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逆贼薛蟠

作者:金子曰

腊月将近,人心闲散,京中较之早先热闹了三分。

城西城隍庙年久失修,今夏赶上一阵暴雨,两间屋舍摇摇欲坠。到前几日大雪,直压塌了。庙祝正愁眉苦脸呢,冒出来一位小公子。说他父亲在此庙许愿成真,可捐香火钱修庙。庙祝看小公子衣衫富贵,趁机大修一把。

城隍庙斜对面是个书局,围楼种植一圈矮竹,还摆出些梅花盆景。这日午后,天上搓绵扯絮般飘下来大片雪花儿,映得红梅翠竹好不精神。书局门内斜靠着个穿锦缎的儒生,手里抓着大斗笠,懒懒散散的打哈欠。

门帘掀起,走进来位布衣少年、形容俊秀。他正四面张望,那抓斗笠的儒生摆摆手:“这儿这儿!我说大兄弟,你也忒没常识。咱们今儿要去的地方是窑子、窑子!搁窑子里装穷,看人家还不把咱们赶出去。”

少年一愣:“不……”

“嘘……”那儒生又是摆手又是使眼色,“不什么不!本大爷有的是钱。”

少年忙走进他跟前低声道:“那位小爷没来?”

儒生努嘴:“嫌闷,上对面城隍庙溜达去了。走吧。”大步走到门边,右手抓起门帘。少年猛然回过神,人家是帮自己掀帘子,忙不迭快步而出。

此二人便是薛蟠和陈公子。立在书局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长随迎面而来,喊道:“不明师父,我们小主子说他不去了。遇上点儿技术问题。”

薛蟠望天:“技术问题不是有工程师么?关你们小主子什么事。”

长随道:“小主子感兴趣,正撸起袖子跟工程师争辩呢。”

“他一个门外汉跟专业工程师争辩?”

“小主子觉得修缮需要复原。工程师觉得这庙才建几年?又不是古迹,哪来那么大的脸。结结实实修缮、修完了能使二十年不出问题,方是正理。”

薛蟠眨眨眼:“就说我的话,让工程队都听他的。他说要复原那就复原,多出来的钱他出。”

长随鄙夷他一眼,撒腿跑了。

陈公子显见好奇。薛蟠解释道:“这城隍庙的修缮工程,是我们家一支工程队接的。复原修缮又费工又费时,故此特别贵。不过既然忠顺王府财大气粗,能多赚钱自然更好,对吧。”

陈公子忍俊不禁:“师父言之有理。”抬头朝对面望了两眼,“确实用不着照原样修。”

薛蟠微微一笑。这城隍庙乃明二舅和陶四舅相识之处。对他俩而言,绝对值得复原。

等了半日,方才那长随又来了。工程队重新制定复原方案,忠顺世子趾高气昂。因项目工程师气哼哼的嚷嚷“东家说了就算呗”,世子恐他懈怠、留下来盯着。

薛蟠耸肩,直批“幼稚”。向陈公子道:“既如此,咱们就不管他了。”陈公子点头。薛蟠从怀内取出一张单子道,“这是宁国府小蓉大爷帮我写的。”

陈公子一看,上头满满当当列着京中有名的妓馆。贾蓉果然是纨绔中的翘楚。

薛蟠愁道:“这么多,从哪儿看起呢。贫僧也不熟悉京城道路。”

陈公子道:“他单子虽齐全,良莠掺杂。”

“咦?你熟悉么?要么陈兄弟领路?贫僧想看看比较有特色之处。比如屋子陈设或典雅或别致,花魁娘子或清高或风情。最好和江南不一样。”

陈公子微笑:“既是师父信得过,只管跟我走。”

“行!”

二人翻身上马。薛蟠的意思是跟陈公子换身富贵衣裳,陈公子说不用、两个人只需一位有钱便好。

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勾栏聚集之所。陈公子指道:“那家叫常春馆的,陈设便极雅致。”

“靠之!”薛蟠直龇牙,“我家有个特别赚钱的茶楼,跟它重了名儿。”

乃直奔楼前,窗口已有美人红袖招摇。走入门内,老鸨子春风拂面相迎。薛蟠拿眼睛溜了两圈,委实不似寻常青楼般艳俗。

只见陈公子昂首挺胸道:“我这位大哥要见翩翩娘子。”

