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慧安的父母终于抵达金陵。忠顺王爷诚意十足,和陶啸两个亲自来码头迎接。卢家四口子多年不见,少不得个个泪如雨下。乃闹闹哄哄上马车。卢慧安命将行李送去自己预备好的宅子。
卢家人同坐一辆车。卢慧安跟父母商议,请他们先在忠顺王府客院住两三天。一则家里要依着父母的喜好采买些窗帘床帐,二则王爷面子大、能借个势。不然,他爹初来乍到恐怕遭人家排挤。老卢没想到女儿能做主安排自家住在王府,懵了半日没回过神。卢大太太满口答应——依着女儿的意思必没错。
虽只在码头见了一见,薛蟠和小朱心下都微微放松:这卢老头比林海容易妥协得多。只要卢慧安够强势,外人毫无办法。
路过姬家的马车,薛蟠连连摇头:“怎么还是这种送小姑娘的招数。”
小朱悠然道:“外行!姬通判那个儿子才是要紧人物。门生与师长自古同党,学政老爷教导出来的举子自然像他。送小姑娘不过为了分散慧安的心思。”
“好吧。就算三两天见不着,早晚能见着。朱先生有什么法子隔绝人家的师徒关系?”
“我方才已命人放鸽子去扬州了。明儿便知。”
薛蟠忽然感觉一阵轻松:这些事本是他的短板,小朱既在、自己就不用费脑子了。
来到王府,诸事妥帖,老两口先安顿下。
才刚说几句话,卢学政便想问卢遐学问。慧安忙说:“您老缓缓。船上晃悠两个月,不累啊。明儿先闲一日,后日去见田敬庵老爷子,再问功课不迟。”
卢遐的小助理假扮他书童,嘀咕道:“当面验货不大好吧。”
卢学政皱眉。“放肆!”助理吐舌头。
“话糙理不糙。”慧安接着说,“田老先生本来盘算让二哥哥明年下场县试。人家既然有把握,您老就别……”
话未说完,老两口惊喜:“当真?”
卢慧安微笑道:“我哥哥不过是看起来呆、不会说话罢了。要不要取两篇文章来父亲瞧?”
卢学政一叠声的喊取来。卢遐满脸不高兴,卢慧安瞪他。卢遐伸手入怀艰难摸索半日,慢吞吞道:“方才走得急,忘了带。”
卢慧安才刚黑下半张脸,助理忙喊:“我带了我带了!”说着掏出一叠纸来双手奉到卢学政跟前。
老卢看儿子这幅模样,自然以为文章写得不好,心里咯噔翻了个个子。谁知凝神一看,竟比他去年送来时强出去数倍!喜得连声夸赞。
卢慧安在旁道:“您老别嚷嚷!田老头将这些从破题批到束股,无一处是好的。没见我哥哥都不敢拿出来?”
卢学政笑得满脸开菊花:“严师出高徒、严师出高徒!老夫竟不知该如何谢田老先生……嗯?”他面色一沉,“你叫田先生什么?放肆!”
卢慧安嘟嘟嘴低声道:“王爷他们素日都这么叫。”
“王爷是王爷!你莫以为王爷性子和软便无法无天……”
话音未落,门口有人忍俊不禁。只见薛蟠和小朱走了进来。薛蟠合十行礼,笑道:“王爷居然有跟性子和软这种形容词连在一处的时候。卢老爷您可真是个天才。”
卢学政还礼:“师父见笑了。”
薛蟠朝卢慧安招招手:“内什么,咱们朱先生有点事儿想请教,能否暂借令尊大人两刻钟?”
