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两桩案子虽说有吴逊在查,旁人也没闲着——都更信得过自己人。故此婉太嫔的心思也搁在那头,已经有日子没搭理哥谭客栈里的铁匣子了。不曾想她手下黄花闺女想嫁个老头,居然没嫁进去。铁匣子终于有了动静。
婉太嫔向赏金猎人提出新条件,要制造证据、证明静贵人死于一种叫“卧秋千”的毒.药。中此药者,每隔两三日便会起一拨疹子,大夫全然查不出来。此药最早属前明后宫,不知怎么落入先太皇太后之手。
第二天赏金猎人答复:听着像是此物,我们道上叫“红疹灵”。铁匣中搁着个小纸包。婉太嫔一打开便闻见香味,黑红色,看着与“卧秋千”不大相似。遂向客栈的伙计打听。
伙计道:“红疹灵分许多种,我们这儿不卖。不过小人能告诉您老哪儿有卖。”
“罢了,不用。”
旧年婉太嫔结识了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妇。老妇家有罐香灰,是村大夫“老神仙”给的,其中掺了种能引起红疹的药。老神仙曾为当今皇后的总管大太监,至今依然住在扬州城郊一个村子里。而圣慈太后去世前便曾规律性出红疹,有三天没三天、跟荡秋千似的。
香灰被忠顺王府派人换走,也不知林皖用了什么细密工具分离出药来。为免被闻出香灰味,他往里头掺了些轻红的香料,看上去像是另一种药。婉太嫔毕竟不是御医,分辨不出来。遂将东西带回去试了试,药效和她手中的那种逼似。
没想到这位一受刺激,又跑到薛家来了。
二人到外书房坐下寒暄几句,婉太嫔苦笑道:“我竟不知想说什么。”
薛蟠思忖道:“赏金猎人之事不顺利?”
“极顺利。”婉太嫔道,“遇上个有本事的。”
“那您老为何犯愁?”
想了半日婉太嫔道:“小和尚,世上的人才终究是官面上的好吧。”
薛蟠耸肩:“那得看什么人才。而且如今的世道,最顶尖的专项技术人才更有可能在民间。比如最好的工匠、最好的大夫。”
“大夫不是御医最好?”
“当然不是。”薛蟠哂笑道,“伴君如伴虎。御医替皇帝家治病,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所以治疗方案偏保守。后宫里头遍地猫腻。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因不知会得罪什么人,也假装没看出来。太医院和朝廷的任何部门一样,官僚风盛行。你家祖传三辈是太医,便能升迁得比旁人快。而你爷爷在太医院当官就升得更快。谁无权无势偏又被贵人赞赏,很可能几天后就寻个借口踢出去了。这些大夫和他们的弟子常常能治御医治不了的病。”
婉太嫔点头:“倒是这么回事。皇帝并不知情。”
“皇帝忙着呢,哪有闲工夫搭理太医院这种小衙门。您老出来也有不短时日了,多少常识是宫中闻所未闻的?”薛蟠挤挤眼,“他们下辈子都不会知道。”
婉太嫔若有所思。
也不知什么缘分,每回她寻不明和尚都能遇上客人。门子来报,有位孔县丞求见。薛蟠看着帖子愣了愣:此人正是镇江县的县丞。难不成吴逊派来的?为何没派贫僧熟悉的衙役捕快?乃问婉太嫔可要回避,她自然说不用。片刻工夫,孔县丞到了。
这孔县丞眼圈子乌黑、眼白通红,嘴上一溜水泡,整个人憔悴得有些惨。薛蟠微惊:“孔大人如此模样,想来镇江的案子很麻烦?”
孔县丞摇头道:“下官并非为了那个而来。下官跟吴大人请了两天假办私事。”
“啊?”
“想请不明师父卜一卦。”
“额,孔大人可是听了什么传言?贫僧不会卜卦,真的。”
孔县丞眼神霎时绝望。
薛蟠有些头疼。“吴大人是知道贫僧底细的。再说,卜卦哪有调查靠谱。再狡猾的犯人都不免留下蛛丝马迹……额,施主你怎么了?”
