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逆贼薛蟠

作者:金子曰

那群抓走顾芝隽的黑衣人并没走大官道,而是走了条僻静无人的山路。顾芝隽逃出来后,依着林间树木的朝向大致断出方向,想往京城走。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京城的哪方。胡乱蹿到斜阳将暮没遇上半个人,幸而此时遥遥望见山脚下升起炊烟,急忙跑去。

找到一瞧,压根不是炊烟,不过是农人留下的枯木火堆。再四下里一望,终于望见远处孤零零立着两座矮茅棚。然而此处依然无人,也不知废弃多久,棚顶多少有些塌陷。沦落至此,也不敢过于奢望,饿着肚子挺过一宿。

次日天明,顾芝隽饿醒,离开茅棚茫然四顾。忽然想起昨天看到的火堆,跑过去细细查看。幸而昨夜没有下雨,脚印还清晰留着。他便顺着脚印的方向走,临近中午时终于走到了一个村落。

虽没钱,他身上的衣裳依然贵得很。乃跟村民换了些水食和布衣,顺带编排出一个声泪俱下的故事。村里人跟着抹了把泪,陪着他痛骂劫匪。只半分没有把锦衣还他的意思,也没多给两文钱。倒是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偷偷塞给他几个铜子儿。

因他是识文断字的先生,村长颇为重视,派儿子拉上牛车送他去镇上见里长。里长比村长有见识得多,请顾芝隽吃了顿好的,安排在自家过夜。次日送去县里。县令虽不过是三甲进士,自比前两位愈发识货。顾先生终于得了上宾之待。

第二天,顾芝隽偷偷溜去了县里的妓馆,以赶考路上遇贼寇的举子身份,轻车熟路勾搭了一位盼着从良的小粉头。于是进京路费解决了。

抵达京城,顾芝隽直捱到天色将黑才往自己一处秘密小宅溜去。拐入街口时稍微迟疑,探头张望了几眼。见小街上安然如素,心中侥幸悄然升起。过了会子再张望——街面上忽然出现了两个模样不善之人东张西望。顾芝隽如惊弓之鸟,吓得转身就跑。

他前脚刚走,有个仆人模样的后脚便溜进了那条街,跟邻居打听可有个长得秀秀气气、会读书会写诗的苏先生住在左近。邻居大婶说苏先生没有,顾先生就在斜对门槐树下那户人家。不过有日子没回来了,还有个小书童看屋子。仆人问他多大岁数,邻居大婶说三十五六。仆人摇头说不对、我们姑娘要找的那位二十出头。遂走了。

片刻后,顾先生家后院墙外翻入了两条蒙面壮汉。那小书童还没来得及出声,当即被一巴掌拍晕。随后这两个人收拾了家中值钱的细软和小书童的衣裳,打好包袱排去后院墙根;又将那小书童装入大.麻袋。遂打了个唿哨。墙外也传来一声唿哨。包袱一个个隔墙丢出去,连装人的麻袋一起。

一路帮北静王府的“朋友”本是忠顺王爷手下,劫走顾芝隽当晚就跟张子非带来的熊猫会轮班替换,连给他引路的那堆火都是兄弟们放的。

因没见房契,张子非亲自出马。除房契外还找到了藏在暗格里的五根金条和一叠书信。书信看完后她胡乱丢了回去,金条拿走。临走前顺便给屋外装上一把铁锁。

此时顾芝隽跑了一圈见没什么事,又回来了。那两个模样不善的还没走。顾芝隽饿得厉害,只好先去别处寻间小客栈住下。

次日再来,昨儿那两个已经不在,自家门口上了锁。他还有两把刷子,趁人不备稍微拨几下,锁开了。踏进门槛顾先生顿时发觉不对:堂屋墙上原本悬着的画儿悉数不见。快步走入书房,最值钱的那几本古籍和多宝阁上的古董都被人取走。跑回自己屋中,暗格大开、书信都在、金条消失,藤柜底层破床单包裹的房契也没了。再看他自己的衣裳,只剩下布衫布袄。

呆坐许久,忽然听见有人进了院子,还大声嚷嚷这大门怎么开了。顾芝隽急忙躲入衣柜。两三个人边走边说,听意思差不多是房牙子领人看房,说这家主人着急出手、价钱可以再谈。顾芝隽还能怎么想?书童背着他卖房子呗。可他身为钦犯,哪里能报官?只得咬着牙等人家评议半晌走了,才敢从衣柜中出来。