卢慧安眯起眼来回打量他俩,半晌道:“料你们也不敢玩什么花招。”
朱薛二人齐声叫屈。“果真有事请教!”“卢大人是专业人士。”遂将老卢请去了书房。
卢大太太一直憋着礼数,见丈夫终于出去了,忙不迭将儿女搂在怀内。看儿子气哼哼的,还以为田先生太过严厉,和声安慰。卢遐愈发不高兴。
卢慧安忙打岔道:“母亲,明儿咱们俩看宅子去,该安排的安排下。我老子您就不用管了。王爷虽有时候不靠谱,石管家甚为靠谱。”娘儿俩遂开始商议置什么窗帘物什。
卢遐老老实实挨着母亲坐在床沿,得空瞪了助理一眼。助理谄笑。原来文章是西江月替他拟的。卢遐不愿意作假,卢慧安替他安排明年作弊考县试他也没同意。奈何这等事多半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隔壁书房,小朱恭恭敬敬取了自己的三篇文章给卢学政瞧。方才看儿子的文章沉稳平和,如今见这朱先生笔墨风流倜傥,卢老头捋着胡须微笑点头。
小朱方上前行了个礼道:“老大人,实不相瞒。晚生父母早亡,幸得姑父姑母养大。祖父曾随军打仗……”
薛蟠在旁龇牙。他真祖父是太上皇,年轻时确实曾随军打仗;他假祖父朱太傅也当过军中幕僚。可话听在卢学政耳中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这书生文文静静、才学又好,偏没下场考试。不用问,祖父必然是下卒,须得三世后方能科举。可单看文章,未免可惜。忽然想起当日皇帝的教导,让他好生替朝廷选拔人才。乃道:“老夫且想想法子。”
小朱一躬到地。“多谢老大人。”老卢满心欢喜:果然江南多才子。
正说着,卢遐的“书童”来了,呈上封信道:“有件事我们二爷险些忘了。老爷,家里老太爷并不知道您老绕道京城,家书前月已到。”
卢学政接过拆开,见此信极长、足有三页,微微惊愕。乃从头细读。老太爷信中先是告诉他自己会盯着老二不任胡来,又说卢家自前朝便是诗礼大族、中举者多,奈何七品从七品比比皆是。俗话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应天府为科举大府,出了不少朝廷大员。儿啊,卢氏一族就全指望你了。如此这般。
见老卢双眉皱起,薛蟠问道:“老大人,何故犯愁?”
卢学政怅然长叹:“世道艰难。”
“咦?长安那边有人为难老太爷么?”
“非也。”
小朱拱手道:“老大人,既有难处、何妨说出来我们出出主意。这和尚鬼点子极多且得用。”
卢学政苦笑:“多谢二位。只是老夫……”摇头不语。
薛蟠耸肩道:“要不您找王爷帮忙。”
“老夫非趋炎附势之人。”
“您老对趋炎附势有什么误解?”薛蟠道,“难不成卢三姑娘不是您亲生的、是收养的?”
“自然是亲生的。”
“嫡亲的亲家,帮忙不是常规么?”
卢学政一时语塞,心中暗动。
次日,卢慧安早早把她母亲拉出门去。
老卢正想喊儿子过来教训两下,门子禀告,应天府尹孙谦领着长子孙溧前来拜访。孙家父子才坐小半个时辰,甄应嘉领着甄瑁又来了。卢学政深吸了口气: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果真要变成人家的巴结对象。
下午林皖从苏州过来,奉命郡主之命送东西。彼时忠顺王爷正在后花园和亲家公议论江南花木,随口让呈上。合着林海前儿作了两首诗,郡主和黛玉元春都步韵和了,独林皖不善此道。郡主便罚他跑腿送来金陵,命自家兄弟也和两首。
忠顺王爷稍作思忖写出和作,众人大赞。小朱也跑不脱来两首。卢学政本为老儒,既在王爷兼亲家跟前、自然不肯示弱。大伙儿互相吹捧一番。
王爷瞧着林皖:“就你小子不成。”
林皖苦笑:“甥儿实在不是那块料。”
小朱奇道:“林海大人堪称江南第一诗家,如何没教导与你?”
林皖道:“朱先生有所不知。家父数月能有几天依着时辰下衙已是难得,府中还有别的事要忙。纵然偶尔得闲教导我功课,也得花在八股文章上。实在没工夫教我学诗。”
忠顺王爷皱眉:“你的试帖诗若不好,会试如何能考过?”
林皖心虚道:“试帖诗……可否混过去?”
王爷呵呵两声:“应天府的学政老爷在此,你问问他试帖诗可否混过去?”
卢学政正色道:“不能。”
林皖叹气:“可如何是好。”
小朱眼珠子转了转:“林大人忙得那么离谱,是盐课上找麻烦的人多吧。”
林皖再叹:“盐课上哪一个不是千年的狐狸。”
“横竖扬州近,行路方便,林大哥本时不时要过来。秋闱已中、无需避嫌。”小朱道,“卢大人衙门里头没人找麻烦,不会忙成林大人那模样。要不然林大哥你就拜卢大人为师如何?”
