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苏州织造蜀负责采买生丝的大管事,自持是老圣人的人,觉得新任扬州知府小马大人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领着一大群狗腿子杀奔府衙。奈何他运气不好,正撞上两个衣着朴素相貌平平的路人也在下马。想找人家麻烦,须臾被打得满地找牙。
大管事懵了,指着那三太爷:“你是什么人,有种留下名姓。”
三太爷淡然道:“我姓索行三,乃是山东大德镖局淄博分号郭良志镖头家中教少爷习武的教习。”红衫姑娘咧嘴直笑。
大管事稍惊,上下打量他几眼:“索义士好本事,做个区区教习未免屈才。”
“不屈才。”索三道,“少爷甚为懂事。”
大管事愠怒:“狗上轿子不识抬举!”甩袖子朝府衙大门走,狗腿子也不管了。
红衫姑娘和索三自然跟他同一个方向。门子和几个衙役方才让索三吓着了,此时方缓过神来,上前相迎。大管事见状,特特止步等他俩先走,好听一耳朵。
门子拱手道:“二位好,请问何事?”
红衫姑娘还礼道:“大叔好。我姓郭。我曾叔公名叫郭良志。你们扬州盐课林老爷夫人明徽郡主举荐他来你们衙门做护卫。”
郭良志这个名字,门子方才已听见了,便是索三爷的东家。瞧郭姑娘已有十五六岁。她曾叔公……那得多大岁数?“敢问贵长辈什么来头?”
“他本是个镖头。近大半年已翘班没上,也没辞工。”郭姑娘憨憨的说,“无事,总镖头是我祖父。”
门子咧嘴,心想:合着这位郭镖头倚仗侄儿是总镖头,白占着镖头之位。不知翘班的日子有钱得不。又看了眼索三。莫非郡主娘娘举荐的其实是这位教习?那扒拉上郭老太爷作甚?片刻工夫便胡乱脑补了一大串。他认得大管事,打了个招呼去里头报信。
不多时,有位马家带来的幕僚出门迎客,将三位悉数请进去。
知府老爷,要紧的活计不是断案,而是日常公务。小马做县令那三年,琐事多半是幕僚帮衬处置的。如今从县到府,各色账目霎时把他闹晕了,正焦头烂额呢。幕僚文吏师爷满满一屋子,案上卷宗堆积如山。听说来了客人,先命请他们到外头坐着。两位师爷互视一眼,同时说自己过去。小马头也不抬挥挥手:“烦劳二位。”
高师爷在扬州多年,自然去接待大管事;王师爷是女人,接待郭姑娘。
王海棠并不知道郭良志是谁。郭姑娘手里有忠顺王府开出的介绍函,正是松江那边的格式、清清楚楚。王海棠看罢微笑询问几句,得知此人是郭姑娘的曾叔公,忙低头再看看介绍函:郭良志,年龄三十三岁。“他是你曾叔公?”
郭姑娘脸上漾开个极可爱的笑容:“是,亲的。”
“你们家真……有意思。为何郡主会举荐你曾叔公?”
“我曾叔公武艺高强、人又好。”
“我信。他怎么认识郡主的?”
郭姑娘茫然:“怎么认识的……”扭头看索三。
索三道:“郭镖头是萧四虎大侠的师叔。”
王海棠一愣:外头猜得天花乱坠,她却知道萧大侠跟忠顺王爷真的是一对儿。乃谨慎道:“这么大来头,我们老爷使得起么。”
郭姑娘认真道:“我曾叔公极好。不明师父说,像他这种责任心强的人当世罕见。”
王海棠惊喜:“不明和尚说他责任心强?”
“嗯。”
“太好了!”王海棠笑逐颜开,“欢迎郭护卫!他什么时候能来?”
没想到她变得这么快,郭姑娘怔怔的说:“家里有些安排,还得几日。”
“几日?”王海棠道,“等他来了咱们才方便安排府衙和大人的保卫工作,然后才能烧第一把火。”
郭姑娘不知如何作答,又看索三。索三皱眉:“马大人想捅马蜂窝么?”
“是。”
“多大的马蜂窝。”
“很大。”
“可有章程?”
王海棠微笑不语。
索三看了她半日:“大妹子,你们真敢?”
