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桂的母亲姓薛,是金陵薛家的姑奶奶。薛蟠身为后世人,不大在意宗族,基本忘记了这门亲戚。他五岁去少林寺出家,彼时夏金桂尚未出生,故此并无“从小儿都在一处玩”。
早两个月在王家闲聊,王子腾太太嗔说熙鸾怕是要成泼妇,薛蟠随口提了两句。“当世头号泼妇便是桂花夏家的小姐。模样又好,又识文断字,还没有兄弟、家财万贯悉数做嫁妆。恍如年轻时的赦大伯,从外头断乎看不出来。且看哪个眼皮子浅的人家娶了去。”
和尚猛然想起来:半个月前,王熙鸾的丫鬟跑来打招呼,说她们家姑娘报复小六子……当时忙着别的事,没顾上管她。不曾想这小丫头直接撂下一副王炸。薛蟠忽觉牙根痒痒,磨了磨。脑中飞快转几下,向管事道:“跟那几个闲汉说,哪里来的消息?我们东家说没这回事。若是外八路的亲戚,他压根记不得。”管事答应着走了。
范大爷好笑道:“记不得?”
“勉强想起来。”薛蟠叹气,“贫僧家跟你家不一样。你家奉行亲戚都是自家人,贫僧奉行远亲即路人。确实有位远房姑妈,也确实听说她生了个女儿。但不论姑妈还是表妹,都既没见过也没来往过。亲戚亲戚,有感情才会亲近不疑、有利益才能休戚相关。皇子府是什么地方?既然人家愿意,咱外人管不着。”
范大爷点点头。六皇子若想打什么主意,怕是白费的。又说了几句闲话,这和尚半分没提田税变法,无言即有言。因告辞。
薛蟠送他下楼,走员工内部楼梯,前后无人。范大爷忽然说:“师父,果真会起兵事?”
“嗯……”一直走到后门口,薛蟠才接着道,“范施主,桑田沧海复桑田,此桑田非彼桑田。前朝到本朝之巨变,贵府碰巧安然度过。下次的巨变,也许和上次完全是不同方向。就如远古生物之灭绝,第一回火山、第二回冰封、第三回暴雨、第四回陨石撞地球。莫要把幸存者偏差当经验。”言罢不待范大爷有反应,拱拱手转身上楼。
这会子来的若是他弟弟,必然追去问个清楚;奈何长子身份重,不可丢了体面。
薛蟠转头从另一处楼梯另一处门出去,直奔王家。
王熙鸾正瞧嫁妆单子呢,丫鬟溜进来报信。“姑娘,不明师父整个光头都快结冰了!那事儿怕是知道了。”
王熙鸾也不抬头,只慢慢的说:“知道便知道罢。早晚不得知道。”
正赶上薛蟠掀开门帘子,听了个正着。“王二姑娘好大本事!手能伸进皇子府去。”
王熙鸾这才放下嫁妆单子笑吟吟行了个万福。“表哥息怒。主意是阿玉出的。”
“贫僧是那种不核对消息的人么?”薛蟠假笑道,“阿玉多半会把他舅舅调往离京三千里处当有名无权的闲官。茵娘会设法让他在头脸人物跟前丢个大丑、传遍天南海北。你给他家里弄个泼妇何用?”
王熙鸾双手托腮天真道:“我也不知道。后头交给婆母,听说公爹也会偷偷帮两手。”
“……”魏慎和裘氏夫人皆出自忠君之族。这是没过门的儿媳妇把公婆给带坏了?
“表哥放心吧,我挺周全的。”
薛蟠无语望天:“你哪儿来的自信。”
“表哥你必想不到。”王熙鸾双手撑案子一咕噜站起来,整个人都兴奋了。“天底下居然有人同一个坑里栽两回!”
