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将军领着六千水军,趁黄昏时分绕道半葫芦岛东边荒岛群,想打一个海盗措手不及。不想海盗们竟藏身荒岛,并有小渔船匿于岛后。郑将军心中暗叫不好。群岛之中小船更灵便。当即传令快走。哪里走得了?才刚开战,孙绍宏便被海盗以不知名暗器射杀。官兵大乱。海螺声四起,眼见之处皆伏兵。
忽有人惊呼“船底漏水了!”又有人喊“我们的船也漏水了!”只须臾工夫,漏水声四起。郑将军大惊,当即命人去查看本船船底。一看不要紧,自家船底亦破开了个窟窿,海水正咕咚咕咚往里灌。郑将军脱口而出:“不可能!”官船离港前皆细细查验,纵有不好的早修补过。除非是被海盗凿开的。片刻工夫,海盗如何能凿得破这么多船?
幸而这些人皆精兵,见过各色情形。船底的洞也不大,船上亦备有木板和厚牛皮。老卒子们立时开始动手补船。忽听“嗖呜——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荒岛之上射出许多烟花。郑将军一听就知道这是传信烟花,敌方还有援军,愈发心惊。有人大喊“船又漏了又漏了!”接着四面都是“又漏了。”郑将军忙打发人下去查看。
亲兵忽见水面上有个官兵挣扎着朝本船游,仿佛受了伤,忙投下粗麻绳把他拉了上来。此人劈头就问:“将军在哪儿!”亲兵将他领到郑将军跟前。
伤兵急道:“将军,上当了!这些人不是海盗。”
郑将军愕然:“不是海盗?”
伤兵道:“我方才落入他们手里,听他们说,‘将军妙计。如此任谁都保不住晁老刀了。’我们的船正是他们作的手脚。昨晚派些精干兵士撬开数块木板,还在钉子上栓了麻绳。方才我们过来,他们的水鬼拽住麻绳拉走木板。最先喊船漏水的也是他们的人。”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支箭,“这是方才射在我腿上的,将军请看。”
郑将军定睛一看,非但是官兵的箭、而且是本部官兵的箭。
伤兵咬牙接着说:“孙绍宏那狗贼八成是他们的内应!”
郑将军大惊:“什么!”
“故此被同伙灭了口。”伤兵道,“卑职听见他们说一石四鸟,但有风声漏出去只管推到孙绍宏头上。还让叮嘱兄弟们那船东西万不可动,张叔客栈姓牧的自然知道。并没提是什么东西、也没提哪艘船。”郑将军捋了捋胡须。
此时刚才派去查看船底的回来了,说并没有第二个漏处,最先的那个窟窿也已补好。郑将军哼道:“他们并不想打仗,只想把我们吓唬走。”
亲兵问道:“这是何故?”
“惊扰剿灭海盗罪小,同营内斗罪大。这帮人不过是想借咱们的手和孙绍宏的命,逼迫成大贵冯应自己动手除去晁老刀。”沉思片刻,郑将军喝令鸣金。
此时各艘战船的船底皆修补完毕,且并没看见海盗攻上来、只射了些箭。郑将军愈发笃定自己没断错。十几艘蒙冲斗舰落荒而逃,来得有多快走得就有多快。众海盗欢呼雀跃。
离开群岛后官兵点点数目少了一艘船。有孙绍宏的手下来报,他们将军所乘的船沉了。
回了营,郑将军当即领人查看孙绍宏麾下的战船,很快便查出来——船舱中堆着许多财物。有金银器皿、有绫罗绸缎。“这是什么?”孙绍宏手下面面相觑都说不知。
乃细看那些财物。有个亲兵认得字,从一件金器上看到“李氏家藏”字样。另一个亲兵拿起件雕满花纹的精致器物道:“这上头有好多字,将军你认认?”
郑将军一看,那是个嵌八宝的莲花台,镌字是信女某某敬献某寺观音菩萨。这是庙里的法器。郑将军在军中干了三十年,该见过的都见过。这些必为赃物无疑,多半是孙绍宏或他同伙剿匪时私吞的。带赃物去打海盗,究竟何意?