无钱寸步难行。顾芝隽烧掉暗格中的书信,打包起几件衣裳悄然离开。这回去的居然是南风馆。只花了不足半个时辰,便从一位小倌手里拿到了十五两银子。不再驻留,当天便搭上一伙往杭州去的商队走了。

这商队行到沧州、中午打尖时,在饭馆偶遇一支京城商队要去泉州,还请了镖师护卫。顾芝隽遂改跟着京城商队。随后他悔之不迭,这伙人性子太坏嘴太臭,一路吃了许多苦。此为后话。

顾先生根本不知道京中有哥谭客栈这个地方,当然更不知道他几个忠心手下都在那儿急得团团转。

而此时张子非给韩先生他们传去一条消息:就在顾芝隽丢失的第三天,北静王府收到了好几车的重礼。有金银玉器、有绫罗绸缎,还有专门送给世子的两方上品端砚。帮着拉马车的乃昌平县一个车行。客人说,承蒙世子帮了大忙,多谢几位护卫兄弟一路风尘辛苦,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车行伙计问客人伙计怎么回事,客人伙计打着标准山东调子低声告诉道:有个臭不要脸的穷酸秀才勾搭了他们家姑娘,因不肯成亲逃跑了。太太命抓回去,不想娶她女儿、就来他们家当上门女婿。诸事齐备,抓回去就拜堂,管保三年抱俩、儿女双全。

北静王妃闻讯松了口气:她丈夫儿子都不知道“鲍”、“欧阳”这两个姓氏和“顾”这个姓氏叠加起来有多吓人。她已经从水溶口中得知顾先生乃是皇后幕僚,名字又碰巧叫顾念祖。旧年杜禹老头险些把杜萱嫁给一位儒生,就叫这个。依着年岁、籍贯、样貌等来看,八成是老杜中了皇后的陷阱。假如此顾即彼顾,天知道会惹出什么事端。

韩先生却对此半分不信,道:“哄骗水家人呢。就算凑巧也没有这般巧法。”

有位兄弟笑道:“纵然不是哄骗,顾先生也凶多吉少——他那个东西都没了,如何能三年抱俩?”满屋子齐声大笑。

顾芝隽的心腹咬牙切齿、忍气吞声。张子非来回看了他们会子,看得他们有些不自在。

张子非拱拱手道:“诸位,张某并无恶意,只有些好奇。你们为何会忠于顾芝隽?他既不是皇孙也不是驸马,没有拿得出手的身份。模样虽挺好,你们多数不都是男人么?也吃美男计?算不得聪明,性子还狠厉,也给不了你们好处。一个人忠于另一个人,总要有理由吧。”

顾四心腹一愣。一个喊道:“顾先生算不得聪明?”

“他若聪明,哪能一件事都办不成?来来回回只听说他办砸了的,从没听说办成的;非但办不成事,还四处给人添麻烦。我去做肯定比他强。退一万步说,我不会给人添麻烦。”

顾四的人顿时哑口无言。最近两年,他确实一件要紧事都没办成。

“他比旁人强的不就是一张脸么?来来回回全都是勾搭大姑娘小媳妇,再没有别的了。”

话音未落,韩先生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侄女,气得牙根儿痒痒,狠狠捶了下桌案。

另一个沉声道:“顾先生才学惊世……”

“打住!”张子非双手比了个停止的手势,“才学惊世这四个字不能随随便便套在人头上。他的才学还真比不过扬州花魁西江月,更不用同几位当世大儒比。”

那人不高兴道:“顾先生只跟杜禹老儿略说了一席话,那老头当即想把孙女嫁给他。”

张子非哂笑道:“这位兄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怎么讨杜禹的欢心,不是杜老头的同门、应天书院掌院田敬庵先生教导的么?作弊拿来当真本事?何至于这么不要脸。”

顾四手下再次哑口无言。半晌,又有一个忍不住道:“顾先生不忘太子之仇,卧薪尝胆殚精竭虑,非乐不思蜀之辈。”

“这位大叔,您老把秦淮河畔青楼里有十几个相好、金陵城内有五六处宅院叫卧薪尝胆?把踏着同僚的尸骨往上爬叫殚精竭虑?”

