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先生去准上海滩参观旅游的工夫,金陵这边也没闲着。
仇都尉担心绿林悬赏的事儿,上毕得闲处细细打探。毕得闲的差事是监视官员、官员亲戚和给官员行贿的大商贾,并没放太多精神去绿林。再说绿林中有薛蟠掺和一脚,遇事会直接来通报。绿林悬赏本无定数,略大点的码头都有自己的悬赏单。而悦来客栈这么俗气的客栈名,光金陵城就有好几家,毕得闲也真没工夫去查前几天悬赏仇都尉的是哪家。
正扯皮呢,薛家来人了。那小厮道:“蟠大爷让我告诉毕先生一声。今年上元节,扬州林海大人全家会来金陵赏灯。兰亭小榭也有个大型游园活动,猜谜写诗做游戏,问毕先生去不。”
每年元宵节正是官员商贾们勾结、拉拢、行贿最好的时机之一,也是锦衣卫最忙的时候。毕得闲一如既往的回说“不去”。
仇都尉闻听问道:“为何林大人要来金陵赏灯?”
小厮随口道:“每年都赏扬州的灯,总得换换新鲜口味。林大人是江南第一诗才,连我们蟠大爷都不敢跟他老人家相提并论。”
毕得闲道:“说起来,不明和尚仿佛有日子不见写诗。”
“林小姐说他江郎才尽了。”
毕得闲想想问道:“郡主呢?”
“大抵会在某处偶遇林大人。”
“我早说过胳膊拧不过大腿,旧年还抵死不从。”
“还有一件事。昨天西江月姑娘拿着一篇文章两首诗求见了田敬庵老爷子,老头大加赞赏。”仇都尉神色大变——殊不知正因为他那天一副生怕此二人碰面的模样,才有了安排。
毕得闲自然不管这个。“还有么?”
“没了。”
偏这会子又有个青衣男人进来,眉头微皱朝毕得闲摇了摇头。毕得闲叹气:“让你们和尚来一趟,我有事儿跟他商议。”
“是。”
仇都尉还惦记绿林悬赏呢。既如此,干脆耗着不走。
毕千户面子大,没过多久薛蟠便来了。毕得闲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行商的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薛蟠呆了半日:“通常情况下,年轻的女人喜欢英俊的男人,年岁大些的喜欢沉稳且英俊的男人,再大些喜欢年轻且英俊的男人。哦,常年关在后院的小姐,因为比较幼稚也没机会看外面的世界,一般还喜欢会写诗且英俊的男人。行商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仆人大叔忍不住插话道:“女人挑男人,最要紧不是看家当么?”
“不啊,真心最要紧。”薛蟠龇牙道:“听老毕这话就知道,他手下搞什么女人不定。若用钱就能解决还用得着愁么?干你们这行又给不了人家真心。商场上尔虞我诈,女人绝对不会少吃亏,所以特别谨慎、不好骗。”
青衣男人道:“那位没吃什么亏。”
薛蟠假笑道:“人家吃了亏是不会昭告天下的。”
毕得闲干脆说:“就是你们石坝街口关氏绸缎行的关夫人。”
薛蟠脱口而出:“原来那个讨厌的土财主是你手下!”
青衣男人一愣:“讨厌的土财主?”
仆人大叔忍不住偷笑。毕得闲也笑了:“和尚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蟠打量了这青衣男人半日。凭良心说确实长得不错,眉清目秀的,且面相挺老实。“关家的仆妇跟我们家伙计嚼舌头,我们伙计跟法静师叔嚼舌头,师叔又八卦给贫僧听。”
青衣男人满脸黑线。“我样样皆强似她先头的男人……不明师父你什么眼神!”
薛蟠不断向他输出明晃晃的关爱智障眼神,看得人家说不下去了。“大哥,你在街上买了几只漂漂亮亮的橙子,拿回家切开一看里头是败絮。明天你又看见另外一个摊贩也卖橙子,你还会买么?有那个闲钱为啥不去买点儿苹果柚子石榴桃?”
