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从卫若兰给他姐姐卫氏的书信中窥探出端倪,推断此人也许暗投了某位皇子。这事儿麻烦,不明和尚暗地里可没少给端王出主意。虽说卫若兰年纪尚轻、要紧事他老子多半没告诉他,来日进兵营便不好办。遂急忙给京城发了只信鸽。
王铁既得了出征之法,心下有底,预备返回金陵。临走前拜托哥谭客栈的伙计帮他留意前两天遇到的那个姑娘。
十三皱眉:“留意人家作甚?你知道人家定亲没、有心上人没?”
王铁怔了半日:“若没有呢?”
“难不成你还想打仗回来娶她?你知道你去多少年、回来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十三转头吩咐伙计,“莫搭理他。”
伙计忙不迭答应,何山子在旁好不嗟惋。
有个吃酒的闲汉听见了,笑道:“哪能这么说话。常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保不齐人家姑娘为情所动、甘愿等他呢?”
话音未落,有位姑娘大步从外圈走进来道:“请问这位大叔,什么是情?”
闲汉只看见姑娘模样标致,没看见伙计和十三都在偷笑,道:“喜爱便是情么。”
姑娘道:“我就知道您老弄错了。喜爱不是情,珍惜才是情。凡舍得她苦、舍得她难,心里想着你先委屈几年、过几年我补偿你,便不是情、是买卖。而且多半是诈骗买卖。这么想的男人要么一辈子没本事补偿人家、要么一辈子对不住人家,临死还要说我下辈子还你。下辈子天知道他是猪是羊。再有,所谓有情郎,并非男人对女人有情,而是女人对男人有情。”她看了看围观众人,“这句话说的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女人。因她们多半困锁后院,虽遍体绫罗满头珠翠、遇不到可心的男人。至于那个男人他自己怎么想,并不相干。”
闲汉笑道:“她如何没遇上我?”
“若遇上你,你便是无情郎。”姑娘随口道,“因为你长得不好看。太太奶奶小姐们都喜欢模样好看的男人。”闲汉登时笑容凝结。姑娘又说,“难不成你以为大户女人都好看?胖的丑的脾气凶爱打人的多了去。强抢民男也不少。你女婿若被人家看上了,人家只命狗腿子抢走,谁管他有没有老婆、心里愿不愿意。这才叫有情郎:我喜欢他,他喜不喜欢我不要紧。”
十三笑摇摇头低声向何山子道:“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旁人顶多只学了七成,唯她学了个十成十。”
何山子问道:“这是谁?”
十三还没来得及答,便看那闲汉拉着王铁问:“有情郎是这个意思?你待那姑娘难道不是有情郎?”
十三说:“他不是。”
闲汉道:“你想不想娶那姑娘?”
王铁道:“想。”
十三看着他:“你心里喜欢别人却娶了她,算个什么意思?模样相似的多了去。改明儿再遇上一位比她更像马玉蝶的,你可要停妻再娶?”王铁定住了。
姑娘吹了声口哨:“马玉蝶是什么人?你为何不娶本尊?难道她是别人的老婆。”
大伙儿看王铁的眼神登时像是看奸夫。王铁忙说:“不是不是!她本身在……”猛然闭嘴。
瞧热闹的喊道:“莫不是窑子里的粉头?”王铁如脸上被打了一拳似的。
人群登时炸开了锅。“依着相好粉头的模样娶媳妇?大兄弟,你也忒离谱。”“我闺女宁可做姑子也不嫁你这种人。”“谁家姑娘嫁给你可真真倒了八辈子血霉。”
“行了诸位。”十三站出来道,“既然诸事不知,就莫要瞎猜。我家兄弟少不更事,然并无恶意。纵有不齐全的念头,我们自家教导,诸位无需多虑。”
那闲汉竟得了意,晃着脑袋,手指王铁脸向十三道:“朋友,那你们家可得好生……”
话未说完,姑娘打断道:“大叔就别占便宜了,不会显得你比这两位高明、反倒惹得人人皆知你肚子里没货。”
十三抱怨道:“就不能给我留个涮人的机会?”姑娘皱皱鼻子。
闲汉这才看出他们皆同伙。人家多的是明白人,怎么都轮不到自己来说风凉话,灰溜溜跑了。众人大笑。
十三招招手,领着几个人进去找地方说话。身后有人问:“那姑娘是谁?好不爽利。”
另一个道:“那是赵二姑娘,盐课林老爷跟前师爷赵先生的侄女儿。”
“哎呦~~”再一个道,“她方才说强抢民男,莫非说的便是郡主强抢了咱们林大人?”
