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慧安拿到母亲闭门设计出的房屋图纸,满心愧疚无处说,便想帮她老人家把东西做出来。奈何见了许多营造大家、皆说实在做不出,急得嘴上都起水泡了。
等她碰了好几鼻子灰,薛蟠才溜达过去闲闲的说:“其实吧,那些行家问两三个就差不多了,如今的建筑工业水平就这样。比如——”他指着图纸上一处飞檐,“这个,三百年后绝对轻松做出来。因为那时候的建筑材料已经升级了很多。而现有材料不足够支撑弯曲度,会断裂破损。所以你与其去找外头的人,不如去实验室,问问材料组有没有办法。”
卢慧安摇头:“我问过了。他们说此处不能使金属材料。”
“那加上涂层呢?”
“涂层掉了忘记及时修补不是好玩的。”
“复合材料呢?化学组那边不是在蒸馏石油么?剩下的沥青和水泥混合试试。”贫僧要是没记错,好像未来有这么一种东西。
“沥青易燃。”卢慧安横了他一眼。
“都说了跟水泥混合。不是还要做实验么?”薛蟠笑眯眯道,“技术革新很多都来自需求。卢太太加油!贫僧看好她。”撒腿溜走。
卢慧安听着有点道理,果真托实验室帮忙试做。偶有闲暇,四处查看飞檐,盼着能得个启发。
这些事儿,丫鬟八卦时自然不能全跟客人说。漏掉了些要紧人物的身份,也省去实验室那摊子。但从薛家两位太太的委屈到卢太太怀才不用,连卢大掌柜因误会母亲只懂得内院家务、万分愧疚,都悉数描绘了。
冯紫蕙少不得三观震动。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天经地义,她也从没想过自己能怀才可用。亦没想过,说不定母亲、婶娘、祖母、外祖母皆是人才,只因圈锁于后院埋没了。若能像杜萱、卢大掌柜这般过日子,做不做四皇子的姬妾……仿佛也没那么要紧。
在金陵玩了两天,冯家几位回到松江。四皇子两口子还不知在哪儿闲逛。
冯紫蕙离开当日,隔壁的隔壁张小姐果然亲自来这边探听消息。众美人发觉她还在做白日梦、盘算等她四表哥回来如何折腾,纷纷将其抛诸脑后。只有一位姓杨的、便是女贼西江月之堂妹,依然时常去见她。
前几天已经有一位姑娘开始去职校给杜萱打下手了。冯紫蕙有些吃惊。这位石小姐平素不声不响,遇事一问摇头三不知,并非肯抛头露面之人。冯家的婆子提醒道:“石小姐心事重重,只怕有别的缘故。”当晚石小姐回来,冯紫蕙试探了她几下,石小姐只垂着头不则声。
次日上午冯紫蕙去了职校,告诉杜萱唯她马首是瞻。杜萱微笑道:“料到了。”遂安排她先跟着自己,又喊石小姐去帮忙定名牌。石小姐答应着便走,在门口跟顾玉错肩而过。
顾玉手里拿着一叠文书踱步而入,将东西撂在杜萱跟前:“杜校,抱歉的紧,我不会签的。没有这种花钱法。”
杜萱微愠道:“昨儿不是跟你说得清清楚楚?”
“那是你说的,我没答应。”
冯紫蕙第一次有幸围观急性子撞慢性子。除了听不懂她俩究竟在吵什么,着实笑得肚子疼。
好容易吵完,杜萱抓起案头的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水。顾玉拍案:“杜萱!不准糟蹋茶!你这与饮牛饮骡何异?”
杜萱一气儿喝了大半壶,理直气壮道:“我渴。若非你跟我吵架我就不会这么渴。”
顾玉让她噎半日没说出话来,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转回身:“那个姓石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已提醒你第三回了。事不过三,到此为止。”径直离去。
待她人出去了杜萱才毫无诚意喊道:“多谢您呐~~”
冯紫蕙微微皱眉,走到杜萱桌前低声道:“杜校,我也觉得石家妹子仿佛别有心思。”
杜萱耸肩:“我知道。有人曾说过,谁都有苦衷或难言之隐。既然她不肯开口,我也不想逼她。”
助理小彭一直在旁装小透明,闻言忽然抬头:“有人是谁?”