又想起伤兵所言,“张叔客栈姓牧的自然知道”,便命人去打听。亲兵在外头问了多位本地人,都说没有张叔客栈。与晁老刀有瓜葛的便是胶州冯成两家。郑将军便喊个亲兵让他上胶州问问。
亲兵道:“胶州与胶澳最近不过。卖货的肯定知道。”遂寻个常去胶州卖干带鱼的小贩询问。那小贩说知道,在胶州某处。
既有消息,郑将军不敢再等。安置完营中事务,他亲领着几名心腹夜奔胶州。这些日子守胶州城门的老卒赚了不少外快,时不时就有阔佬叫门。郑将军不认得道路,守城门的干脆撇下差事领他去。
马蹄声啪嗒啪嗒敲在路面上,惊动了牧老爷。客栈伙计上楼来报:外头有位姓郑的客人求见。牧老爷居于此处唯锦衣卫知道,思忖片刻命请楼下稍坐。
不多时牧老爷负手而来,郑将军站起身。二人互视,郑将军看出牧老爷是个大官、牧老爷看出郑将军是员将领。
乃互通姓氏寒暄两句,奴才上茶,牧老爷问将军所来何事。郑将军抱拳道:“敢问牧老爷,可认得一位叫孙绍宏的。”
牧老爷愕然。“郑将军是孙绍宏的什么人。”
“上司。”
牧老爷想了想:“是了,他上司是姓郑。那几日你离营办事去了,老夫没见着你。”
“牧先生曾去过我们营中?”
牧老爷看了他几眼:“郑将军从何处听得老夫住在此处?”郑将军有口难言。“将军若有难处,可能给老夫什么线索?”
稍稍迟疑,郑将军让亲兵取出那两个镌字的金器。牧老爷看罢大惊:“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孙绍宏船舱中。”
“好贼子!他人呢?”
“已经死了。”
牧老爷一愣。“死了?”
“尸首随船入海。”
牧老爷眯了眯眼。
“奈何我不能跟牧老爷说说得太明白。”
牧老爷微笑,从怀内掏出一物举在手中。
郑将军定睛一看,竟是枚金牌,上镌四个大字:如朕亲临。吓得双腿一软,扑通跪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再不敢隐瞒,从头到尾悉数说了。
数日前他接到山东水师指挥使张老将军密令,让他带领麾下孙刘二将剿灭半葫芦岛上的海盗。说匪首晁老刀等人与冯应成大贵皆有往来。张老将军即将解甲归田,来日他们便愈发肆无忌惮。今张老将军使调虎离山之计哄走冯成二人,命郑将军趁此时机灭贼。还派来一位姓吴的先生协助。这位熟知岛上地势人物,且足智多谋,郑将军甚为钦佩。
昨天半夜,吴先生忽然把郑将军喊醒。说此事被城中富户明家知道了。明家意欲同海盗联手做走私生意,派人入岛报信、并连夜去莱州请成大贵回来。幸而张老将军早有防备,报信之人见不到老成。郑将军等人秉烛商议定下计策。
万没想到遭遇同僚伏击。孙绍宏殒命,还战死了十几名兵士。随即找到了船舱中的东西。
牧老爷听罢沉思良久道:“郑将军还是中计了。”
“大人……”
“人家使用的是阴谋、也是阳谋。孙绍宏既死,死无对证,再查不到旁人头上。赃物也借你之手送到老夫跟前,指望此案到此为止。”
郑将军脸色极难看,攥紧了拳头。
牧老爷思忖道:“那个吴先生?”
“连夜回莱州报信去了。”
“张老将军身边并无姓吴的幕僚,其子身边也没有。”
郑将军一愣。
牧老爷喊来个长随,命他这就赶去莱州。若吴先生在就请来。“郑将军有所不知。吴、贾、梅这几个姓氏,因与无、假、没谐音,时常被人使来假冒身份。”
“那……军令是真的!”
“军令是真的、不见得先生是真的。”牧老爷叹道,“郑将军终究耿直,哪里能窥探出这些人的弯弯绕绕。”
“那吴先生是?”