十三听个满耳,愁道:“我们郡主这好色名头怕是一辈子摘不掉了。惟愿外人莫要觉得她是‘胖的丑的脾气凶爱打人的’才好。”与赵茵娘齐声大笑。
乃寻个静室坐下,十三介绍大伙儿认识。
赵茵娘道:“我今儿过来有两件事。”先从怀内取出张单子递给何山子,“阿玉想读兵书,这是我拟的单子,您老瞧瞧合适不。”十三眼尖,瞥见字儿是陶啸写的,微微一笑。
何山子连连摆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不过是个糟老头子,何曾读过什么兵书。大小姐太看得起我了。当托位将军才是。”
“您是大将跟前的,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么?”赵茵娘笑嘻嘻道,“您帮我们俩瞧瞧呗~~”
“我当真不成。”何山子一面说一面已看完了,点头道,“我瞧着极好。不若托小王将军看看。”
王铁忙说自己不过黄口小儿,不敢当此大任云云。赵茵娘又看着他:“另一件事便是,我们托绿林道上的朋友查了你那个叫马玉蝶心上人。想知道么?不想就算了。”
十三皱眉:“查她作甚。”
“听说这位小将军颇痴情,恐怕他脑补出什么迫不得已的戏码。”
王铁咬了半日牙:“想。”赵茵娘耸肩。
张县令两口子打起王铁的主意后,趁他去长安之机,派人引他朋友拉他上教坊司。青羊嬷嬷悄然观察王铁,见他盯着一位美人看。美人名叫玉蝶,乃罪官孙女。相好三四个,都答应将来赎她回家做正经姨奶奶。青羊嬷嬷便领着玉蝶偷听几位相好跟别的粉头说出一模一样的话。玉蝶心死,兼羡慕青羊嬷嬷,遂投靠过去。而老鸨子则是她们拿钱收买的。
王铁一走,张太太满盘皆输、郁结于心。青羊嬷嬷忙着开导主子,不得闲搭理马玉蝶。王铁安置马玉蝶去客栈时给了她不少银子,她又发觉原来张太太也不过如此。横竖已是自由身,遂领着小丫鬟偷偷离开客栈,投靠了一位早先的恩客。
恩客是个老儒,年过半百、人品可靠。马玉蝶如今改名换姓充做人家远房侄女,已定下婚事、只等明年出嫁。未婚夫刚刚得中秀才,家境殷实,爱慕小姐美貌;老儒则白得个才学不错的侄女婿。各方满意。
赵茵娘拍手道:“别说,这姑娘清醒得很。置嫁妆花的还是你那些银子。”
何山子怒道:“好不要脸!寻她把银子取回来。”
十三瞥着王铁:“取回来么?”
王铁摇头:“罢了,银子本是劫的。是我糊涂,没有她也有别人。她既安好,我再无挂念。”
何山子恨铁不成钢:“被她骗成那样你还挂念!”乃跌足谩骂。骂王铁他就老实听着、骂马玉蝶他还辩驳两句,气得何山子转身便走。
赵茵娘拍拍小王的肩膀:“会过去的。懂得多少大道理都难过好一辈子,何况咱们还年轻。”随手收起书单子,摆摆手去林家了。
看着她身影渐无,王铁纳罕道:“为何江南的姑娘个个都爽利大方?”