王熙鸾清楚自己的斤两。调度人手的大宗活计,她确实没做过;平素只纸上谈兵罢了。然她粘人、会撒娇。自己先琢磨出个粗略,托赵茵娘帮她修补修补、弄些资料。赵茵娘是老手,直给修成了厚厚一本计划书。王熙鸾也不客气,揣上去魏家。
小姑娘进门眼珠乱转,脸上写着“我想做坏事”。裘氏心中好笑,把奴才们打发出去。熙鸾嘟起嘴,挨着裘氏身边坐下喊“太太”。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儿,裘氏好不喜欢。“我的儿,你只管说,我替你做主。”
王熙鸾眼神一亮:“真的?我都没敢告诉我母亲。”
未过门的儿媳妇、有委屈,不告诉母亲、告诉准婆母。裘氏笑得灿若花开。“包在我身上,你只放心。”
王熙鸾登时一副有后台的模样。遂说起六皇子之事她咽不下那口气。和尚表哥说夏小姐乃当世泼妇,和他拉到一处甚好。六皇子得了美人和钱财,夏家得了硬杖腰杆子。我现有章程如下,烦劳太太帮我瞧瞧可有纰漏没。万一出岔子就找表哥兜底。横竖我打小就是熊孩子,他最多骂我一顿、不会不管的。说着递过计划书去。
裘氏起初还没大在意,越翻看越惊愕:真真周全。“这是你写的?”
“不是。”熙鸾大方道,“我写个大纲,赵二姐姐帮我修的。”
裘氏指其中一条:“让端王府暄三爷帮忙?”
“端王、忠顺两府在山东山西一带的走私买卖,便是他们两个负责。平素书信往来极多,也熟络。”
裘氏点点头。再往下瞧,连六皇子和夏小姐的性情喜好都已查明,细枝末节悉数妥帖。因笑道:“有多少是你的?”
熙鸾老实道:“起先才两页来着。”
裘氏忍俊不禁。“主意倒不差,只后头那些用不着。”
“请太太指教。”
“教导她不可太早锋芒毕露、台面上的戏演周全便好。”裘氏似笑非笑道,“人若真是这么个人,她自有法子弄出鸡飞狗跳来,旁人不用管。”
“她会么?也不敢送人手相助。”
裘氏思忖道:“咱们请教老太太去。”
“啊?”小姑娘一愣。魏慎老早就别户另居了,魏老太太跟着小儿子。老宅她去得少。地方不如这边大、陈设也不如这边华贵——这边是裘氏陪嫁的宅子,裘家终究是侯府。故此王熙鸾以为,魏三太爷就是个无权小官,魏老太太也只是个和气老妇。
裘氏看她这模样好不得意。老太太的本事,自己也是过了十几年才逐渐明白的。真真人不可貌相。
于是儿媳妇带着准孙媳妇套上马车直奔魏家老宅见老太太。
靠谱的老太太少不得臭骂一顿,魏老太太不!喜出望外拉着王熙鸾的手:“好孩子!你是个有气性的。来日好生看着你男人,少让他被人欺负。”羞得王熙鸾满脸飞红霞。老太太道,“此事交给我,管保夏小姐有靠谱的人扶持。”裘氏王熙鸾连忙道谢,半个字不过问,当下转话题。
之后便依计而行。
彼时才刚腊月。使能工巧匠雕了枚比六皇子那个略小一号的盘龙青玉玦。暮雪纷纷之时,有仙风道骨的道士送去夏家。说贫道曾得夏老爷的恩,今特来还情。此物交予贵府大小姐,还请腊月十二佩戴此玦前往某寺进香,自有机缘。随即飘然远去。
腊月十二,夏金桂和她母亲果然去了。庙里人多,不留神那绑得极结实的青玉玦居然遗失!丫鬟婆子赶忙去找,正撞见东西被一位衣衫锦绣、形容清俊、气度不俗的少爷捡在手中。丫鬟心中小鹿乱撞,红着脸上前讨要。
少爷笑道:“是你的?我倒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丫鬟垂头道:“爷们说笑了。这是我们姑娘的。”说着抬头瞟了少爷一眼。
旁边的书童道:“三爷,那府里六爷有一个,比这个大些。”
少爷点头道:“是了。我见他佩过,一模一样。”
书童笑道:“六爷还没成亲呢,三爷?”
少爷也笑道:“我哪里够身份替他保媒。”因将玉玦还给丫鬟,打量她道,“规矩模样都还好。只不知你主子可有那个造化。”转身走了。
丫鬟望其背影怔怔的发愣。旁边另一个丫鬟气急败坏道:“少装狐媚子!那种贵人不是你家主子高攀得上的!”跺脚便走。
回到主子跟前,丫鬟双手捧上玉玦,如此这般说了半日。夏太太喜得将方才拜过的佛爷菩萨、四大金刚悉数谢一遍。与丫鬟同去的婆子道:“奴才看得明白。那个穿红的丫鬟在转角处丢了块手帕子,爷们没看见!”又道,“也不知真没看见、还是视而不见。”夏家众人大笑。不免再三琢磨“我哪里够身份替他保媒”这句话,越想越美。
那少爷便是司徒暄。过年嘛,兄弟们相聚的机会多了去。隔两天遇见六皇子,告诉庙中之事。六皇子恍然大悟:“原来龙与鸾并非一对。”
司徒暄奇道:“龙与凤才是一对啊。”
六皇子道:“兄长此言差异。龙本有雌雄,凤与凰乃雄雌二鸟。”
“谁深究那许多去。”
六皇子仔细询问经过。之后夏家被找到。
薛蟠听罢满头黑线。魏家都是些什么女人!冲着林大人,六皇子必会上门打扰。念及于此不禁头疼。
王熙鸾还假惺惺的犯愁:“她若斗不过别的女人呢?”