“敢。”王海棠道,“不敢就不来了。”
“治国府可不像是敢捅马蜂窝的。”
王海棠笑了:“索先生,您也是走过江湖的人。见过几个有本事的年轻人听家里话的?退一万步说,我们马大人还不曾正经度过叛逆期呢。”
“马三爷眼下还算不得有本事的年轻人,顶多算个愣头青。”
“好,我更正。”王海棠道,“有胆量的年轻人。”
“你是想撺掇他?”
“故此必须保得住他。”
“架空他?”索三脸色有点难看。
王海棠最擅察言观色,正色道:“古人云父为子纲。敢问索先生。一家子,老子吝啬且笃信狐仙。恰逢家乡旱灾,儿子假扮狐仙哄骗老子以家中囤粮救济父老乡亲,算不算架空了一家之主。”
索三哑然。
郭姑娘天真,替答道:“当然不算!”
“为何不算。”
“又不是抢他老子的地位,那不是为了救人么?”
“可老子才是一家之主,救不救本该老子一人说了算的。老子说不救就不救。”
“可别人就饿死了!”
“就算别人死满大街小巷,只要老子没开口,家中的粮食依然不能由儿子送出去。”
郭姑娘让她绕急了:“所以儿子才假扮狐仙的呀!”
王海棠摊手:“可不是?慢慢劝说老子明白还不定得花多少时日,乡亲们已饿死大半。故此儿子扮狐仙没错。后续要做的就是防着打劫的匪盗,和升米恩斗米仇。索先生觉得呢?”
索三想了半日,依然皱眉:“我明白王师爷之意了。儿子扮狐仙只为救人,不为图名。”
王海棠摇头:“索先生这想法又不对了。救下许多人命,连顺手捞个名声都不能,未免过于苛责好人。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喜曰,鲁人必拯溺者矣。”
“我是武夫,听不明白。”
“既是索先生还有顾虑,横竖你们要回金陵,不妨跟郭镖头好生商议。我们不强逼。”王海棠耸耸肩,“萧大侠的长辈,我们也强逼不了。”
郭姑娘拉了下索三的衣袖:“三太爷,救人是好事!”
王海棠击掌:“郭姑娘虽懵懂,却能切中要害。重点不是以什么方式救人,重点是救人。”
索三道:“只怕你们徒劳。”
“伸手摘星,虽有可能徒劳无功,亦不致满手污泥。”王海棠微笑道,“这话是不明和尚听一位路过老施主说的。我觉得甚有道理。”
后续便是公事公办。王海棠介绍了下扬州府衙的情形和后续安排,索三和郭姑娘介绍郭良志。王海棠收好介绍函,殷勤推荐他们到扬州好玩之处转转,二人便告辞了。
出府衙时正赶上大管事也被高师爷太极拳晃点出来,面黑如铁。郭姑娘看着他甚为好奇。大管事跟身边一个狗腿子说了几句话,上马离去。狗腿子再次来到索三跟前拉拢,索三混若没听见。待他才走开没两步,郭姑娘忍不住低声说:“三太爷,我真的听见了他咬牙的声音!素日听人说牙齿咬得咯吱响,我还当是夸张呢。原来当真能听见。”索三失笑。
二人跟路口小贩打听了方向,直奔林府而去。
介绍函一送,门子不多会子便将客人领入外书房。林海此时还在衙门办公,明徽郡主领着林黛玉出来见客。索三有些诧然,不动声色瞧了林黛玉几眼。郭姑娘被一大一小两个美人惊呆了,半晌没回过神;林黛玉早就听说过她,朝她笑眯眯摆摆手、煞是可爱。
四人坐定寒暄几句,索三抱拳道:“郡主千岁,小人今日来得冒昧,有一事想请教。”
郡主微笑道:“想问我为何举荐郭镖头?”
“是。王爷说他武艺高强、闲着浪费,小人不信。”
郡主侧头看了看林黛玉:“阿玉看呢?”
林黛玉道:“我方才想过了。两个缘故。”
“说来听听。”
“一是郭镖头为人正直负责兼武艺高强,这等人其实并不好找。二是他和索三先生一串二。对么?”