“孙绍宏的同伙。”
郑将军三观崩塌。
牧老爷终于把心思从对付前儿媳妇放回了差事上。
另一头,半葫芦岛也出了大事。
晁老刀等人本来想杀得官兵片甲不留,明将军不许。他看钱粽子之计甚好,便说:“能吓走就吓走。打死了太多官兵,成大人不好交代,说不定咱们水寨还得搬家。”大伙儿都敬服他,齐声赞成。
大获全胜赶跑官兵,众海盗回岛少不得大排筵席庆贺。你敬我一杯、我敬他一杯,来来回回不知喝了多少。明将军说他们明后天必要启程回金陵,下次再来就不知什么年月。才刚受了人家大恩、打下这辈子最轻松的一次胜仗,海盗们十分不舍。他们是粗人,不善言辞,唯以酒致意。遂喝得更热闹了。
喝着喝着,晁老刀忽然倒下人事不省。大伙儿都以为他醉了,派人扶回屋去。照看他的小子仔细将老爷子安置在炕上,忽然觉得不大对。再试探鼻息,晁老刀已气绝身亡。大半个岛都懵了。
海盗里头,喝酒醉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何况晁老刀那么大年纪,又刚刚经历过大惊大喜。没人疑心有问题。悲痛之余,眼前有个无解的麻烦。晁寨主母子不知何时回来;晁老刀儿子早亡,孙子比冯少寨主还小、压不住。岛上无人为首,且已分两派。
明将军道:“事到如今,只有先派人去找晁寨主了。谁知道她在哪儿?”
众人都说“不知道。”
有个敬慕他的海盗道:“将军可能暂留些时日?”
明将军苦笑道:“半葫芦岛眼下之境况,若能留下我哪儿肯走。实是非去不可。有个人过年要回金陵,年后又得走。我务必回去见他。”
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立时道:“莫非是皇孙?”明将军惊愕看看他又看看旁人。老头忙说,“我们本是太子私兵!”
明将军拍掌:“原来如此!”又被朱儿那臭小子猜到了。老寨主显然是义忠亲王属下,偏又不曾听说过这么一位将军,那便只能是私兵。沉思良久他道,“有件事,不知晁老爷子告诉过诸位没有。”遂说了皇孙海外立国的打算。
众海盗都说“不曾听见提起”。
有个晁寨主的心腹冷笑道:“他自然不会提。若说出来,兄弟们想跟皇孙去打仗该如何是好?”
晁老刀手下立时道:“老爷子还怕打仗么?”
“他不怕打仗,他怕比人家不过。”晁寨主另一个心腹道,“明将军从昨日上岛,才与咱们认识两天。大伙儿摸着良心说吧,比那老匹夫如何?”
众人愣了。
“漫说比不过明将军,他连粽子小哥都比不过。”又一个道,“他把大伙儿圈在岛上便能作威作福。一旦去了皇孙跟前,他算老几?说不定咱们兄弟都升得比他快。”
晁老刀手下道:“少做白日梦!咱们不过小喽啰,哪里比的了老爷子。”
“粽子兄弟他爹是屠夫,跟咱们海盗差不多,已得皇孙重用。”
晁老刀那伙哑然。
晁寨主心腹头目这两天已想明白了。自家少寨主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纵然寨主回岛,来日依旧前路茫茫。只要岛不落到晁老刀家手里,都好。他干脆大声道:“如今岛上也没个服众的首领,不若就跟着皇孙。皇孙英明神武,方能给大伙儿一个好出路。说不定封侯拜爵、福泽子孙。”
众人互视良久,随即议论纷纷。门外索三偷听得变脸变色。
一时老陈喊明将军出去说话。原来他已收回了沉船上的连珠箭,并将孙绍宏尸首拖上荒岛烧干净了。烧前他查了查孙绍宏的发髻——合着这哥们少年秃顶,脑袋正中是光的。老秃子果然就是他。
正说着,粽子从里头钻出来,拉着明将军低声问道:“哎老明老明,皇孙是谁?”
“正为此事犯难呢。皇孙是传说的中义忠亲王私生子,总不能一直在海外不回国啊。”明将军愁道,“本来想让你扮演一回,你已经是钱粽子了。找谁演好呢?贾宝玉行不?”
“戏精!”粽子翻了个白眼,“贾宝玉像么?”
索三神色古怪:合着这群人整个儿都是骗子。
明将军又说:“回头你和老陈暂时留岛,敢不敢?”
粽子眼神一亮:“有什么不敢的!老明你不留?”
明将军道:“我若不回去,阿律也定然留下陪我。大姐不降下天雷把半葫芦岛霹成两截才怪。”粽子龇牙而笑。“你留下,顺带帮童大叔查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荔枝木。”
粽子撇脱道:“好!”过会子他歪歪脑袋,“这岛和这些人?”
明将军伸出手指头点了点,一字一顿道:“物、流、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