孔县丞身子晃了晃,有点儿摇摇欲坠。他身后的长随轻声道:“师父,前几日绿杨春那桩案子,死的是我们家三老爷。”薛蟠直了眼。
原来这孔县丞父亲早亡,被两个叔父拉扯大,这官儿也是叔父出钱帮他捐的。其二叔便是当年死在欧阳三郎手中的那位盐商,老黑又杀了他三叔。
须臾工夫,薛蟠心里已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乃正色道:“吴大人出主意让你来找贫僧的吧。”孔县丞点头。“有些话他可能不方便直说。”遂将老黑的身份和他当日在府衙大堂的表现细述一遍。婉太嫔静静的听了个满耳。
孔县丞面如金纸、身子微颤,又怒又惧还混入了别的说不出的表情。
镇江的乳母嬷嬷关联着义忠亲王余部。司徒暄知道“宝藏”是甄老太君告诉的,庆王世子又从哪里得到消息?莫非他们捏着当年李二老爷的案子跟这位孔县丞交换情报?那老黑还真是坏了他主子大事,难怪不敢说实话。当天在绿杨春,隔壁屋子坐着镇江的县令和县丞他叔。庆王府绝对是故意的。
想了半天薛蟠道:“令二叔的案子,贫僧这几天也稍作打探。只得到了点子风声,说是有人买凶.杀人,雇了职业杀手。”
孔县丞咬牙道:“下官三叔跟前的人说,他那天许是能得杀手的消息。”
薛蟠露出个奇怪的表情:“孔大人,你现在……可冷静么?”
孔县丞拱手:“师父请说,下官恭听。”
薛蟠看了婉太嫔一眼:“有些事贫僧觉得很奇怪。我把前因后果描述出来,再说说推测。”孔县丞点头。
薛蟠简单的描绘了下田家小姐失踪,又看婉太嫔一眼,惹得孔县丞也看她。婉太嫔满脸的有苦说不出。和尚借此引出未婚夫小裘,从小裘引出解忧,备注说解忧是老黑的相好之一。然后给出解忧的官方去向。最末将当日自己和老黑在绿杨春酒楼的对话大略转述出来。
“敢问孔大人,你和你们县令老爷素日交情还好么?”
孔县丞正在沉思,闻言道:“虽称不上莫逆,下官颇敬重大人。”
“故此,三叔和县令有事商议,为何瞒着你?而且偏偏在那个时间点儿、去了老黑约贫僧见面的酒楼的隔壁屋子。他们可有法子偷听?假如解忧公子没有碰巧跟贫僧说过不曾沾染人命的话,这口黑锅是不是就背上了?你叔父是从哪里得来的杀手消息?贫僧也算颇为了解绿林道。买凶.杀人的,事后中人会毁掉和杀手有关的全部资料。毕竟杀手都是摇钱树。再有,职业杀手犹如兵刃。通常这种案子查的都是买凶者,查杀手会不会有点本末倒置。”
孔县丞和旁听的婉太嫔都被他说迷瞪了。
“解忧的去向压根没人知道,黑锅甩给他就相当于甩给外太空,反正也核实不了。”薛蟠正色道,“贫僧有种感觉,县令和你三叔都是被灭口的。仅仅因为黑锅没能甩出去就灭口……孔大人,庆王府在这出戏中只怕没扮演什么好角色。”
孔县丞连着点了两下头,猛然刹住。
婉太嫔冷不丁道:“保不齐令二叔也是死在他们手里。”
薛蟠道:“也可能空手套白狼,利用一把。敲诈你们家的钱、或是诱使你们县令帮他做不该做的事。嗯?难不成县令家中也有亲人出事?”
