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西江月把前公爹仇都尉做假金牌的证据送到冯紫英手中。冯紫英办案无数,并不好哄。可仇大人第一次招供没说真话,手里的金牌又实实在在比鎏金铜牌重。
冯紫英拿着报价单百思不得其解:“他如何会做下如此蠢事?”
毕得闲道:“难不成上书请罪丢了金牌?只不知他在何处做的如今那块。”
冯紫英这才将戴权他哥从绿林中听来的闲话说了。毕得闲命手下去府衙查查,那些天可有报案金匠失踪的。不多时拿了卷宗回来。
毕得闲翻看日期道:“戴大老爷想来被西江月利用了一把。”
冯紫英点头,又愁道:“偏四皇子已走。”
毕得闲仿佛想到了什么,却没言语。冯紫英看着他,也不言语。静默许久,门子大叔报有客人。毕得闲认得,是松江职校副校长顾玉的助理薛先生,还应该算是杜家的幕僚。
这薛先生恭敬问二位大人安,道:“晚生奉信圆师父之命,等在街口。只看冯大人进门过些时辰便求见。”
冯紫英挑眉:“信圆师父有何见教。”
“她说,四皇子这么快出兵是她建议的。南安王爷也是收了她的信、认为言之有理,才定下的日程。纵然仇都尉早早赶到松江,贾知府压根不知四皇子人在何处。等他们拿着单子每个兵营都溜达一遍——贾琏天性惫懒,必然会从离府衙最近处开始找起。找到时四皇子已经离港了。”
冯毕二人互视好几眼。毕得闲掐了半日的手指头,道:“南安王爷驻兵琼州,可谓迢迢千里。信圆师父如何能早早与他联络。”
“她借用了金陵薛家的信鸽和薛家在岭南的快船。”薛先生道,“八月底,得知二皇子失踪,她便推测皇后有难。彼时四皇子还在琼州。”
冯紫英失声喊:“那么早?”
薛先生眼观鼻鼻观心:“两位小叔子的性情,信圆师父清楚。二皇子心眼多,必然忌惮九皇子。他既失踪,朝廷少不得细查他身边之人。拔出萝卜带出泥。”
冯紫英猛吸了口气,看了眼案头搁着的仇都尉供状。西江月是得知皇后幽闭宫门时推测出来的,信圆比她早得多。“还有么。”
“想要妻子不妒忌丈夫的其他女人,是不可能的。只看装得有多真。”薛先生半阖上眼皮子。“有句话,信圆师父从出嫁前就一直忍在心里。如今终于能说了。”
“先生请。”
“母仪天下,并非运气好、丈夫做了皇帝,就能的。”
毕得闲忍俊不禁。冯紫英本来没觉得好笑,见他笑了、也嘴角微微翘起。又道:“信圆师父何故告诉我们这些话。只当是凑巧的不好么?”
薛先生微笑道:“怀才不许露,岂非憋屈?横竖四皇子拿下东瀛只看早晚。若朝廷信得过,她愿意教导新太子妃。”
冯紫英惊呆了!薛先生恭谨起身告辞。
毕得闲咳嗽两声:“客人走了。”
冯紫英将将回神,砰的拍案:“这什么女人啊!”拿着小叔子还没到手的东瀛跟皇帝谈判。若朝廷当真让她教导新太子妃,杜家还能再昌荣五十年。
毕得闲吃了口茶:“劝说南安王爷提前出兵的本事,搁在朝臣里头亦难得。”
冯紫英点头,半晌又摇头:“世人还都说她性子柔和。”
毕得闲抬了抬下巴:“她自己说的,‘只看装得有多真。’这位确能装。”因提起她穿了身半旧的缁衣去忠顺王府。“不明和尚事后得知直跌足,说‘鬼能想到一个太子妃会穿成那样去见一个王爷’。”冯紫英莫名想笑。
毕得闲遂放出两只信鸽。一只是他自己禀告上司的,另一只是冯紫英借用去禀告皇帝的。而后冯紫英回松江,押解仇都尉等人进京。
太上皇先拿到东西,看完毕得闲的再看冯紫英的。呆愣许久,拍案大笑。又长叹,砸了只茶盏子还不够、又砸了一只。乃将两份都递给毕安。毕安看罢也不知该给什么表情。
太上皇慢慢的说:“你看呢。”
毕安垂头道:“奴才觉得,不论天意人意,都不愿意梅娘娘居后位。”
太上皇哼道:“无需装傻,她本来便当不得。”也没难为这老太监,随口命传杜禹进宫。
不多时杜禹赶来,太上皇丢给他两张鸽信。杜禹得了老花眼,鸽信字迹太小,他半晌没瞄出一个字来。太上皇示意毕安。毕安捧上一枚东西,低声道:“这是荣国府贾赦大人进上的水晶放大镜,颇为得用。”
杜禹谢过圣恩拿在手中,没告诉皇帝杜萱早已请了专业视力检测员回家、替祖父查老花度数、帮祖父去西洋荷兰国定制眼镜去了。待他看完,呆若木鸡。半晌跪倒磕头:“臣有罪。”
“何罪。”
“臣孙女身为儿媳,不敬婆母,实乃臣教导无方。”
太上皇哼道:“避重就轻。那是要紧事么?”
