官至尚书。今常有少年人往石旁采野花以赠心上人。不多,只一枝尔。
这故事的意图太明显了。若西江月说与水溶听,便是她想要那枝野花,且盼望水溶替自己赎身、离开花街柳巷。水溶……他都不用自己出这份钱,吴逊说不定就替他出了。西江月才貌皆当世罕见。水溶但凡不傻,皆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姬妾,还能去不明和尚跟前炫耀一番。顾芝隽更是懂行之人,明白西江月若能弄到手、用处多了去了。
次日晚上,西江月再次点了水溶吃茶,席间含情脉脉讲述观音山佛手石的故事。水溶了然笑道:“这个容易,你放心。”
第三天一大早,顾芝隽陪着水溶出了西城门,直奔观音山。山上果然有紫竹林,林中也果然有石状若佛手,石旁也果然开着不少野花。待北静世子满心欢喜亲自择了枝花儿剪下,才刚拿到手中没来得及细细赏玩——出事了。
耳听一声尖锐的唿哨穿云裂石,紫竹林四面钻出许多人,不计其数。个个身穿软甲、手持兵刃,前排立起盾牌,后排搭起弓箭。身形魁梧、面庞黝黑,显见是朝廷精兵。然而他们皆没穿军服。
水溶冷冷的环顾一眼:“哪位将军麾下兵马?”
只听后头传来低笑声:“公子会错意了。我们并非官兵,乃是这观音山中的山匪。今儿不过寻常做买卖。”
“什么买卖。”
“绑票。”那人道,“烦劳水公子跟我们走一趟,好吃好喝好睡。拿到令尊给的赎金自然放了你。莫怕,他真不肯给我们也会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