薛蟠没好气道:“你们老太太不是安排了人手扶持?只要她不把夏家的家产交出去,哪个皇子不缺钱。”
王熙鸾点头,兴致勃勃道:“我们老太太多半已经动手了。夏家放话说要过继个男丁,光嚷嚷不行动。夏小姐的陪嫁都是明面上好看的、没法子折现的东西。派去六皇子府里丈量屋舍的管事倒大方得紧,见人就给荷包。人还没进去,里里外外的都是好话。”
薛蟠微笑道:“皇子也艰难。本是见人就得给赏赐的身份,偏像六皇子这样的还真不怎么有钱。夏家又是真有钱。”
“如何?有趣吧?”
“有趣你个头!”和尚抬手敲了她一下,叹道,“贫僧莫不是把魏兄弟给坑了。当年不答应这婚事倒好。”
“咦?”王熙鸾眼神一亮,“表哥!你答应的?”
“人家问了一声。”
“哦……”眨眨眼王熙鸾说,“我想拜子非姐姐为师!”
“作甚?”
“老宅子里有许多秘密似的。老太爷究竟什么人物?我才不信一个六品官老婆能有老太太的本事。”
“闭嘴!”薛蟠太阳穴都要抽筋了。“惹出麻烦我捞不了你。”
“知道知道。”熙鸾举起右手,“看你这反应我已有底,保证不作死!”
薛蟠只觉心累,有气无力叮嘱两句走了。
第二天夏太太来拜访。薛蟠茫然半日,一副压根不知道还有这门亲戚的模样。夏太太竭力夸奖六皇子如何如何好。才听几句薛蟠便皱眉头,多听几句他干脆开始夸奖太子和四皇子。
夏太太糊涂了,半晌道:“这两位不是母亲废了么?”
薛蟠微笑道:“皇帝的儿子,父亲才要紧、母亲不要紧。我告诉姑妈件事。”
遂说某人因跟姑娘抢马车道抢输了、过后许久一直惦记找人家报复,何等小心眼。夏太太当然不信。姑侄俩不欢而散。
田税变法之事很快定下,下头便是谁来主持。薛蟠推荐戴青松。一则官衔够高,二则正当壮年、精力充沛,三则执行力之强是朝堂上罕见的。林海知道他轻易不开口、开口必不错,遂举荐给天子。皇帝当场答应。这可是个大宗工程。戴大人趁散朝偷偷向林海致谢。林海也不遮掩,直言是不明和尚举荐的。
当天下午,有人给和尚送了个小礼盒,没留名姓。薛蟠打开一看,是只镌了松树双鸟的犀角杯。乃微微一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些年他和戴青松几乎没有往来。
二月初三,花淀庄子第一封鸽信到了。三老爷一家赶在初二黄昏抵达。威海属温带季风气候,雨水极丰,正逢见初春第一波花儿。此庄不种植名卉,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野花。非洲菊色浓鲜艳,一眼望去地铺锦缎似的。这几位纵然满心琢磨着和尚打什么算盘,也不免惊喜其景致。顾不得路上风尘辛苦,奔向书房打开书箱子,愣了。全家挑灯夜读童话绘本。
依着画像,三老爷本尊和桃姐都在。那丈夫好一副俊俏模样!正琢磨呢,林黛玉不知何时溜了进来,问道:“看什么呢?”
薛蟠努努嘴:“我纳闷儿。他媳妇在外头有不少相好,能有丈夫好看么?”
“奇怪么?”黛玉哼道,“各府的少奶奶哪个不是美人坯子,粉头比得了?”
“说的也是。贪花好色跟男女无关,跟谁握有家中权柄有关。”
黛玉又哼一声,转身走了。“咦?作甚?”薛蟠直觉她不高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