十三想了想:“也不都是。你见过的这几位运气好。”
遂稍作收拾,次日启程返回金陵。
王铁心中有了底气,大大方方上堂妹府前求见。门子听他自称王芙蓉的哥哥,满脸写着不信。不多会子,王铁跟一位大丫鬟进了外书房,王芙蓉端坐案前。
王芙蓉是三房女儿,打小长在老家,王铁其实不曾见过她。只听三房的兄弟说,姐姐妹妹一大群,独芙蓉模样出挑。今儿一见,虽眉眼脸型皆与三婶娘相似,偏生就是好看许多。乃抱拳道:“六妹妹……”
话未说完,王芙蓉也站了起来:“是祖母派兄长来的吧。是来劝我的吧。”
王铁一噎。他已打定主意不提那事;奈何王芙蓉已经从上司张子非处得知祖母的意思,憋了好几日的火。
王芙蓉轻笑道:“兄长来迟了。我已雇了靠谱的团队替我报仇。人家有信鸽。若我没算错日子,这会子大抵已办完。兄长想不想知道我做了何等安排。”
王铁莫名后脊背发凉。有心说“不想知道”,看芙蓉这意思她定然要说,干脆闭口不言。
王芙蓉并没算错日子,事儿就出在今日。
她姐姐王杜鹃陪丈夫走亲戚。半道上忽闻一阵叫喊,两口子不觉望了过去。只见小街中先跑出来一个四十多岁、体壮如牛的大婶,手持菜刀、口中大喊“贱人休走”;她身后紧紧跟着个三十岁上下、模样斯文的男人,喊着“快跑快跑”;再后头是四五个男男女女,都喊“需教走了奸夫淫.妇”;最后还有一伙十来个人嚷嚷“都冷静些莫要冲动”。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怎么回事,前头两位已经跑到身旁。男人一个健步挡在大婶和王杜鹃当中,大婶持刀朝王杜鹃脸上扎:“老娘划花你的脸,看你如何偷汉子!”王杜鹃吓懵了。
王姐夫如遭雷劈。后头几人已涌上前来,团团困住王姐夫。一位大叔摇醒他道:“你是王氏的男人不是?她与我妹夫私通,让我妹子知道了。”
现场大乱,王姐夫呆若木鸡,压根不知发生何事。等他再次回过神,身边是最后的那伙人。另一个男人摇着他的肩膀道:“哎呀呀疯婆子认错人了,我侄儿相好是别的王氏嘿嘿嘿。我们走了,你瞧你媳妇吧。”旁边几位有的面有愧色、有的东张西望、有的谄笑。
不过须臾工夫,方才四周已走个干净。王姐夫抬目张望,不远处地上倒着个女人,正是他媳妇王氏——脸上被刀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然王姐夫此时却想着:果真认错了人么?
王铁听罢堂妹的安排,惊得半晌没动弹。
王芙蓉淡然道:“既说弄错了,依着祖母的本事,必不会损伤王家名声。我原本也犹豫过要不要划伤她的脸。后来一想,若不留下点儿记号,过个半年她哄得姐夫信了她呢?”
王铁艰难道:“她本来就不曾与人私通。”
“故此我不能许她平冤。我要姐夫每回看见她的脸便起疑,这辈子都不能信她。”
半晌,王铁长叹:“也罢,你二人之事,我也管不了。”
王芙蓉微笑:“多谢兄长明事理。”
王铁再叹。定了定神,告诉她自己要去打仗。
芙蓉皱眉:“哥哥做事忒没分寸。打高丽本是机密,你纵然告诉我、也该说去打俄罗斯才对。”
王铁看了看她:“你知道。”
“我因特殊缘故才知道的。”王芙蓉正色道,“哥哥千万别跟旁人提起。走漏了消息咱们全家都担当不起。”
“并没有再说与旁人了。”
“那也罢了。”芙蓉叹道,“咱们兄妹俩头一回相见并不愉快,有些遗憾。我知道哥哥本事实在。战场上刀箭无眼,哥哥仔细些。你们这趟的军需供给有我一份,哥哥营中但有需求只管说。”
王铁愕然:“你是我们的军需商?”王芙蓉点头。王铁倒吸一口冷气。这几日十三与何山子给他试了几样北征军使的东西,样样强似长安军数倍。虽然十三等人一口一个王东家,他只当妹子是分了男人的钱自己过日子,不曾想她已成一番事业。半晌抱拳道:“妹子,东西我见过,极好。我替袍泽们多谢你。”
王芙蓉还礼:“还望兄弟和将士们开疆拓土、立下不世功勋。到时候我出门见人,也好蹭兄长个名头。”
王铁踌躇满志:“你等着!哥哥必不堕祖辈威名。”
“好。”
王芙蓉命人设宴替兄长接风洗尘。
席见王铁仿佛有话难以启齿。芙蓉道:“自家兄妹有什么不好说的。”
王铁再三犹豫,低声道:“那事儿,祖母怕会疑是你所为。”
王芙蓉笑道:“我还当什么呢。我让他们做完就通报她老人家。两害相权取其轻,祖母必会从头至尾告诉姐夫。只是你猜姐夫他会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