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杜萱哄骗人家小姑娘,说来职校帮忙能见到四皇子。冯紫蕙回去后跟大伙儿一说,姑娘们面面相觑了半晌,分作两派。一派死活不肯去外头抛头露面、让男人看见脸,另一派满心盼着杜小姐能率领她们斗败四皇子妃甄氏。又揣摩职校究竟是做什么的。争辩许久方问冯紫蕙的意思。
冯紫蕙思忖道:“我要去一趟金陵,回来再做定夺。”
有位姑娘含笑道:“听闻贵府大爷与金陵薛家的不明和尚交情莫逆。”
“莫逆倒还算不上。”冯紫蕙款款的说,“他二人确是朋友。”
另一位道:“昨儿贾知府说,他太太刚生了个儿子。有人说这位小爷投胎前不明师父便已告诉过,不知可是真的?”
冯紫蕙点头:“真的。笃定是男胎。”
姑娘们霎时羡慕不已。“小爷必有来历。贾太太好福气。”
议论半晌,有人思忖道:“说起来孙良娣其实是孙家的二房庶出,杜小姐身边那位却是嫡长女。不知孙家这番安排是何用意。”
众人登时沉思猜测起来。其实这事儿孙家压根不知情,阖府都以为大姑奶奶和大姑爷一直窝在苏州吟诗作画、拆字猜枚。
从头到尾没人想起只隔开一座四皇子府的张小姐。
下午冯紫蕙便跟隔壁打招呼,让那边次日派车马送她去金陵。一路无话。
进了金陵城门,冯紫蕙撩开车帘朝外望去,霎时松了口气——金陵的房子皆正常。不多时她便拿着书信进了薛家外书房。随身婆子低声抱怨整个江南都没规矩。依着常理,小姐当由主家的小姐迎入后院堂屋,岂能跟男客似的?
客人稍吃了半盏茶,薛蟠顶着新剃的光头乐呵呵走进来。与冯紫蕙相对行礼后,二人落座。
薛蟠乃正色道:“首先贫僧要跟冯小姐强调一件事。四皇子绝对不会要他母亲强塞给他的女人。这个你们莫要再存留幻想。”
“我知道。”冯紫蕙垂头轻声问道,“却不知四皇子何时回来。”
“额……据贫僧所知他们俩这会子已经到了苏州,再玩几天就差不多了。到府之后也不会搭理你们的。”
冯紫蕙凄然一笑。“杜小姐那个职校究竟是做什么的?”
“松江府那些事,贫僧实在解释不清楚。你们唯有自己亲身去听、去看。”和尚微笑道,“既然提起职校,想必你已到过了?”冯紫蕙点头。“见过几个人?”
“见过杜小姐、顾小姐、孙家的大姑奶奶和大姑爷,还有一位黄金莺姑娘。”
“觉得她们之间的相处有趣么?自在么?”
冯紫蕙不觉笑了:“好不有趣。”
“想象一下你也与他们一起做事,会喜欢那个氛围么?”
冯紫蕙一愣。
“不要反复斟酌。”薛蟠道,“你的第一感觉,喜欢、还是不喜欢。”
迟疑片刻,冯紫蕙低声道:“倒是喜欢。”
薛蟠偏偏脑袋:“只怕不止喜欢,你还羡慕。羡慕杜萱刮风似的在学校行走,四处有人询问她何事该如何处置。说实话,羡慕么?”
冯紫蕙抿嘴,愈发低声:“羡慕。”
薛蟠点头:“承认自己的真实感觉,是面对自己的第一步。”乃叹道,“你们这些小姑娘真不容易,很多时候连羡慕嫉妒恨都不许有。既然羡慕,你现在有机会靠近,不要错过。”吃了口茶又说,“冯紫英跟贫僧和贾琏都是至交,贾琏媳妇是贫僧嫡亲的表妹,顾师爷的妻妹也跟贫僧有几桩生意往来。冯家妹子你莫有顾虑,哪里不方便只管说。四皇子给你们安排的住处简单且小,你想搬出来极方便。搬离那个地方,也是跟皇后分离的第一步。”
默然良久,冯紫蕙低声道:“四皇子跟皇后……竟已到了水火不容之地步了么?”