老鸨子正打量薛蟠呢,闻言皱眉道:“翩翩今儿身上略不爽利……”话未说完,薛蟠已经从袖子里取出一大锭金子晃了晃。老鸨子瞬间换上笑脸,“既是大爷来了,怎么也得相见不是?我这就去喊她。”

陈公子道:“翩翩娘子既是不爽利,何须烦劳她辛苦下楼?我们上去。”

老鸨子思忖片刻,点头道:“既如此,二位客官稍等,我让她收拾收拾。”

“无碍。”

老鸨子转身上楼,薛蟠朝陈公子竖起大拇指:“行啊陈兄弟!有两把刷子。多谢多谢。”陈公子轻轻一笑。

二人在小几旁暂坐。薛蟠低声评议往来的粉头和客人。一时嫌弃粉头腰太细、一时取笑客人腿太短,暗暗观察陈公子的神情。和尚是钢铁直男,不大知道弯男什么心思。可他知道,直男看见妖艳美女绝对会惊艳,弯男则必多瞧几眼身高腿长的男性。来来往往过了十几个人,基本断定陈公子真是弯的。

等了好半天,老鸨子回来说翩翩娘子预备好了,领客人过去。

这翩翩乃本楼花魁,住处是个大套间。薛蟠有些惊讶。虽是青楼,那屋子宽阔大气,几株松柏盆景虬曲多姿,多宝阁上的摆设也非金玉堆砌。不禁轻轻点头:“好地方。”然翩翩与陈公子乍然相见之神色,他也看见了:此二人认识。他俩今儿过来并非事先安排,想来人家没准备。

说了几句闲话,翩翩亲手烹茶。窗外飞雪漫天,薛蟠不觉失了神。

陈公子含笑道:“薛大哥想什么呢。”

“想起了首外洋民谣。”薛蟠轻声哼唱起《雪绒花》。

一曲终了,陈公子和翩翩齐声抚掌。薛蟠笑跟他二人抱拳行礼。

翩翩嗔道:“薛大爷方才哄奴家说不通音律。”

薛蟠道:“我委实不通音律,这是为了跟西洋海商做买卖套近乎学的。好曲子不一定能流传百年,但流传百年的肯定是好曲子。”

陈公子道:“翩翩娘子擅琵琶。”

“是么?”薛蟠抬头问道,“敢问娘子贵姓?”

翩翩道:“随鸨母姓谢。”

薛蟠心中一动:早年金陵的花魁娘子名叫谢娇娇,美艳惊世。其实是名锦衣卫,险些被庆王世子迷了情。后卢慧安助她逃走,现隐居惠州做地主婆。只是谢娇娇家的老鸨子并不姓谢。乃抱拳道:“可否请谢女士赐乐。”

翩翩还礼:“奴家不敢当。”美人怀抱琵琶铮铮一曲十面埋伏,果然听得人神魂激荡。薛陈两位抚掌叫好。

薛蟠起身斟茶,茶代酒敬了她一盏,击节朗诵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因慨然道:“多亏了将士们艰辛戍边,咱们才能安逸听曲儿。”

那二人连声附和,陈公子眼神若有触动。翩翩捧琵琶吟唱此词。薛蟠大赞,道:“我们南边也有永遇乐的曲儿,与谢女士调子不同。”翩翩趁势问南边怎么唱的。薛蟠便清唱了曲南调,使的是辛弃疾另一首永遇乐,紫陌长安。翩翩赞赏一番。

薛蟠又慨然道:“秦时明月汉时关,我最喜欢的是泱泱大唐。恐怕长安洛阳与想象中气象迥异,都不想去此两处了。”陈公子眼神又有反应。

翩翩笑道:“薛大爷这叫因噎废食。”薛蟠顺口问她可认识长安人洛阳人。翩翩想了半日:“倒有此两处的客人。”

“如何?”

“薛大爷多半不想知道。”

“那算了。”薛蟠转头问陈公子,“陈兄弟认得此二处的朋友不?”

陈公子不觉遐思:“我认得一位,本贯正是长安人氏,这会子已回长安去了。”

“这哥们如何?”

“是极好的人。”

“高不?好看不?可有大唐遗风?”