“这么快就写完了?多谢啊辛苦了。”
“啊,还没。”
“那就多做事少八卦。”
小彭咧咧嘴,朝冯紫蕙做个鬼脸,忽然愣住了。顺着其目光望过去,赫然看见石小姐已立在门口,方才的话不知她听见多少。
石小姐低着头一步步走进屋中,朝杜萱双膝跪下。杜萱皱眉:“你来的头一日我便告诉过你,咱们这儿不来这套。”
石小姐脸上已滚下泪来:“求杜小姐救我性命。”杜萱一愣。
小彭快步走了过来。“小冯你先扶她起来。真涉及到救命之事,杜校还不一定能帮。你说说怎么回事,我们替你参谋谁能帮你。”
冯紫蕙忙上前将石小姐搀扶起来,带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抬头看案头只有两只茶壶。一只杜萱的,她方才对着壶嘴吹;一只小彭的,他是男人。竟不知如何给石小姐倒茶。好在小彭不知从哪里重新变出茶壶茶盏,倒过两盏来。
石小姐拭了半日的泪,方慢慢说出缘由。
旧年皇后替四皇子挑美人,原本她是不够格的。她老子只是个从六品小官。然家里是缮国府的亲戚,父母费尽心机托那府里的老爷帮忙,以石家的名头将她送过去。
倒不是石小姐的父母贪慕富贵,只因他们家已经在等死了,想送女儿逃出一条性命。天上砸下来一桩大案,石父将被他上司伙同几位同僚推出去顶罪,早晚满门抄斩。如今石小姐压根没做四皇子的姬妾,未嫁之女依然是石家人。来日官司办下来她无人庇护,恐怕要被押解回京。
她抽抽搭搭说完,屋中几个人齐刷刷皱眉。杜萱问道:“你父亲要背的是什么案子。”
石小姐摇头:“他没告诉我。”
“你总能探听到一鳞半爪。既然他是背黑锅的,要紧事肯定不是他做。”
石小姐忙说:“他不过是被逼着收了点子上头分下来的银钱。不收不行的。”
“嗯,知道。到处都这样。”杜萱脸色有点难看。“我问你天上砸下来的什么案子。废话少说,回答重点。”
石小姐又哭:“我实在不知道。”
小彭思忖道:“依着常理,一个从六品小官就算想弄出什么天大的案子也没那个能量。”
杜萱点头:“嗯。你爹是什么官职?”
“他是工部屯田清吏司的经承。”
几个人登时大眼瞪小眼。屯田清吏司听着像是管农事的,其实管理的是皇室陵寝修缮。核销费用、支领物料,还能收些税钱,属于又肥得流油又不惹眼的去处。那等着满门抄斩的大案子,多半是上司领着手下人把修皇陵的钱款给吞了、皇陵工程出现极大质量问题、岌岌可危无法修复。说句不好听的,若全部揭发出来也救不了石家,只不过满门抄斩的数目要多几家罢了。
寂然良久,杜萱道:“让通讯班给金陵送信,请不明和尚来一趟。”
石小姐乍喜:“莫非是能卜会算的那位不明师父?”
杜萱觑了她一眼:“你从哪里听说那和尚会算卦?”
“不是算出了贾家刚出生的那位小爷投胎?”
“那不是他算出来的。”杜萱道,“我早问过了。那是他多少年前就知道的。”
石小姐愣了:“不一样么?”
“不一样。他只知道些有来历之人何时投胎,下界是修行还是历劫还是闲逛还是收徒弟还是别有差事。连这些人的寿命他都不清楚。”
石小姐霎时又蔫了。冯紫蕙却心中暗喜:既然此僧若般不俗,他让自己来职校肯定没错!
数日后薛蟠赶到松江。石小姐如同见了真佛,使劲儿磕头。薛蟠直喊“阿弥陀佛”。
听罢前因后果,薛蟠沉思良久道:“首先我们要确定有问题的具体是哪个项目,有没有办法修复。石小姐,出事后你父母肯定议论过。你仔细回想下,能否想起什么蛛丝马迹?究竟是皇陵的哪处出了隐患?地上还是地下?”
杜萱瞪了他一眼:“地下早都封了,哪里用得着修缮?要修的不就是享殿?”
