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十三,新年大抵过完,只等着两天后元宵灯会。金陵城内外花团锦簇好不热闹。薛蟠命人弄来一套旧布袄子,送到客院让贾宝玉穿上,说今儿要带他出去。
袭人打从昨儿起已憋了一肚子火。薛家只派了个和尚领宝二爷出去溜达了一圈,连个正经主子都没过来。嫡亲的姨妈家,竟受如此轻慢!本想托大姑爷姑奶奶去理论,偏她们又忙得临近三更天才回来。好容易捱到天明,欲跟薛姨妈请安去。谁知大早上来了这么一出。
袭人冷笑两声,拿着衣裳慢慢从里屋走出:“请问方才来送东西的哪位?”
屋中的小丫鬟说:“早走了啊。”
袭人怔了一瞬,强压怒意:“走了?”
小丫鬟道:“东西送来,宝二爷收下,不走难道白站着?”
袭人看了看她:“你们家素日送东西也这样?不交代清楚就走?”
小丫鬟愈发不解:“穿衣裳还要交代清楚?”
“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穿这个,我们二爷穿不穿,难道不要交代?”
小丫鬟也看了看袭人:“大爷说了必有缘故,哪能件件事拖泥带水的?忙着呢。”
宝玉已出来了,道:“袭人姐姐,薛大哥哥既让我穿,我穿便是。”说着便向她手上拿衣裳。
“二爷别忙。”袭人微笑道,“既然不说明白,咱们且等等。待会儿薛大爷过来接你时问问他,到时候再穿不迟。”
小丫鬟嘀咕道:“我们大爷从来不干到院子里接谁的事儿。也不会给人很长时间换衣裳。到了点儿要是没过去,他们就直接走了,不会等谁的。我劝袭人姐姐,去隔壁问问林大爷、林大奶奶的好。”
宝玉忙说:“对对,问问大姐姐!”拿起脚就走。袭人抱着衣裳跟在后头。
隔壁两口子今儿难得清闲。林皖正准备传授媳妇两手假文书做旧的工夫,小舅子来了。
袭人托着衣裳才说了几句话,元春霎时面沉似水。“袭人。”袭人吓得不敢再说。“你可知道为何我要将宝玉留在扬州。”
袭人垂头道:“为了让宝二爷在林大人跟前好生读书。”
“林姑父身为朝廷命官,日夜忙碌,自家孩子都是请先生教的,哪里得闲管亲戚家孩子。”元春淡然道,“若宝玉回了京城,少不得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默认自己天生就该吃饭穿衣有人服侍、没了服侍的便什么都不会。你可知道会试要在贡院关几日?又有多少娇惯少爷因不适寝食死在贡院中?”
袭人大惊:“死?”
“每科每省都死不少。旁人只看见报喜的,哪有人留意报丧的?更不用说日后他考取功名,必从七品县令做起。你以为当县太爷是成日坐在府衙里吃茶等状纸的?可曾听说过地震洪水泥石流?”元春瞧了宝玉一眼,“就他如今这模样,遇上洪水决堤,连跑都跑不了,还指望他带领衙役兵卒救灾?哪怕你袭人生出三头六臂、拼死救得他脱险,一方父母官临阵脱逃,朝廷查下来也少不得午门斩首。”
袭人懵了。半晌结结巴巴道:“不能谋个好地方的差事么?跟琏二爷似的……”
“你知道琏二哥哥是怎么做官的?”
