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和尚初回金陵忙了几日,刚想缓缓,扑面而来了一桩闲事。
去年四皇子离国入海,算是将废后废太子敲定。孙家反倒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开始替孙溧相看媳妇。乃聘下吴江大族沈家的女儿,原本择定本月初成婚。
然后小沈姑娘就逃婚了。
近两年扬州有几所女学名声颇大,沈家将姑娘送去念书。虽说只念了半年,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变化飞快,岂能让家里拎回去出嫁?这事儿薛家有一定责任。他们出过一本小册子,题曰逃婚攻略。松江、金陵、扬州等几处女子学校暗中传抄。小沈姑娘看过、没抄过。然她记性好。假装认命、积极主动学新嫁娘规矩、偷偷转移钱财、弄身男子的衣裳溜之大吉。定婚后第四天就跑了,到这会子都还没找到。
孙溧面如生铁,逼着薛蟠帮他找人。且不论颜面,万一出事,不论他自己或孙家都不方便。
薛蟠想着,小女孩儿还能去哪儿?找起来应该不难。因好笑道:“你们家怎么想的,如何会找个在女学读书的。想也知道姑娘多半不愿意。”
孙溧微愠:“如何不愿意?我哪里不好?”
“不会换位思考。”薛蟠道,“我自有几个小妹子,若你家来求婚,我直接不答应。”
“缘故?”
“我们小丫头才多大?你多大?你今年都三十了好吧。”薛蟠鄙视了他一眼,“搁在十五六岁的青少年眼中,你妥妥的油腻中年大叔。”
孙溧拍案:“我?大叔?”
“差不多把人家的岁数翻了一倍,不叫大叔?”薛蟠也拍案,“你就该找个出入皆车轿、鞋底子没踩过街市的闺秀。”
孙溧闷闷的道:“如今江南各地什么模样?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如何压得住场面。”
“我说,你是不长记性呢、还是不肯直面现实?见过世面和以丈夫为天是尖锐对立的,不会出现在同一个女子身上。咦?你没托王爷帮忙找人么?”
“王爷不答应。还笑话。”
薛蟠挑眉。这事儿就不大对了。忠顺王爷明面上傲娇,心里还是挺把人命当回事的。乃随口答应。
送走孙溧,薛蟠转头上忠顺王府打听。方知这位小沈姑娘乃熊猫会徐大爷的表妹,直接逃到了扬州。如今在熊猫会图书室实习,已经全面上手。从表哥领她去见西江月时起,她就看出二人隐有暧昧。竟以赶走西姐姐身边的臭男人和赶走表哥身边的绿茶婊为己任,闹出了不少笑话。且她老早就给弟弟送了口信报平安。
沈家小哥人小鬼大。琢磨着自家父母皆不善遮掩,若被他们知道,少不得在外人跟前露出痕迹。遂成日只拍胸脯说姐姐命数好朋友多、必然无事。俗话说知子莫如父。沈老爷很快察觉出儿子语气过于胸有成竹,几句话套出端倪,放下心来。然沈太太乃极实在的一个实在人,爷俩都不敢暗示与她。幸而她性子简单,成日介被丈夫儿子联手灌输封建迷信,也逐渐相信女儿吉人自有天相。
还没琢磨好怎么哄孙家,外头门子见禀,说林家来了个大丫鬟。薛蟠一愣。及见来人,大惊:居然是晴雯。急问可是东北那边出了事。
晴雯道:“薛大爷放心,姑奶奶、姑爷皆安好。他们不过是打发我回来说些话,若江南有别的差使我就不回去了。”薛蟠松了口气。
原来林皖已经彻底让贾元春给带坏了。
林皖率领一半贾家军随端王征战俄罗斯,即将登陆南千岛群岛。朝廷忽快马疾驰来了个钦差,说有要紧事见王爷。偏他没先到端王营寨,而是先来见林皖、让林皖明儿陪他一道去。林皖遂安排他到帐中休整,趁人家睡着摸出他身上的家伙查看。
钦差身上有两份密旨。一份是皇帝的,意思是兄长打仗辛苦、朕赏赐你些好东西。顺带提醒一下,你老婆孩子都在京城,别玩得太疯。另一份是太上皇的,让端王自己把控外洋战事,林皖、贾蔷所率兵马立时悄然撤回国内,屯兵沈阳、不得让任何人知道。
林皖跟媳妇商议着,老爷子这是想玩一手偷梁换柱。林皖身为明明白白的举人,若不打仗,必然不方便一直占据武将名头。回沈阳后不出数月,林海就得让儿子进京去——明年乃大比之期,还有什么比春闱更要紧。届时朝廷再派能干武将接手林皖的活计。贾蔷区区纨绔少爷,从他手里夺权和争取人心皆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此时林皖肯定不能回国。贾蔷不在俄罗斯,去高丽了。若回去直接暴露。贾家军也暗地里打了别的主意,不能任凭端王单独占据南千岛群岛。林皖碰巧擅长临摹字迹、伪造文书。乃将太上皇密旨上的字迹洗去,自己写上:端王所占外洋土地,朝廷将派官员管理,端王自己别胡乱任命地方官。不过南千岛群岛那点子小破地方,倘若得了,他随意安置。