“说的也是。谁的享殿?享殿也分三六九等。如果是李太后的享殿,压根无所谓嘛。”
石小姐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仿佛听到一耳朵,我爹娘说先帝云云。”
众人神色大变:这位可是最不能碰的一尊神,难怪有死无生。
薛蟠却险些微笑:好办了。万事都差个借口,先帝的借口特别好找还理直气壮。乃绷紧了脸,妆模作样想了半日道:“若如此,朝堂之上绝对无法解决。求到太上皇本尊跟前都没用。所以官道不通,唯有试试贼道。”
石小姐一愣:“贼道?”
杜萱道:“贼道?绿林?他们能做什么?”
“这个贫僧就不知了。横竖贼道的脑回路跟官道全然两样,咱们压根猜不出人家会做什么。”薛蟠正色道,“贫僧的建议是,以发一个不定价的绿林悬赏。就是悬赏一件事,让能做之人来给报价。不过这种生意有个规矩:甲方绝对不能掺和、甚至不能知道他们要怎么做。不然指手画脚的人家就干不成了。只要能将此事糊弄过去、让石家不掉脑袋,多余的问都别问。”
石小姐连声说:“好好好!但凡他能救得我全家性命,怎么都好!我这就写信回京跟父亲商议。”
几个人齐声道:“还写什么信!”
薛蟠道:“眼看就是夏天,雨水最多。松江京城信件单程就得两个多月。你们还没商议完呢,抓你的钦差已等在学校门口。”吓得石小姐花容失色。“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事关全家性命之事还不自己做主?哪怕人家要的钱再多,借贷也得答应啊!”
石小姐咬牙道:“师父说的是。既如此,我就自己做主了。钱不要紧,多少都行。”
杜萱皱眉:“和尚,你未免过于相信绿林。这种事他们能有什么法子。”
薛蟠摆摆手指头:“各人路各人走。绿林道人多手段杂,机巧妙手和奇思妙想都多。贫僧最相信的便是群众力量。”贫僧已有章程,只不能让你知道。“再说,这不是是死马当活马医?”
“也对。”杜萱叹气。
这帮官吏贪墨钱款太过,本是活该被治罪的。可哪怕他们把全部享殿都折腾散架了,也实在不值得几百条人命。
薛蟠稍微盘算着:林皖要等他老子娶完媳妇才能动身北上,去搬静贵人的墓室。自己那计划须等他完事再打算。“贫僧这就返回金陵,找几个靠谱处悬赏。具体的钱数得等有人报过价才能知道。你还得给令尊大人写封信,因为到时候人家少不得去询问他老一些线索。”
石小姐忙不迭答应,当即铺开信纸提笔就写。不多时写完,薛蟠收好信,又帮绿林道吹了几句大气,匆匆离开。
当然,绿林悬赏是不会挂的。开玩笑,谁知道闲逛的里头有没有翅子窑鹰爪孙!这桩生意,熊猫会直接黑下来。
数天后,石小姐接到金陵急信:有人报价了!总价三千两银子。事先收一千定金,事成之后再给二千。石小姐惊喜不敢信,放声大哭。杜萱诧异才这么点钱。
又过了四五天,四皇子终于回来。果然压根没搭理西院美人,连张表妹那儿都只喊个太监随便打招呼。
皇后派去的嬷嬷立时赶来四皇子府争辩,没见着真神、让幕僚赖先生给拦下了。他道:“四皇子舟车劳顿,须歇息两日方能见客。”
嬷嬷冷笑两声:“那好,老奴过两日再来。”
“哦,过两日四皇子又要出门了。”
“不是才刚游玩回来?又去哪儿?”
“扬州。”赖先生道,“忠顺王府的明徽郡主和扬州巡盐御史林海大人的婚事已近在眼前。四皇子身为娘家侄儿,怎么也得提前几天去不是?再说扬州也挺远的。”
嬷嬷忙说:“先生说的是。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姑娘也当前去庆贺。”
赖先生思忖道:“张小姐想去也行,我们派车马相送。”
“自然是与四皇子同去。”
“四皇子惯于跑快马,张小姐跟不上。”
嬷嬷鼻子一扭,讥诮道:“四皇子妃难道也跑快马?”
赖先生毫无诚意道:“对啊!他俩本就是跑快马从京城过来的。”
嬷嬷哑然。咬了半日的牙,拂袖而去。赖先生殷勤直送出大门,还冲人家背影作个揖喊“嬷嬷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