“妇德不必才明绝异。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罢了罢了!”太上皇摆摆手,“分明知道朕不爱听这些。说些实在话。”
杜禹道:“是陛下让微臣说实在话的。”
“说。”
“微臣以为,臣孙女儿没错。”
“何以没错。”
“除去四皇子外,其余诸位没一个能压得住南安王爷。陛下亲口说,东瀛非打不可。臣孙女保住了四皇子,便是保住了东瀛、保住了二百年后的国运。封个护国师太都使得。”
“当!”太上皇茶盏往案头一撂:“你倒邀起功来了。”
杜禹垂头:“陛下命臣说实话的。”
太上皇磨了磨牙,半晌道:“滚!”杜禹还没退出去,他又让毕安将冯紫英那封信送去大明宫。
杜禹虽先一步出殿门,既上了年纪、脚底下少不得缓慢。不多会子毕安追上来,二人相视一笑:他俩跟了太上皇多年,早都能看出其喜好。这一大群孙子当中,老头最喜欢的就是小四。毕安低声道:“有桩旧事,老圣人近年才刚刚得知。早先静贵人没得不明不白。”杜禹深吸了口气。“皇后那位姑妈到死没招供,然别处已得证据、铁证如山。”杜禹拱手致谢,知道大孙女保住了。来日哪怕新君有意对付杜家,东瀛亦可作为退路。
转头皇帝收信,也呆若木鸡。
他原本是笃信不会有假金牌的。这些日子将派出去的人翻来覆去过了上百次个子,每位皆忠实可靠。冯紫英年轻,性子活泼,擅长机变。派他去,且弄个小孩子玩的游戏,不过是为了当做耍子罢了。不曾想事儿变成如今模样。
正不知如何处置,戴权进来低声回报,皇后再次上书求去大高玄观出家为道。皇帝憋闷,重重拍案。等了半日,戴权借敬茶之机求问可要寻位大人来商议。皇帝忽潸然泪下:“让朕寻谁商议?”能说后宫事之人本来不多,如今又没了个仇都尉,其余不是呆板儒生便是与妃嫔有瓜葛。戴权也陪着拭泪。
过了会子,宫中掌案李太监怀揣圣旨出宫。依然半程快马半程快船赶去江南,命扬州巡盐御史林海进京。皇帝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时寂寞会惹出什么后事来。
这日可巧薛蟠上扬州办事去,赵茵娘也跟着找林黛玉玩儿。正热闹说笑呢,有姑苏老家过来报喜的。原来小林子的姐姐生了,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众人皆喜不自禁。黛玉茵娘都想看小宝宝,徽姨便命稍作收拾、预备礼物,明儿去苏州。
第二天,车马齐全了。林海因公务在身,不能擅动,委委屈屈的立在府门口相送。偏这会子,忽听马蹄声疾起,三匹马飞快掠过街口奔过来。马到府前,不待众人定睛看清楚,赵茵娘率先欢呼:“李叔李叔~~哇,李叔!好久没见你啦~~”
李掌案也欢喜:“赵二姑娘!巧的紧。”飞身下马。“你们这是要出去么?”