林皖咳嗽两声:“从年三十到今天,贾大人一日都没歇息,四处跑工地,时常吃不上热饭。松江府也多有台风灾。”
“地下排水系统整个要重修。”元春叹道,“我还盼着宝玉能过去帮两手。看来还不如指望迎春。”
袭人呆若木鸡。宝玉忙说:“我没有什么不能的!辛苦事自然不能二姐姐做去。”
“平儿也刮风似的满城跑。迎春是主子,有什么不能的。”元春指了指衣裳,“自己穿。来日不论是去山中走访还是断案,都不可能带着丫鬟,遑论救灾。更不用提哪天要打仗,军营里非但没人服侍,还得手脚利落。稍微迟些就没命了。”
林皖站起身从袭人胳膊上拿起衣裳:“二弟跟我来。”
元春道:“你别帮他。”
“我不帮他。我教他总行了吧。”
宝玉见他姐姐气场吓人,一溜烟儿跟姐夫去了隔壁。元春看着袭人道:“过完元宵你和麝月就回京去。有你们两个在,他改不了被人服侍的毛病。”
袭人吓得赶忙跪下磕头:“大姑奶奶!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求大姑奶奶别打发我走。”
“你们留下也行。”不待她谢恩,元春先说,“宝玉是金陵人,来日县试就在应天府。我调你们去铺子或作坊里做事,直到宝玉考取生员再回来。他考乡试前一年依然不能有丫鬟服侍,直至考取举人。之后就随他便了。会试的考场环境本是最艰难的。不过早都说好了,至少考县试和乡试两场。”
袭人不过是个丫鬟,又知道大姑爷县试魁首、乡试第十二名。大姑娘总是为着宝二爷好。若考场上那么艰难又时常死人,委实不可太过娇惯。有心求说自己必不再服侍得过细,看大姑奶奶那张脸,显见决断已下。饶是如此,依然不免委屈,含泪道:“自打老太太把奴才给了二爷,奴才无一时一刻敢懈怠。服侍一场大家平安,也算是造化。惟愿二爷不辜负大姑奶奶的苦心,早日高中,奴才就是死了也甘愿。”
元春摆摆手:“不过是考个科举,无需要死要活的。他天赋不差。我也知道你素日劝他好生念书,奈何他全当耳边风。半大的孩子都这样。眼下他还没到青春期,过两三年更麻烦。”
袭人脸上滚下两行泪来:“奴才明白。奴才等着。”
元春想了想:“铺子里也有不少年轻小伙计都不错。若遇上好的,只管嫁。”
袭人愕然,身子一颤。元春皱眉,登时猜了个八.九分,心下恼怒:宝玉才多大点儿?居然连这等事也做了。难怪这个丫鬟肆无忌惮,行动敢做宝玉的主。如此再也别想回来。她岁数也不小了,回头吩咐管事把她安排去小伙子多的作坊。只要有人追,不信她不嫁。
隔壁宝玉才刚穿完衣裳,薛蟠打发人来问怎么还没过去、姑娘们都在等呢。宝玉一听林妹妹钗姐姐都等他,忙不迭跑了,也没回正屋看袭人一眼。
匆匆赶到前堂,只见赵茵娘薛蝌薛宝钗薛宝琴林黛玉都穿着旧布袄,有些还打了补丁。并有一个十岁上下、梳着抓髻的小姑娘,宝钗拉着她的手说叫沈秀儿、是张子非的甥女。
见宝玉来了,薛蟠直接咳嗽两声道:“今儿咱们要去看看金陵城中两处贫民窟。”
宝琴道:“是去施粥么?”
“不是。有管事伙计去施粥,待会儿如果路过,大家装不认识。别跑去拍胸脯嚷嚷我是这家的少爷小姐、刷存在感。”
宝玉纳闷儿:“为何要装不认识?”
薛蟠道:“你施粥的目的是让吃不上饭的百姓以感激的目光看着你、称颂你是活菩萨么?”
“自然不是!”
“那不就结了?你们七个人组成小组,去看、去听、去问。少说些何不食肉糜的话。正月十六日,提交至少两种解决方案——如何改善贫民窟生存现状。一种官方,既假设你们是应天府尹及其团队。一种民间,自家能做什么。”
林黛玉举手:“半官方行么?”
“怎么讲?”
“比如我是隔壁扬州府的官员。”
“你可以另外提交这种。”薛蟠想了想,“薛蝌单独提交方案。”
薛蝌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跑过多次松江府工地现场,对城市建设比其余诸位更有实际概念。”
“反对!”赵茵娘举手,“解决方案是综合的。光靠理工直男,弄出来的东西肯定没有可执行性。我们也需要实际经验,不然就闭门造车了。”
“也对。好吧,薛蝌不用单独提交。至少两份团队作业。感兴趣的可以另外提交。”薛蟠挥了挥手,“出发!”
众人涌出门口,法静正在廊下诵经。见他们出来,睁开眼:“走了?”
“嗯。”薛蟠合十,“烦劳师叔陪着一道去。万一这群兔崽子跑散了,贫僧照看不过来。”
法静站起身,眼睛扫过小的们:“顶多贾施主可能迷路,其余就算走丢也知道回来。”
林黛玉此时方拉着茵娘道:“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你方才典故使得不对。”
茵娘道:“大家能听懂就完了呗。”
“不、对!”