孔县丞和婉太嫔目光同时闪动。沉思良久,孔县丞看了婉太嫔一眼。婉太嫔站起来道:“想必孔大人有机密话说,老身避避。”
孔县丞拱了拱手,他的长随也退出门外。乃从怀内取出个荷包,又从荷包中掏出块帕子。打开帕子,里头是张纸。他道:“我二叔遇害当日,与一位虬髯客泛舟湖上,二人都没带着仆从。”
“虬髯客的胡子大抵是贴上去的。”
“不错。”孔县丞道,“二人同时遇刺于船舱。我们家怎么都查不出客人的身份。他身上的帕子连个花纹都没有,独此物有些奇怪。”说着展开了那张纸。
薛蟠直接认出是锦衣卫的鱼鞭信票——所以欧阳不止杀了位盐商,还杀了位锦衣卫。心中快速做了个决定。乃眼珠子乱转,左瞄窗户右瞄茶几,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他认得这东西。孔县丞只紧紧盯着他。薛蟠又望了会子房梁,叹道:“贫僧知道这是什么信物,可真的不敢告诉你。横竖这位……客人绝非什么绿林杀手。他们必有机密事要谈。人家想杀的也许不是令叔父,而是虬髯客。或是人家不能允许令叔父告诉虬髯客什么事。”
孔县丞闭眼:“锦衣卫。”
薛蟠一副当机的模样。半晌道:“听说你三叔是老圣人的钱袋子,所以你们家肯定有些实力。如果能查出当年你二叔跟那位大人……跟那位虬髯客说了什么事,说不定就能得到买凶者的线索。贫僧建议孔大人问问老掌柜老伙计老仆人,出事之前你二叔在忙些什么、见过什么人,找出瓜藤来。”
孔县丞道:“我二叔是商贾,见的人未免太多。”
薛蟠道:“锦衣卫对商贾可没什么兴趣,他们只对官员感兴趣。若非犯了极大的错,谁会冒险去杀锦衣卫呢?他们身份机密,寻常人压根不可能知道。”
孔县丞不觉点头。又思量许久,拱手告辞。
薛蟠心想,他三叔之死自己和林皖都有点责任,乃合十颂佛道:“贫僧虽不会卜卦,如需帮助、李施主只管来找。”孔县丞道谢离去。
因隔壁还有婉太嫔,薛蟠没送客人出门,转身请婉太嫔重回书房。
婉太嫔看着他似笑非笑。薛蟠道:“这位孔大人对叔父感情很深,可知叔父对他很好。‘视如己出’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贫僧愿意帮他。”
“也罢。”得此热闹,婉太嫔心情仿佛好了些。“小和尚,你真觉得绿林人管用?”
薛蟠道:“绿林人水平良莠不齐。如果是有本事的,很可能比官府还管用。”
婉太嫔微微一笑,也告辞了。
约莫个把时辰之后,哥谭客栈的铁匣又打开了。婉太嫔给了包原装的“卧秋千”,并附加了些要求。
本府同知田大人已死多年的二伯名叫田进宝,乃宫中大太监,服侍圣慈太后。她要赏金猎人弄出个信物来,证明田进宝曾跟家里人说过,圣慈太后派人暗查过此药,才刚得了点子端倪线索便断了。只查到一位姓张的宫女和一位姓李的妃嫔,还与一位已死多年的后宫主子有关。
这玩意旁人看了必茫然,薛蟠却秒懂。皇后姓张,其姑妈乃静贵人的执事大官女。李太后当时还是个淑妃。
遂大抵推测出婉太嫔设计的剧本。
太皇太后看静贵人不顺眼,想赐死又怕儿子不高兴,遂给她下了奇毒“卧秋千”。中此毒者每隔两三日便会出一回红疹子,御医压根查不出缘故。静贵人的贴身宫女张氏觉察到了此事,非但知情不报,还将东西偷藏了些下来。
后来张氏的侄女做了康王妃,与李淑妃联手替康王谋夺龙椅。乃以此药害死圣慈太后,好让李淑妃当上太后。
康王妃早先的总管大太监得知此事后,不知道起了什么心思,也偷藏起些药。谁知被康王妃察觉逼问。大太监抵死不认、大雪天扫地出门。辗转来到扬州,定居城郊。因他会些医术,无偿替村民看病,被称为“老神仙”。然而老神仙也并不都做好事。旧年他曾将“卧秋千”送给一个小媳妇,只因她饱受婆母虐待。
以上这些当然不能婉太嫔自己查出来。所以她最先的算盘是让田大力蒙冤嫁入裘家,裘美人趁机帮助拉拢他。将孩子拐到手后,托薛蟠这个多事和尚平冤昭雪。男孩子当然不能做裘家少奶奶,男扮女装的他也肯定是龙阳之辈。薛蟠自然而然会带田大力到忠顺王爷跟前。
田大力偶然说起自己家中的怪事,惹起王爷的好奇心,萧四虎那贼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忠顺王府便顺着婉太嫔安置的消息,从田家到张氏宫女到静贵人倒着查个清楚。漫说皇后洗不清,连皇帝都难免被迁怒。
薛蟠连声颂佛。大概仇恨这种东西,不亲自动手就没有意思。
赏金猎人给铁匣送信,问静贵人死前究竟有没有出红疹,我必须知道实情。
婉太嫔答曰,有过两回,非毒。
原来十几年前给圣慈太后下药出疹子之时,她的目标就是拉扯上静贵人栽赃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