“都对,都不在点子上。”明徽郡主正色道,“马知府刚从松江过来,有心依葫芦画瓢。扬州和松江截然不同。松江地方小、人物简单。荣国府三个字往那儿一压,权贵的亲戚走狗多半不敢乱来,贾琏只甩开膀子做事便好。扬州知府素日所为却是调理各色人情往来。马尞年轻性莽不见得是坏事。棒槌似的横冲直撞,总能撞开个缺口。上回朱儿说,贾琏马尞二人调换个位置更好些。”
林黛玉不假思索道:“非也。什么人情往来不过是互相推诿浪费精力;琏二哥哥在扬州就没法子做正经事了。马三哥办事犹如郭靖听碧海潮生曲,大鼓乱砸,懒得搭理那些妖魔鬼怪。再说他们不都是目光短浅之辈,只看各家盐商绸缎商纷纷跑去松江找厂房就知道了。马三哥把扬州的酥饼做大,他们自然不得闲争夺小利。”
郡主含笑道:“倒是更有理些。”
索三深深看了她二人一眼,思忖道:“林小姐,昨儿我在忠顺王爷处也听到‘把酥饼做大’。却不知这是个什么典故。”
林黛玉指着案头的一小碟桂花酥饼:“外头卖的比这大得多。贫苦些的人家,通常是买一只、全家的孩子分着吃。每个孩子都盼着能分到大块些的,争吵打架都难免。”
“小人明白了。”索三点头。“方才王师爷说,马大人三把火还没烧呢。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些事我岂能知道。”明徽郡主懒懒的道,“松江模式很好,随便他怎么烧。”
郭姑娘在旁怯生生举起一只手。黛玉问何事,她道:“郡主娘娘举荐曾叔公的缘故是什么?我没听明白。”
几个人都笑了。黛玉道:“不知不觉跑了题,还是你专心。”
明徽郡主肃然道:“马知府既莽撞,不免得罪人,气量小的必狗急跳墙。酒色财气种种陷阱,他跟前需有高手护卫。然我们家的人不方便,外头的又信不过。”
“原来如此。”忠顺王府要派自己人盯着马尞。“只是我瞧王师爷踌躇满志,恐怕干弱枝强。”
郡主看了看林黛玉。黛玉道:“索先生凭良心说,王师爷之才干可在马知府之上。”
“是。然她若倚仗本事欺哄上司,未免乱了规矩。”
“跟索先生说实话,王师爷不会在扬州多呆。松江办事多畅快!再者,”林黛玉认真道,“规矩从来不是为了扶持正义。如果它能接近扶持正义,世界便会很美好。可如果它远离了扶持正义,就不那么值得遵守。”
郭姑娘眨眨眼:“这调子跟不明师父的话好像。”
郡主噗嗤笑了:“就是他说的。是吧。”
“是。”黛玉爽利承认,“等规矩公平合理之日,再守不迟。”
郭姑娘道:“我虽不全明白,也大略明白,觉得有道理。”
“多谢郭姐姐。”
索三抱拳:“小人知道了。郭镖头本是受王爷和郡主举荐来任此职的。”
郡主点头。“劳顿索先生。”
郭姑娘看看他们俩:“三叔公,我怎么觉得你方才的话只说了一半?”
众人一齐笑了。索三与郭姑娘乃告辞。
他俩刚走,老仆进来禀道,马知府太太卫氏携小爷约十天后乘船抵达扬州。
黛玉奇道:“怎么来得这么快?通常不是家眷要等老爷安定了才到的么?”
老仆道:“她们没算马大人去松江考察的日子。”因送上了卫氏的档案。
黛玉与后妈本来熟络,干脆凑个小脑袋在旁边。只瞧一眼便笑了:此女竟是卫若兰的姐姐。不明和尚说,卫若兰与史湘云有红线之缘。再看,卫氏欺软怕硬、贪财性妒且势利眼。因生得美貌,素日不大瞧得上模样平平的女子。又因有几分诗才,瞧不上诗文平平者。
看罢,明徽郡主微笑瞄了黛玉一眼。老仆低头偷笑——大姑娘样样都踩在卫氏的妒忌点上。
黛玉道:“既云卫若兰才貌仙郎,为何他姐姐如此浅薄?”
“调查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郡主慢条斯理道,“你近日不是琢磨什么心理根源么?待她来了,你少不得认识她,分析分析去。”
黛玉“嗯”了一声。“倒是个课题。只怕她会成马三哥的拖累。”
老仆道:“只怕她会成为郭镖头和索三爷的拖累。”
遂将这消息送一份给金陵、送一份给王海棠。黛玉眼珠子一转,又命送了份去松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