“好吧,不对就不对。”
宝钗探头过来:“乡壁虚造?”
黛玉点头:“略好些。”
宝琴道:“林姐姐,你当组长。这群人里头,独你是唐僧型。”
众人都笑。黛玉也笑道:“说首领型不行么?茵娘姐姐和小蝌蚪其实都是。”
茵娘道:“小蝌蚪是技术型首领,我是管理型。独你少说能做个尚书。组长好~~”
大伙儿齐声喊:“组长好~~”沈秀儿还拍巴掌。
黛玉嘟了嘟嘴作个团揖:“承蒙大伙儿信任,我就却之不恭了。”众人鼓掌。宝玉虽不大听得懂,因他爱热闹,也爱看林妹妹得脸,跟着欢喜。
两个和尚站在圈外,薛蟠哼哼两声:“让他们笑。看待会儿哭的出来不。”
法静道:“三四天他们交得出方案?”
“具体细则不可能。大致方向应该没问题。”
遂分乘两辆马车直奔城北。宝玉坐在车中感慨江南的马车比京城舒服多了!薛蝌解释道:“一则道路平整,二则车厢下有减震弹簧,三则车轮包裹了牛筋。可惜我们到现在都没弄来橡胶树,悬赏那么久西班牙海商都没动静。”
颠簸半日马车停下,两个和尚喊他们下车,后头只能靠走了。
此处已经十分破落,然依旧人来人往。男女老少衣衫褴褛,看着他们个个羡慕。宝玉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再看看人家的,明白了:这袄子虽旧,却是齐整的。乃低声问道:“薛大哥,此处便是贫民窟?”
“此处住的都是贫民。”薛蟠道,“窟还得走两条半街。这些人好歹能过个年,那边的——你们自己看吧。”
连自以为见过世面的赵茵娘在内,少年们都敢不吭声了。
拐过一条小街,气味已很不好闻。地上污水横流,粪便随处可见,老鼠时不时蹿来蹿去。待终于走到地方,已听见里头有哭声撕心裂肺。两个和尚同时合十颂佛。薛蟠道:“大抵又有人病死或冻死。你们先在这儿站立会子适应下气味,待会儿进去就不能吐了。里头的环境已经够糟糕的。”
宝玉呆了半日:“冻死?”
“你以为大冷的天不会冻死人么?”
“咱们不能帮他们?”
“就是让你们拿方案出来啊!”薛蟠指道,“里头的住户我们已经清理过多次。就是在城郊修建完整的屋子无偿让他们居住,挑选些诚实肯干的壮年男女给他们工作。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这地方跟无底洞似的,从来没空过。”
薛蝌朝巷内张望道:“都是危房,每间都随时会倒塌。哪怕一直做贫民窟,也务必推倒重建。”
赵茵娘接着说:“可以建成大通铺那种结构,尽可能多收容人口,就像书里说的难民营。”
“额……”薛蟠道,“比难民营还是应该好点儿。这是在自己国家。”
宝钗道:“完全没有排水系统,四季皆易爆发传染病。公厕和公共水井必须要修。官府派大夫定期来义诊。”
林黛玉叹气:“就算这样也是治标不治本。既然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可知城中各处散落了太多无家可归之人。”
“所以让你们出一份官府的方案。”薛蟠道,“针对这种永远不会消失的流动人群,怎样才能让他们……至少冷天不要冻死。顺说,年前已经派人来发过棉被了,也已经有不少被抢走了。”
薛蝌思忖道:“我们需要修工厂,吸收这些劳动力。松江府才刚开始建设没几个月,贫民窟的劳力都让琏二哥哥给卷走了。”
“那是壮年劳力。老弱病残、尤其是孤寡无亲的,怎么办。”
一句话把所有人给问住了。薛蟠觉得自己有点欺负小朋友:这事儿三百年后都难以解决。
林黛玉咬了咬牙:“不论如何,先进去吧。弄清楚他们都是怎么来的。”率先朝里走。其余几位紧紧跟着。
两个和尚互视一眼,齐声颂佛。等他们问过这些人的来历,对世界的美好滤镜就要彻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