次日,林皖、贾元春陪钦差同去见端王。路上钦差询问小蔷大爷。林皖咬牙切齿道,那臭小子派人给端王留驻辽东的官员送信,告知自己迷了路、不知道身在何方。又原路返回锦州,再重新找向导带路,正着急追赶大队人马。多半是既不肯念书也不愿打仗,寻个地方躲懒去了。等他慢慢悠悠追过来,王爷早已不知打去了何处。钦差登时愁容满面——贾蔷惧怕他林姑父,自己是知道的。万没想到他竟跟顽童似的,使躲猫猫这种不着边际的招数。如今压根不知人在“半道上”的哪一处,可如何寻找?
及见端王,寒暄片刻宣旨。皇帝的圣旨念完,气得端王三尸神炸、七窍生烟。钦差只视而不见,又取出太上皇的圣旨。打开便愣了:跟说好的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东西自从拿到手便没动过。圣旨黄绫、太上皇的亲笔字迹和玉玺皆不假。莫非太上皇原本写了两封密旨,拿的时候拿错了?那也太过荒唐。端王在旁催促“钦差大人可还有别事”,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宣旨。
端王听罢愈发面黑如铁。半晌冷笑一声:“却不知四小子那东瀛,竟是何人选派官员。”
钦差泰然道:“自然是朝廷。”
端王哈哈两声:“四小子听么?”甩袖子愤然离去。
钦差此来本是为着将贾家军囫囵带回国去,如今也只好胡乱跟林皖打个招呼、两袖清风的走了。倒是林夫人贾氏托他给娘家伯父带了封信。
有书信不给父亲、给伯父。钦差觉得有猫腻,兼看她封信的法子不过平平,便偷偷打开来窥视。原来贾氏在这边认得了一位采珠人,得知俄罗斯有大湖曰贝加尔湖,湖中盛产极好的大珍珠。她让伯父派人与其联络,不论进贡还是做买卖、皆是一笔极大的进项。钦差一想,这种事她父亲贾政确实办不妥,贾赦却活络些。人家也没干什么违法勾当,再说还惦记着进贡呢。遂原信封好,匆忙往京城赶回。
此事因果细节颇多,林皖元春恐怕书信写不明白,干脆打发晴雯回来一趟。再者,晴雯既然到战场上溜达了一圈儿,已长了许多见识。早先薛蟠已说过要好生培养她。若有别的去处,只放她海阔天空便了。
薛蟠听罢心中暗喜,先同晴雯说话儿、看她对什么感兴趣,好安排见习。因想起她本是块爆碳,特特叮嘱遇事莫急、仔细琢磨人家惹她的目的。晴雯皱皱鼻子:“薛大爷也太小瞧人了。我跟了姑奶奶姑爷这些年,早已不会中激将法的。”“是么?那可太好了。”
偏这会子又有客人来,竟是扬州的婉太嫔。薛蟠遂领着晴雯去外书房让她旁听,告诉道:“此人惯于扮作走狗吃老虎,兼擅挑拨离间。只是在咱们家还没得过便宜。”晴雯噗嗤一笑。
婉太嫔进门,打量了晴雯好几眼。大和尚咳嗽两声:“李夫人,若非清楚你果真是女人,贫僧要当你对我们小姑娘图谋不轨了。”
婉太嫔诧异道:“我只当师父瞧不上使美色呢。”
薛蟠也诧异道:“难不成女孩儿长得好看是过错,应当毁容么?漂亮姑娘必不兼聪慧能干?”眼角瞥见晴雯没事人似的坐着,似笑非笑全无躁意,暗暗点头:这性子练出来了。
婉太嫔也不介意,只正色道:“孙家大爷那媳妇儿的去处,师父想必知道。”
薛蟠微惊:“何以见得。”
“她兄弟毫不着急的模样儿,显见已得消息。”婉太嫔道,“不教家里人担忧本是师父一贯所为。”
“额,您老想多了。”薛蟠满头黑线,“真不与贫僧相干。那会子贫僧在京城呢。”
婉太嫔笑道:“师父手下人亦有这本事。”
薛蟠举起双手:“真是人家姑娘自己跑掉的,跟贫僧一个铜钱的关系都没有。您老也太低估如今的小姑娘了。”
“横竖师父已知其下落,只不曾告诉孙家。”
“哎我说李夫人,您老无事不登三宝殿,究竟意欲何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婉太嫔点头道:“也罢。我寻思着,可是贵府或忠顺王府撺掇沈家小姐逃婚,好替孙大爷另外安排婚事。”
薛蟠望天:“怎么在李夫人心里,贫僧连向孙溧介绍老婆的本事都没有?”
