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闲话薛蟠就知道,大薛并非托贫僧弄走他妻儿那么简单。日子指定元宵夜,是因为失火的太多、没人起疑。那老头肯定藏了什么要紧东西,预备过几日去取。如今竟不能责备——他不过毁了东西,人家却毁了家。和尚借口去茅厕,取怀中炭笔飞快写了张隐语纸条,命人送回去交给张子非。
与倪二等人吃酒吹牛闹了许久,薛蟠假装已醉。忽摇摇晃晃走到倪二身后,按住他肩膀道:“倪二哥。俺不怕你嫌弃,喊你一声倪二哥。”
倪二也已半醉,笑呵呵道:“好好!不嫌弃,何大兄弟!”
“俺知道倪二哥你平素的营生,放重利嘛,俗称高利贷。倪二哥哎~~”薛蟠往人家后背一趴,“若能寻着别的营生,还是换个好。这个,太损运道。仗此起势的也不是没有,可人家祖上皆积妥了好重的德。赚钱买卖多了去。你朋友多消息面广,做个绿林线人岂不好?或是纠集些兄弟当赏金猎人,一单买卖比你三年的利钱都多。”
倪二见他说的诚恳,不禁动容。拍案道:“好兄弟,你是个有心的。我听下这份劝!”
薛蟠重拍人家肩膀:“我包倪二哥大大的发财!”
众人抚掌轰然。
一时席散,打道回府,张子非已等在客院书房。
她派人赶到大薛家废墟时,老头果然偷偷摸摸混在不远处。偏衙门捕头查起火缘故,仔仔细细翻找。老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张子非手下扮作路人甲向官差举报其鬼鬼祟祟。官差将老头一顿恫吓,赶他走了。万没想到,老头居然去了一户人家的后门——身陷囹圄的仇都尉府上。
薛蟠听着有些糊涂,论理说仇都尉与庆王府不该有瓜葛。
然而还没完。老头进去约莫两炷香的工夫,重新出来,直奔了一处宅子,正是伪娘桃姐所居。小半个时辰后,老头走了。跟踪的兄弟看他去的方向,判断是回仇家。心里忽然动了动,折返回桃姐家左近,遇见有个四十来岁的美貌道姑出来。此时换班的兄弟也来了,遂接力跟踪。道姑去的是竟是范二老爷家。范二太太乃续弦,年纪比侄子还小;且是郝家所派细作,后来归长虎管。
算算正月十五过完,该送长虎上路了。张子非顺口道:“今晚。”
“哦,死前还有的一轮审么?”
“如花正审呢。”
薛蟠半日才想起如花是十三的代号,嘿嘿直笑。
遂分析线索。张子非认为,桃姐年纪实在太小,且原本派了勾引范小二的差事。纵然是个天纵奇才,庆王府也不可能让她掌管太多要紧事。除了她,那宅子里只怕还住着别的人物,例如什么二老爷。薛蟠表示赞成。单看这点子线索还是一团乱,得把大薛先生弄出来问问。
大薛先生已回庆王府,贸然前往求见恐怕会坏人家的事。因派出个伶牙俐齿的,把地保和领头的官差一顿忽悠。地保果真又去了一趟。谁知薛先生竟不便出来。薛蟠忽然觉得,那老兄说自己也许活不了、是真的。
正束手无策,十三那头突破了。
长虎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春燕。于忠顺王府而言,春燕的对食郭公公功劳极大。她假称替郭公公守寡、抱养儿子续郭家香火,却与长虎私通。王府不能饶过。十三让长虎和春燕说会子话。二人相对泪流、一声不吭。
十三冷笑两声,玩着手中匕首道:“春燕,咱们俩老熟人。郭公公救过我性命,你是知道的。”他拍两下巴掌,有人送进来十二面大镜子和十二个大烛台、每个烛台上点着十二根蜡烛。接着又送来一张大渔网。长虎与春燕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十三悠然道:“我知道春燕自持美貌。你也看到了,这是要千刀万剐的节奏。不过在剐你之前,先慢慢的剐掉这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脸,再让你自己好生瞻仰瞻仰。后一步等吃过晚饭再开始。现在是——”他掏出怀表,“未时五刻。你慢慢欣赏自己如何毁容,长虎你慢慢欣赏她如何毁容。等剐了她再剐你。”