“身长八尺。”陈公子眼神温柔。“……好看。有大唐遗风。”

薛蟠再不明白是傻子。这位长安帅哥才是陈公子喜欢的人。范家小二只怕连备胎都不是。

昨儿他跟司徒暄又接了头。兵部尚书白大人说,王子腾之类守卫京城的总瓢把子,替代人选或副手绝对得太上皇拍脑袋决定,压根不可能“有把握”。和尚想起长安节度使云光手里藏着太上皇的底牌军队。这条消息,郝家多年前查出来告诉当今天子、利用之坑死了义忠亲王。十三在临潼偷听到郝四姑奶奶跟青羊嬷嬷说话,她们将“王铁进京”当做必将发生的事实、展开布局。而王铁正是云光极为看好的将领,且老云还一直想收人家当侄女婿。

由此薛蟠生出了个脑洞:既然王铁失踪,云光肯定得另挑人选替代他。对于郝家余党而言,这又是个绝佳机会。说不定庆王府、蒋家、陈家这群人盘算的,便是王铁替补。

今儿见了翩翩娘子,薛蟠一直行武夫之礼。花魁这种灵光人物,弹起琵琶来不是将军令就得是十面埋伏。借用辛老先生的两首词,话题轻松引去长安。果然套出陈公子几分底细。

薛蟠遂羡慕道:“来日若有机会,我倒想认识认识。”

陈公子瞬间笑开眉眼:“薛大哥这般人物儿,他也必然想见见。”薛蟠举起茶盏子,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不觉说起前两天纨绔大闹荣国府。

陈公子笑道:“我听人说,王子腾大人的女儿半点儿不胖,六皇子许是看错人了。”

“倒没错。那丫头不避讳见男人,出来打探消息。”薛蟠道,“审美这种东西,最扯淡的就是固化。谁说只有瘦姑娘好看?”

陈公子面有疑惑,说“原来如此”。忽又苦笑道,“薛大哥上回说的那法子……小弟愚钝,不知该如何……不认。”

薛蟠茫然:“不知该如何不认?就是不认啊!手印不是你的。”

“实在就是我的,如何强赖?”

“你也太纯良了!”薛蟠望天,“行了,贫僧给你指条明路。听说过哥谭客栈不?没听过谢女士告诉他。”

陈公子扭头看翩翩。翩翩将哥谭客栈大致介绍一遍,道:“不过是些绿林人,哪里能办事。”

薛蟠摆摆手:“这你们就不懂了。绿林当中奇人异事实在太多,鬼主意飞出天际的赏金猎人也多。只是需要钱、需要很多钱。陈兄弟。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倾心相许之人实在太难。你既然已遇到了范二爷,便是百年福分。”陈公子隐隐心虚,垂下头。薛蟠只当没察觉,语重心长道,“所以说,他的就是你的。你看萧四虎那货,花王爷的钱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权当是他自己的。别跟小范计较钱。他一点儿都不希望你跟他计较钱。”

陈公子抿嘴道:“我自己的钱够使了。”

“解决你的问题就不够使了啊~~”薛蟠道,“你那点子小破事,只要有钱,分分钟灰飞烟灭。到哥谭客栈去悬个赏,自有赏金猎人本领高强,帮你把你的手印销毁或弄出来还你。就连翩翩娘子想从良也容易得紧。只需买套身份,雇人帮你把细软偷出去打包成箱子安置上马车,然后半夜从窗户偷偷带你离开,然后保镖护送你直奔江南塞北辽东陕西。老鸨子上爪哇国找你去!”

他二人愕然:“还能如此?”

“能啊!”薛蟠打个响指,“有件事,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的。我们金陵有位花魁娘子——额,那个,贫僧是出家人不能打诳语。论容貌,比翩翩娘子强出去几分,在整条秦淮河上能排魁首。名字唤作谢娇娇,与翩翩娘子相似。”陈谢二人眼中同时有反应。“凭空失踪了好些年,大伙儿都以为是跟一位地位极高的贵人走了。原来不是。”

陈公子忙问:“莫非她托绿林人帮忙逃跑了?”

“没错。”薛蟠点头,“起初她欲找贵人托付终身。走都走了大半路程,忽然想法变了!不愿意进贵人府邸,临时改道去别处。听说嫁了个从八品的小官,丈夫对她言听计从。”乃正色道,“当然,依着她的容貌本事,进去贵人府中也不可能混得艰难。但首先得离开青楼,她才能有选择。做世子姬妾也使得、做小官媳妇也使得。翩翩娘子,你如今肯定金银绸缎样样不缺,只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比如方才,老鸨子命你接客,你就不能不接。我们俩还算不差,肯定有特别差的客人吧。”

翩翩神色大变。

薛蟠吃口茶,挑唆道:“离开此处,选自己看得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