“如此说来,贵府和王爷俱无此意?”
“无。”
“为何不做?”
“谁有闲工夫多管他的闲事?”
婉太嫔登时笑了:“原来如此。贵府和王爷皆不想多管孙溧娶媳妇的闲事。”
薛蟠歪歪脑袋:“为什么贫僧觉得你方才这一串话皆是在给贫僧挖坑?”
婉太嫔悠然道:“既然你们不管,就莫要多我的事。我手里有个人,形容与逃婚的沈小姐有八.九分相似,如今正在学吴江土话。孙家是见过沈小姐的。且沈家眼下压根得罪不起孙家。皆大欢喜。”
“哈?”薛蟠懵了懵,“这么离谱的事儿你居然会觉得贫僧肯置之不理?两口子是何等亲密的关系,孙溧跟贫僧已有十多年交情。再说孙家哪里会少朝廷密探。”
婉太嫔正色道:“孙良娣已随江都亲王启程赴东瀛。四皇子和太子终究是亲兄弟。他们许是会斗起来,也保不齐同心协力隐瞒朝廷。寻常密探得不到要紧消息,太子妃那儿又插不下手。”
“嘶……”薛蟠抽了口气。没料到她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仔细想了想。旧年年底,袁公公闻嬷嬷团伙让贫僧给施计灭了。宫中的阮贵人和十皇子虽说没了约束,也等于没了援助。婉太嫔着急想捞功劳倒说得过去。“这个怕不行。”他脑中使劲儿在转主意。“小沈姑娘是无辜的。你的人占去她的身份,她日后如何跟父母、兄弟往来?逃婚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逃婚而已。”婉太嫔摇头,“师父说得轻巧。也对。”她自嘲道,“自打出宫,我也不是头一回见识逃婚、逃跑。却不知沈小姐何故不愿意做孙大奶奶?”
薛蟠耸肩:“嫌弃孙溧年纪太大。人家只愿意嫁给十九岁以下的青葱少年郎。”
婉太嫔思忖道:“莫非已有心上人?”
“没有,真是嫌弃孙溧老。孙家固然有权有钱,那是沈家在乎、人小姑娘自己又不在乎。贫僧前儿还劝孙溧呢,找个被家族教导成机器的女子极妥当。李夫人,你的人如果能自行勾搭上他,贫僧不管。”
婉太嫔点点头,思忖道:“那也好。烦劳师父迟些劝说他们两家退婚,我好安排。”
“行。”
事有凑巧。婉太嫔才刚说告辞,外头来报说孙家大爷来了。婉太嫔遂不走了。
下人将孙溧请进外书房,这哥们一眼便瞧见了晴雯。薛蟠咳嗽两声。孙溧微笑道:“敢问这位姑娘芳名?”
晴雯也微笑道:“尊驾好生唐突。我不告诉你。”
薛蟠再咳嗽两声:“找麻烦是吧,我家何时让人挖过墙脚。”晴雯口虽不言,好不得意。婉太嫔哑然失笑:不曾想孙大爷忒惹人嫌弃。
孙大爷其实是让他母亲逼着来的。不明法师在京城的那一大堆迷信操作业已传回金陵。孙太太琢磨着,此僧就算不能掐指算出沈小姐下落,询问五方揭谛、四值功曹总便宜。
薛蟠呆了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倒是晴雯忍不住掩口直笑。婉太嫔窥探孙溧神情,猜度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