毕得闲叹气:“苹果柚子石榴桃都试过了。”
“咦?那些都是你派去的?”薛蟠忍了忍没忍住,哈哈大笑。“你从哪儿找来那么一群二货!哎呦贫僧想起来了,早两年你还派过娇滴滴俏生生的小戏子去偶遇忠顺王爷哈哈哈哈……明知道人家喜欢八尺大汉哈哈哈哈……”
毕得闲气得直磨牙:“笑够了没!我何尝会管那种小事。”
“笑够了笑够了。”薛蟠揉揉肚子,“贫僧建议你别去勾搭关东家,受过心伤的女人短期内是很难再次心动的。”
青衣男人不解道:“她不是放鞭炮从良了么?如何受心伤?”
“那是她手里捏了把柄、要男人帮她办的。”薛蟠敛起笑意道,“她以为那谁真心实意喜欢她、娶老婆是父母之命不可违。谁知人家还养着别的粉头……哎,这位大哥,你这表情说明你绝对勾搭不到关东家。是不是觉得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看青衣男人脸色可知说中了。“凡事无绝对。婊.子有无情的,也有痴情的;戏子有无义的,也有重义的。俗话说做戏做全套。你勾搭人家都不入戏,能成功才怪。”
毕得闲道:“她手上有个要紧东西,我非拿到不可。”
薛蟠想了想:“特别着急么?有时间限制么?”
“倒没有。”
“我个人的建议。想打动人家的心,不一定非要男情女爱。可以去查一下她的来历。”
青衣男人道:“她本是千香阁养的清倌人……”
薛蟠摆手:“这个尽人皆知。查她堕入风尘前的来历。谁卖的、怎么卖的,有没有冤情。”说着看了角落里的仇都尉一眼。仇都尉脸色有点难看。“若是因家贫卖女儿,县令有没有横征暴敛;若是遭了天灾,可有人贪墨赈灾粮款,水灾上河道有没有错误。哪个粉头天生就是粉头?谁把田间地头蹦蹦跳跳的小女娃弄到那里头去的,少不得能找出罪魁祸首来。”
毕得闲沉思片刻道:“也是一条路。”薛蟠耸肩。“对了,贾琏要修什么博物馆,他哪里弄来那么些古董?”
薛蟠嘴角抽了抽:“喂喂,没有这样明知故问的。”
仇都尉闻言立时道:“老夫也听说了此事。贾大人当真预备将诸多古董陈列给百姓瞧?贾赦大人肯么?”
薛蟠指着自己的鼻子:“东西由贫僧负责给他。”
仇都尉眼中闪过精光:“师父家富庶至此?”毕得闲、仆人大叔和青衣男人三个同时笑出了声。仇都尉还想追问,见薛蟠拉着嘴角瞧着毕得闲等人,满脸写着你们这几个混蛋,便猜有什么事自己不知情。乃以目相询。
毕得闲望着薛蟠抬下巴示意:“这位是整个江南做假古董的祖宗,件件乱真,也不知哄骗了外地客商多少钱。”……原来是假的。仇都尉霎时失望。
毕得闲干脆让薛蟠帮着去查悦来客栈;薛蟠听罢因果,看仇都尉就像看个事儿妈。仇都尉遂打探绿林悬赏是怎么回事。薛蟠拉他去隔壁科普,别打扰老毕做正经事。听完江湖大讲堂,仇都尉整个人都不好了:无法无天四个字如何形容得尽!好在此时仇都尉已能笃定,假海盗必不与和尚相干——此僧眼里,恶事之根源多半因朝廷治官不严或执法不公而起,且做了许多惠民之举。
话题少不得扯到西江月头上,仇都尉又怒又怕。薛蟠满脸好奇,趁机打听道:“哎哎老仇,天子的私生女哎,您老是怎么知道的?”
仇都尉不留神道:“戴公公说的。”坐实了透露消息的是皇帝自己。
“啧啧……”薛蟠兴致盎然,“老戴平素装得跟个机敏人似的,合着也这么八卦。哎,公主漂亮不?比西江月如何?”
“模样子倒是公主强几分。只性子不好。”
“又不是娶个花瓶儿。你们家换这个儿媳妇,真亏大发了。后悔不?”
“……悔之晚矣。”因看和尚爽利,且毕大人一副当他自己人的架势,仇都尉干脆问道,“不明师父,山东胶澳那个半葫芦岛……”
薛蟠眼睛都圆了!好悬蹦起来:“哇擦!您老什么人物儿?居然知道这个?”
仇都尉自打认识他,要么被无视要么被涮,见这表情不觉有点小欢喜。乃把胖脸一沉:“怎么回事。”
“额,那上头本来有伙海盗,将来大抵能改行。”薛蟠挤挤眼,“我们家和忠顺王府合伙把他们给搅迷瞪了。”
仇都尉拍案:“此话怎讲。”
“嗯……他们的两个头目内讧你知道不?”