“是啊~~”赵茵娘拍手道,“苏州的林大姐姐生小大饼了,我们去看她。”
李掌案消息灵通,知道林海极看重老家一位叫张大饼的侄女婿,带着见过不少大人物。登时猜出原委,连声恭喜。乃先见过郡主,再见林大人。徽姨一看,这位来了、肯定不是小事。今儿自己多半是走不了了。便让车马暂等等。
返回外书房,团团围坐一屋子。李掌案取出圣旨,满堂皆惊。
明徽郡主面色微沉:“李掌案,怎么回事。”
李掌案苦笑:“高处不胜寒,圣人难啊。满朝文武,连个能说话的都寻不出来。”
郡主淡然道:“想来他要做的事儿不大合体统?不然跟谁商议都好。”
李掌案好悬落泪。倒是薛蟠抢先颂佛道:“郡主,话不能这么说。人都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皇帝也会寂寞、也会孤独。”他望了眼李掌案,“被信得过之人背叛,皇帝也会伤心的。”
郡主挑眉:“谁背叛他?”
“额,您不知道?”
“你知道?”
“啊,那个,贫僧也不知道。”
郡主手指轻轻叩击两下案头:“我都不知道,你个小和尚知道?”
薛蟠忙扭头找李掌案求助。李掌案哪能想得到他俩即兴表演能配合得如此顺溜?忙说:“冯大人找过不明师父帮忙。”
“哪个冯大人。”
“冯紫英大人。”
“我若没记错,冯紫英本是个白身、并无官职?”
林海刚想打圆场,薛蟠又抢先“哎呦”了一声:“郡主千岁,您老就放过我们吧。谁不知道冯紫英是圣上得力马仔。”
昨晚上大伙儿刚听他解释了古惑仔,闻言都忍不住失笑。
“罢了。”徽姨道,“你二人随便谁说吧。”
“那还是李叔说吧。”薛蟠讪讪的道,“贫僧怕不留神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李掌案苦笑长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遂从二皇子来江南说起,到今上得知次子与容嫔身边的珍珠姑姑有染、到决意废后,到仇都尉来卸四皇子兵权,到钦差落入贼民之手,到圣旨金牌被毁,到仇都尉做假金牌,到西江月通过戴权之兄捅破其事,到四皇子出兵东瀛,到冯紫英再下江南,到信圆派杜家幕僚通知冯毕二人。林海、徽姨和林黛玉皆听了个目瞪口呆,赵茵娘假装目瞪口呆。薛蟠唯恐自己不留神没做好管理表情,合十闭目垂头,假惺惺的张口不出声念心经。
许久,林黛玉先回神,拍手赞道:“信圆师父好厉害!”
“就是就是!”赵茵娘附和,“我崇拜她!从今天起她就是我偶像。”
“我也是!”
徽姨咳嗽两声:“你们俩安静。”两个小姑娘同时做鬼脸儿。思忖片刻,她抬了下眼皮子,慢慢的说,“圣人这趟想让我们家大人进京,该不会是想同他商议立新太子吧。”
李掌案一僵。薛蟠忙使了个眼色:“不会不会。贫僧方才不是说了么?人家就是难过。朝野谁不知道仇都尉乃天子心腹重臣。立太子这么要、命、的事儿,哪能随便跟一个外官商议啊,李叔你说是吧。”
李掌案平素不在扬州,对明徽郡主不大了解。只知道她在一次诗会上相中了林大人,强逼着人家跟她成亲。不明和尚绝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既使眼色,想来若说圣人想跟林大人商议要命的事儿、郡主能有法子将丈夫留下。横竖进了紫禁城,君臣二人想说什么说什么。乃道:“不明师父所言极是。”又叹,“仿造金牌无法无天,谁能想到竟是仇大人做出来的。”
赵茵娘嘟着嘴点头:“实在不应该啊。他又非故意弄丢金牌的。若跟皇上说实话,说不定能将功折罪呢。”
“可不是么。”李掌案道,“连小姑娘都明白的道理,他堂堂朝廷命官却不明白。”说着抹了把泪,“圣人又恨又伤心。”
薛蟠举手道:“郡主若不放心,贫僧陪林大人去。”
明徽郡主瞥了他一眼:“你区区出家人,到了京城那种地方,能做什么?我也有日子没回去了,昀儿和阿律他媳妇都要不认得我了。既然大人进京,我陪大人同去。”
薛蟠眨眨眼:“转头就是十一月。路又远、天气又冷。您老想回京,等明年春暖花开岂不好?这趟去说不定在京城过年呢。”
徽姨微笑道:“京里头过年自有乐趣。你不提醒,我还没想起来。”
薛蟠与李掌案大眼瞪小眼,都知道拦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