“嗯……假如皇后没有非逼着四皇子娶她侄女,都还好办。四皇子是真心实意的不喜欢他张家表妹。这事儿就像是——打个不合适的比喻——像是硬逼着一个人每天每顿都吃自己最不爱吃的菜、还不许吃爱吃的菜来调节一下似的,没法子忍。不信你可以自己试试,看你能撑几天。”
冯家的婆子眼珠乱转,知道张小姐那头半点优势也无,杜小姐样样占优。
冯紫蕙迟疑道:“那个职校,真能见到四皇子么?”
薛蟠哪能猜不到杜萱忽悠了人家?既然忽悠能把大活人从深宅内院弄出来、踏踏实实做事业,有何不可?他遂认真道:“能。你们若肯把自己变成杜萱、顾玉那个样子,就更容易见到四皇子了。非但容易见到他,他还必须定期跟你们相见。”等四皇子熟悉军务,松江府开会的时候肯定得去参加。冯紫英这个妹子从头到脚都写着聪明,早晚脱离杜萱独当一面。到时候跟四皇子拍桌子都未可知。
冯紫蕙又思忖了许久,终于咬牙:“既如此,我去。”
薛蟠轻拍几下手:“非常明智。”他笑道,“那你就不用修缮小院子了,住不了多久肯定得搬。四皇子府离职校还挺远的。”
冯紫蕙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纠结。半晌,张口想说话又咽了下去,如此三回。
薛蟠望天:“大妹子,有话就说嘛。你们家冯紫英让贫僧做事可从来都理直气壮的。”
冯紫蕙抿嘴一笑,轻轻的说:“敢问,听说,我们那院子,是师父出的主意。”
“没错。”薛蟠点头,“为的是给你们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保障让你们不冻死饿死,但不能存留半点扒拉上四皇子的侥幸。如今这个时代,但凡一个男人肯养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可以算是他的。所以四皇子绝对不能养你们。所以,连饭钱都只能给厨房,而不能给你们自己。如此才能让你们在最短时间内意识到,你们真的、真的、真的、不是四皇子的女人。早点明白,才能早点重新做打算。哪怕依然想当四皇子的侧妃,也得先把自己算成个与他无关的小姑娘,再重新设法和他搭上边。”
冯紫蕙深呼吸数次,攥住拳头定定的说:“我明白了。”
薛蟠微笑道:“说不定,很快你就会发现四皇子其实没那么可爱,你并不想嫁给他。”
冯紫蕙苦笑:“婚姻大事,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薛蟠依然笑眯眯:“能不能自己做主,过些时日你自然会有感觉。”野马放出来万万没有收缰的可能。“顺便说一句。荣国府的几个小丫头这个月就该到了。”
“我在京中听说过。”
“贾琏已把他亲妹子卖给杜萱帮忙。到时候你们俩是同事,还望多多照看。”
冯紫蕙想了想:“贾大人的亲妹子,是二姑娘吧。”
“对。迎春性情和软。听说杜萱和顾玉急性子撞慢性子、时常吵架,你让她避开点儿,免遭池鱼之殃。看热闹没关系。”
冯紫蕙想起杜萱形容顾玉的词儿,不觉好笑,心下隐约有几分期待与她们相处。
事情说完,薛蟠安排人领冯紫蕙先去客院住着。
冯家几个人才刚走进客院,乍然看见有位姑娘背着胳膊仰头张望。领路的丫鬟喊了声“卢大掌柜”。
卢慧安回头一看:“来客人了?”
丫鬟道:“这位是松江府过来的冯小姐。”
卢慧安没想出松江谁姓冯,仍含笑朝冯紫蕙作个揖:“抱歉,在下失礼。”冯紫蕙默然回个万福。卢慧安离去,冯家的丫鬟婆子脑袋扭到后背直望着她拐弯。
不怪人家盯着她看,她那身行头实在太贵,是个行家都得咂舌。婆子忙向领路丫鬟打听。
丫鬟道:“那是我们家一位大掌柜,大爷极仰仗她。”
“我瞧她那身上的衣料子,你们家的掌柜素日都这么穿么?”
“有喜欢的有不喜欢的。”丫鬟道,“卢大掌柜爱捡好衣裳穿,横竖她什么都穿得起。”
“她哪来那么些钱?”