忠顺王爷抚掌道:“极好!你小子难得出了个得用的主意。”
卢学政呆了半晌,随即喜出望外。
他早先只知道林海是前四五科的探花、开国林侯爷之后、如今做了郡马。昨晚听卢慧安仔细讲了许久,才知此君乃天子心腹。其子林皖已得密旨,立时要去边关溜达一圈儿、回来好帮今上从端王手里收复兵部。要说卢学政不羡慕是假的——连进士都没考,少说兵部侍郎预定。
卢慧安指了指案头她祖父的书信:“朝中有人好做官,就是朝廷需要用人时能想得起你。”
卢学政思忖道:“你祖父如何忽然提起这个?还忒般夸赞你哥哥。我在家时都不曾这么夸过。”
卢慧安哂笑道:“您老还不明白?长安府并不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有人上咱们家奉承老头儿去了。祖父终于明白‘田敬庵门生’五个字是何意思。”
“何意思?”
“杜禹杜阁老嫡亲的师侄。父亲只管等着。从明儿起,有门路的都会不惧王爷威严来您这儿拉关系,没门路的会等咱们搬回自家拉关系。搭得上搭不上都会想法子搭上。”
当时老卢还不大相信。一夜睡醒,上午就来了孙甄两个大族,隔壁薛家的小和尚还送来了详尽的金陵官员资料、足有三尺高。这般有面子,谁还排挤老夫?
林大爷要去东北,自然不剩多少时日留在江南。这个点儿朱先生出主意让他拜师,什么意思都不用提了!
既然王爷赞成,此事当即定下。
转头薛蟠告诉毕得闲,忠顺王爷命林皖认新上任的学政老爷为师。会行正经的拜师礼,不会真的教学。就是王爷给亲家个面子。毕得闲了然,上报不提。
另一头,卢慧安和母亲大清早出门,先到了自家宅邸。一应家具物什皆齐全,拎包入住。
娘儿俩逛到外书房,卢慧安微笑道:“母亲,咱们这宅子太小了,离父亲衙门也不近。”
卢大太太道:“金陵什么地方母亲知道,寸土寸金。能有这么好的宅子已是难得。”
“没什么难得的。”卢慧安道,“横竖只暂住。”
“暂住?”
卢慧安指道:“喏,正经宅子在那儿呢。”
卢大太太见长案上摊满了东西,便走过去查看,霎时睁大了眼。当中一摞正是自己去年画的屋舍图纸!旁边一摞乃旁人所画,比自己的稍作改动。
慧安从后背抱住母亲道:“娘~~您老忒外行,好些东西都没法做。我请了专业人士提出建议,修改成这样。”她又指第三摞,“那是金陵几位营造大家的资料,他们都想收您做徒弟。要不您挑一位?”
卢大太太须臾已泣不成声。
慧安左手依然抱着母亲,右手拿过一张大工笔图纸:“这是请人画的宅子的整体效果图。待修建好就这样。”
卢大太太惊喜:“这样?”
“嗯。母亲倒是能想。您这个飞檐可费了我好大的劲儿。”
“这飞檐怎么了?不好么?”
“当然好!就是寻常材料做不出来。我们实验室也是忙了好几个月弄出样品的。对了,甄家大嫂子极有兴趣,改明儿您见见她。瑁大哥哥满心都是写他的破书,甄家的房地产买卖由大嫂子负责。你和她一定谈得来。将来你管设计、她管营造、我管投资,咱们三个人一条龙。”
“好、好!极好!”
卢慧安又拿过另一张图纸,提笔在上头画圈儿。“这是区域地图。咱们现在在这儿,我爹的衙门在这儿,应天府衙在这儿,贡院在这儿。忠顺王府在这儿,我和哥哥住在这儿。哥哥的实验室在这儿。这~~块地方,本来有几家住户,三四月份已拆迁走了。土地平整花了些时日,咱们何时过去看?”
卢大太太忙说:“何时?”
“您问我?您是娘我是娘?当然您说了算啊!母亲若高兴,这会子便去如何?”
卢大太太抬头从门口望出去——女儿能干、诸事妥帖,此处仿佛没什么要忙的。“这会子便去!”
“遵命!”
卢慧安喊人去请位营造大师来做参谋。娘儿俩出门上车,回去时已经斜阳西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