春燕已快疯了,使劲喊“饶命”。十三充耳不闻,提匕首走到她跟前,照着左脸就是一下。春燕尖叫闭眼。十三道:“过来个人,撑开她的眼皮,让她看镜子。一刻不停看。待会儿剐她时也不许她闭眼。”一个兄弟立时双手撑开了春燕的眼皮。十三强抓其脖项让她看镜子,扭头见长虎也闭了眼。“那边也上去一个撑眼皮。”另一个兄弟撑开长虎眼皮。十三又是一下,春燕搏命嘶喊。
三刀下去,长虎扛不住了。含泪道:“十三大爷,我都说。你只管剐了我,给她一个痛快。”
十三回头冲他龇牙:“且看你说的够不够分量。”遂把薛蟠喊过去同听。
长虎详细交代了如何联络名册里的人,算是将那批人手彻底交给忠顺王府。想放想用想置之不理皆随意。
文思院旁的上清观,是皇家护卫培训基地,防护严密。若忠顺王府派人去查,必定被反跟踪。他引诱十三去查上清观时,正值太上皇下令严查李长虎失踪案,指望自己能被救出去。故此听十三说雇佣绿林人,他便灰了心。
桃姐想混入范家的目的还挺深。
这回平原侯府跟庆王府合作,长虎暗地里见过庆王本尊。称不服蒋家那群屁事不懂的爷们,有意率领郝家党羽投靠王爷。庆王并未怀疑,毕竟蒋家没本事是真的。长虎平白拿到许多消息。
庆王府如今最大的麻烦是大老爷失去踪迹,即老黑。他知道的太多了。最着急寻找欧阳三郎。因为他是个极其要紧的证人,于庆王有大用。再者,得了他便能引回老黑。
桃姐乃庆王府三老爷之子。如今国内有两个大型杀手组织,专门做买凶.杀人的勾当。锦衣卫和郝家都查了多年,都没查到踪迹。现知道其中一个是庆王府老黑掌管。另一个,庆王府仗着同行经验摸索,推测其就算不是范家的、也被范家掌控了。桃姐男扮女装意图混入范家,便是想查此事。如若能成,庆王府准备……把自家的做的一些事甩黑锅给范家。
这几样是要紧消息,其余还有许多。
薛蟠听得眼睛滚圆。他忽然想起个细节,举手问道:“贫僧记得,荣国府那场乱子,周淑妃的弟弟误以为陈公子被庆王拿捏把柄。而事实上他捏在你手里。既然庆王乃合作伙伴,为何要多此一举?只说自己被卖画的哄骗了不是很合适?”
长虎道:“忠顺王府的本事我清楚。恐怕有个万一,小陈遮掩不过去。既然旁人皆受庆王府所制,他添在里头却是正好。”他微笑道,“我并没预备当真投靠庆王。”
“这样啊。”薛蟠摸摸下巴。总觉得偌大的工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了许久,长虎表示说完了。十三点头:“春燕可以给她个痛快。”
“多谢十三大爷。”长虎低垂了头。“敢问我三个孩儿?”
“连同你正经娶的老婆一起,送到东瀛。”十三道,“不会让你小儿子跟那娘儿仨同行,他们互不认识、且送在东瀛不同地方。”
薛蟠接着说:“我们会告诉你老婆,你的真名和真实籍贯其实是……到时候再编。你是个江洋大盗、仇家无数。证据也绝对齐全,就当证物组的同事们练练手。将来你老婆要么让儿女随她自己姓,要么改成你的‘真姓’。她们会第一批投放东瀛,你小儿子至少隔半年。相信我,两边山水不相逢。”
长虎呆了半日,垂泪道:“我幼子尚小,又没了母亲。可否让他留在国中。”
“当然不行。”薛蟠嗤道,“你做的那些事,让多少孩子没了父母。再说,转过年来他已经十五岁了。天知道你教过些什么。到了东瀛他也会送去矿上严密监视。但凡有半点儿异动,嘿嘿死得很快的。”
长虎不觉焦急绝望。
薛蟠仔细端详其表情。若纯粹绝望,说明他推测儿子已没戏了;既然焦急,保不齐尚有后手。长虎身为忠顺王府的家生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改换身份当人上人。儿子去东瀛,比做奴才好不到哪里去,他必难以接受。这个偏心眼的爹,多半是留了什么可供翻身的东西给小儿子。因问道:“十三大哥,陈公子在哪儿?”