“知道。”
“一个把另一个赶走了。然后他自己太高兴,喝酒喝死了。”
仇都尉大惊:“喝死了?晁老刀死了?”
“嗯。”薛蟠点头。“群龙无首。忠顺王府派去了一个特别能掰扯的风水先生,说人家岛上风水不好。如今正忙着基建呢。”
“忙着什么?”
“基建。基础建设。修码头、修道路、修库房。这些东西修下来,没个大半年打不住。”薛蟠笑眯眯伸出两根手指头,“他们内部分成两派,彼此水火不容。一派在等头目回岛,一派选不出新头目,所以根本没办法做打劫之类的事。只要他们女寨主一直不回岛,另一派又一直选不出新头目,就得巴巴儿干耗着。直耗到明年,那股劲儿基本就废了。”
“嘶……”仇都尉捋了捋胡须。“这是谁的主意。”
“不是谁的主意,自然形成。那个晁老刀真是喝酒醉死的,太突然了。”
“海盗不打劫,吃什么?”
“哎呦您放心,他们早先存了好多钱,养个两年还养得起。”薛蟠晃晃脑袋,“等基建做好,那地方就彻底变成物流中心。打劫是要玩命的,海盗娶不上媳妇。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谁愿意玩命?这就叫温水煮青蛙。”
话也确实有道理。仇都尉点头:“托圣上洪福。若真能如此,倒替山东除去一大害。”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两人各自把功劳归给自家上头。
回到客栈,仇都尉立时写了封密折。本想返回山东查案子,又担心西江月弄什么事出来。斟酌再三,决定等到元宵灯节后若无事便走。乃分别给长子和西江月的祖父杨侍郎写了封信,和奏折同时送去京城。送信的长随在出城当晚便睡迷了。信中可知,他极忧心田敬庵看重西江月之才,将此事推去文坛。
既然知道他怕什么就好办了。向文人墨客做宣传,薛家还真有经验。年后便是会试,各地举子早已聚集都城。没过多久,西江月的经历、外加几首诗词和几篇拟科举文章,便出现在了京城的客栈和妓馆。自然,没有明言私生女之父是谁,只说“极贵的贵人”。西江月有真才实学,能考取举人的都有些眼光;其经历又坎坷冤屈、惹人唏嘘。小册子短短数日在举子中传遍,须臾传入了太学和翰林院。待朝廷回过神来,满朝文武和本科举子早已无人不知,连皇帝自己都来不及拦阻。此为后话。
那封奏折也颇安天子之心。
正月十二,林海领着全家浩浩荡荡的来到金陵,还捎带上了贾宝玉。能跟林妹妹同游,宝玉本来兴奋不已;结果一到薛家林黛玉就上后头找小闺蜜去了。元春领人在客院安置,宝玉问林妹妹住哪间屋子。元春道:“阿玉素来跟茵娘住。”宝玉霎时失望。
薛蟠、小朱跟林海商议朝局,元春两口子要去忠顺王府,暂时把宝玉寄给法静照看。法静便领着他出去闲逛。
才刚出门,正撞见卢慧安从马车中出来,形容妍丽气度端庄,贾宝玉看直了眼。慧安跟法静打个招呼,径直进府。
宝玉一把拽住法静的衣襟:“师父!这是谁?”
“这是卢掌柜。”法静道,“不明师侄麾下的大掌柜,每日手中不知经过多少银两。”
宝玉登时皱眉:“好好的女孩子,惹了满身铜臭味。”
“阿弥陀佛……”
法静当即想带他去贫民窟半日游。转念一想,到时候这小哥儿肯定有许多问题要问,贫僧的解释他不见得能听懂。要不还是算了,明儿让师侄自己带去。遂只领宝玉逛了逛文庙了事。
回府后法静跟薛蟠提了议。薛蟠正跟林皖元春议事,闻言扭头:“元丫头——”
“薛表哥处置极妥当。”元春飞快脱身。
林皖接着说:“明儿我跟十三他们有点差事要办。”
“且!”薛蟠横了他俩一眼,“明儿小朋友们一起去。宝玉现在没那么娇气了吧。”
元春道:“送给你了,爱如何如何。”
“贫僧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