“成大事者,不惜小费……”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小事都成不了遑论大事。”张子非打断道,“且费的不是自己的钱财性命,是人家的。吃郡主的花郡主的花得理直气壮,哪里来的脸。他分明就是头硕鼠!”

韩唐二人领着几个永嘉派兄弟齐刷刷鼓掌。

张子非接着说:“蝇营狗苟,驱利忘义。待郡主和待什么郝氏、花氏毫无二致。太子当年没把郡主嫁给他何等英明。”

韩先生咬牙道:“他若落在我手里,莫想有性命在。”

“您老得排队。”张子非道,“杜小姐的母亲、郝氏的忠仆都等着呢。”

唐姑娘扫了顾四的人一眼,思忖着问道:“却不知郝家如何?”一面向张子非使个眼色。

张子非漫不经心道:“灭门了,只剩郝氏一个。”

顾四手下大惊:“灭门?不是都活得挺好么?”

张子非诧然:“活得挺好?诸位从哪里来的消息?郝家灭门不是早已注定的么?我们东家多少年前就推断过了。只没想到会留下最大的姑娘。他原本以为会留个五岁以下的小女娃娃,送去蒋家寄养长大。”

唐姑娘悄然咧开嘴角,还假惺惺的说:“却不知贵主是如何推断的?我记得郝家风光一时好不气派。”

张子非哂笑道:“我也算读过些书、经历过些事之人,竟不曾想会有人家傻到如此地步——阖族做机密差事!看看接替他们的蒋家,也不知道是真憨还是装憨,横竖做不来。早先的锦衣卫魏家,只送了些旁支子弟进去。魏三老爷的嫡子长孙压根不知道自家祖父、父亲都是干那行的。郝家捏着多少前朝后宫的机密,他们不死谁死?”

方才那大叔辩道:“郝家为太上皇立下汗马功劳……”

“嗯没错,都是不能见光的功劳。南安郡王霍家立下的才是能正经载入史册的功劳,太上皇打发郝家老三混到王爷麾下,一面当幕僚一面里通敌国,想害王爷打败仗。被霍家察觉弄死了,也就死了。”张子非道,“郝家不过是狗。差不多就该换几头。”

唐姑娘悠然道:“你们以为顾四能领着你们走阳关大道。其实人家是让你们去鬼门关、他自己走阳关大道。”

“不见得。依我看你们都太过于高估他了。他就是没眼光,真心实意的以为像郝家那样是阳关大道,没看出来那是鬼门关。”张子非吐了口气,“没眼光不要紧,这世上一千个人里头也难得一个有眼光的。怕就怕没眼光的非但误以为自己有眼光,还当了首领。如此才会坑死一群人。”

唐姑娘拍掌喝彩!顾四手下终于有两个开始沉思。

方才那大叔又说:“只是国仇家恨不能不报。”

张子非看着他道:“大叔以为,如何才是报仇。太上皇都那把岁数了。恕我直言,你们不可能有本事在他寿终正寝之前杀他。”

唐姑娘抢着说:“太上皇虽老糊涂,康王才是我等的正经仇人。”

“康王大概也很难活到你们动手。绿人者人恒绿之……额……”张子非暗骂不明和尚。每回提到皇帝可能死于诸王之手,他必来这句话,听多了不由自主便从嘴里滑出去。“他那群兄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没有一个不想他早点驾崩,没有一个不比你们有权有钱。你们能抢得过他们?想刺驾也得排长队呢。”

顾四的人面面相觑。

“庆王手下养的绿林人最多。假如他刺驾成功,算不算帮你们报了仇?”

继续面面相觑。

“届时诸位可会投靠庆王、帮他做牛做马以报大恩?庆王能否信得过诸位、肯不肯重用?”

唐姑娘心下早已笑翻了好几个个子,还托着下巴凉飕飕的说:“说不定肯呢?”

张子非接口道:“我赌二百五十文钱,他不肯。这十几年朝堂极缺官员,行动就来一次起复旧员,起复的都是贾雨村那种黑心玩意。饶是如此,依然没用早先与太子有瓜葛之人。甚至连韩先生府里这样,不与太子相干、只在废立时上书劝诫的孤臣家也还在发配地没回来。庆王和康王都是一个爹生的,能有什么两样。诸位——”她正色道,“只怕得开始考虑后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