“赚的啊!她薪水高得吓人。大爷时常说,十个掌柜顶不了卢大掌柜一个。十个人合力办事,光开会都够要人命的。她一个人脑子里转几下,直接给结果,省却多少吵架磨合、沟通失误的工夫。放到朝堂上妥妥的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
婆子又回头望了几眼空荡荡的小径,啧啧道:“这么能干,也不知谁家有福分娶了去。”
丫鬟顿时满脸八卦道:“她未婚夫真真一表人才。原计划今年上半年就成亲的,不知什么缘故又说再推推。”
“成亲后她还当掌柜么?”
“当然!不然我们家的生意不得乱套啊。”丫鬟羡慕道,“她未婚夫可浪漫了,前儿还派人大老远送来个亲手雕了画儿的葫芦。”
婆子嗤道:“葫芦有什么用。”
“亲手雕的!多有意思。”丫鬟不服气道,“那您老说送什么才有用?”
婆子道:“例如头面首饰、绸缎衣料,玉器摆件。”
丫鬟不解道:“这些不是只要拿钱去铺子里买就行了么?”
婆子哑然。人家大掌柜有的是钱,能买到的东西皆无趣。
冯紫蕙轻叹道:“不止是钱——”
那位方才转身刹那的气度,自己脑中莫名冒出“雷霆万钧”四个字。和杜萱有几分相似,却比杜萱刚强得多。光想着她手下管了十个掌柜的人手都够让人羡慕的。冯紫蕙心里跟长了草一般,有什么东西直往上窜、再压不住。
婆子又问:“她方才在这儿做什么呢?”
“哦,大约是看飞檐吧。”丫鬟道,“这几日她得闲就到各处院子看飞檐。”
“看飞檐作甚?”
“替她母亲看样本。这个就说起来话长了。”
这领路丫鬟今儿得到了吩咐,无伤大雅的八卦只管说。竟真的到客院堂屋坐下,跟人家扯卢慧安的闲话。
原来自打过年听薛蟠说薛家二位太太在婆家强忍日常小事之艰难,卢慧安大受打击,终于开始想她母亲可也在卢家忍这等事。偏她反复回忆,实在不觉得卢太太日子过得不好;又不敢写信去问,怕自己二十来年都误解了母亲。纠结再三,连同事都看出来了。薛蟠溜达去她办公室围观,得了两只大白眼。
薛蟠道:“若有心思不想说,就写信给男朋友呗。哪怕他不能想到办法,发泄下情绪也是好的。你跟他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卢慧安没好气道:“多谢,不用。”
话是这么说,和尚前脚刚走她便开始研墨。
陶瑛收到信后认真想了许久,给了个建议。就说闺女想单独孝敬给母亲一座宅子,要买要新修都容易,不与她爹相干。请母亲描绘出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尤其卧室。卧室是人最放松舒适的地方。到时候看卢太太想要的屋子与如今的住处可一样。人有惰性。若卢太太满意自家屋子,必然照猫画虎。若差别很大,嗯,说明……
卢慧安觉得这主意不错,便照做了。
送信的快马跑去长安。万没想到,居然带回来厚厚的一摞图纸!那通讯班的兄弟说,卢大太太看完信,当即隔着帘子痛哭。哭了小半个时辰,丫鬟婆子怎么劝都劝不住。乃命他在卢府等了十天。十天后,卢大太太便给了这摞图纸。听送东西的媳妇子说,太太这几日都在画样稿,涂涂改改,还把早先的稿子都翻出来摊了好几屋子。
卢慧安收到图纸整个人都懵逼了!从小到大,她皆以为她母亲就是个温柔明理的贤妻良母、大家贵妇,做梦都没想过卢太太懂建筑。且她外祖父也不过寻常儒生,不与营缮相干,家中亦无这类书籍。卢家……倒是有,只少见。不知母亲从哪里学来的手艺。
乃将图纸送给行家去瞧,两位看完后都赞有趣!偏他们说是外行所绘,许多东西皆空想,做不出实物。然后都打听绘图者为谁,他们想收个徒弟,稍加教导必成大器。
卢慧安捧着图纸呆坐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发愣,想哭哭不出来。
薛蟠此时才跑来幸灾乐祸道:“明摆着,这是位书房里的天才。能生出两个天才之人,岂能不是天才?你哥哥是个纯理科脑袋,你也是个逻辑思维强似形象思维百倍的主儿。你母亲偏理工科再正常不过。天生喜欢这个,自己偷偷弄来书看、自己琢磨、自己做了一辈子白日梦。只是从没正经修建过她设计的东西,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得到这机会。贫僧素日说什么来着?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脚不沾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