长虎身子微微一动。
十三随口道:“他招供了许多事,送去外头关了,舒服些。”
薛蟠点头:“贫僧见见他。长虎大叔之隐瞒既然与他有关,又最关心小儿子……画张画像我带去。”
长虎霎时瘫软。
十三笑道:“你又蒙中了。”
“这不叫蒙。这叫经验。”
二人把长虎撂下。薛蟠去见陈公子,十三安排人手假扮长虎联络范二太太。
陈公子一看长虎幼子的画像,立时说:“这是郭贤弟。”眼神跳动。
薛蟠伸了个懒腰:“小陈啊,咱们已是老相识了。想瞒过贫僧,你真没那个本事。该不会你还天真的以为自己性命已经保住了吧。就算不死,你的下场也在东瀛。那边主要有两个工种,农夫和矿工。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做农夫可以升级成地主,做矿工可就真得挖一辈子矿呢。”
陈公子犹豫片刻,招供了。
去年他在京郊东灵山中遇险,与两个人同被巨石关在山洞之中。那两位分别是周淑妃之弟周子旦和郭贤弟。困锁其中整整七天,是都是郭贤弟设法弄吃食、找水源,照顾他们俩哥哥。郭贤弟还发现了提示出去的线路,三人最终脱险。脱险之前,他们找到一张藏宝图。东西本该归郭贤弟所有,偏他极大方的分成三份。只是依照提示,还得有个机关钥匙。于是他们暂时没去寻宝。
至于郭贤弟的身份,他不肯说,一副唯恐被人低看的模样。偏他又能文能武、能琴能画,不论衣衫佩饰皆华贵,不可能出自贫寒之族。
薛蟠咧嘴——跟贫僧假扮市井闲人揣着银子去结识倪二没什么两样。又问他为何多此一举跟周公子说自己受了庆王府掣制。何公子道:“我们三人极好。若我举止有异,周三哥难以糊弄。”
看来长虎只是不想触动“周何交友”这条线、带出他儿子。“关于郭贤弟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公子想了想:“有一回,他偷偷跟我说周三哥的举止活像是——说到此处忽然咽下去,死活不肯吐半个字。”
“什么举止。”
“不知道,我没瞧出半分不妥来。”
“说这话之前你们在作甚。”
“在茶楼吃茶。”何公子思忖道,“确实全无异样。只自己煮茶自己吃罢了,没让茶娘进屋子。”
薛蟠靠上椅背想了半日想不出端倪,干脆让他复演当时情形。何公子遂站起身演话剧,一人分饰三角。他本是学戏出身、记性又好,学得惟妙惟肖。薛蟠一下便知道了端倪。
难怪何公子看不出来。旁观者清。郭贤弟的许多举止,与何公子、周三爷皆不同,却与寻常纨绔相同。何公子当过戏子,周三爷当过小倌,他俩都学过服侍人。摆点心盘子要甜咸脆糯相隔、斟茶要凤凰三点头,这些都是寻常爷们不会的。他俩纵然已得自由身,习惯早已养成。除非像欧阳敬似的刻意去改,否则伴随终身。
周三爷直至十七岁都在庆王府的南风馆里,长虎得到了这条情报,安排儿子仔细利用。这郭贤弟倒也有悟性。只跟何公子说半截话,转头说不定暗示周三爷他已看出了什么、哥哥你仔细些、休教旁人也看出。周三爷必对他感激不已、兼引为知己。
若能不去东瀛,郭贤弟只需找到钥匙、与周国舅同分宝藏,不出二年又能当上少爷。
和尚叹道:“套路招数和兵刃一样,只看人怎么使。”
何公子觑了他两眼:“郭贤弟?”
“太监遗孀抱养的儿子,想借周国舅攀上高枝。”薛蟠淡淡的说,“事本无错。既然跟命赌,少不得有赢有输。”挥挥衣袖走了。
黄昏时分范二太太已送回消息。那美貌道姑是她婆母请去的,欲施法咒死她妯娌、即昌文公主。这婆母也是续弦,非驸马亲娘。
简而言之,桃姐那宅子里还住着老黑的代理人,代理庆王麾下暗杀业务。
围着大薛家废墟转悠的老头,也许只是另一位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