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有人给威海花淀庄子送去一封信,乃是不明和尚手笔。
和尚说,你们庆王府的人贫僧实在是信不过。横竖大姐你已经在我们庄子呆了将近三个月,比旁人靠谱些。如果大姐没异议,五月初三日贫僧会派人对令郎进行考试。没考过则再给十四天复习、五月十七日补考。考过了,烦请大姐预备好行装,贫僧派人领你去贵州见欧阳三郎。只能你一个人去,尊夫和令郎想在庄子等也行、想去别处也行。而且最多只能见半天,除非欧阳公子本人愿意跟你多聊会儿。
三老爷见来送信的是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女人,微笑道:“大嫂辛苦。大嫂想来也是薛家的大掌柜?”
女人笑道:“不是。萧四虎大侠看我两个孩子都聪明,让不明师父选先生教导。我男人姓钱,是个屠夫。”
三老爷眉头一动:“有两位姓钱的少年,曾随忠顺王爷和萧大侠去过胶州,便是扬州屠夫之子。一个叫粽子一个叫大米,莫非就是令郎?”
钱大嫂点头,不掩几分得意:“正是。除了做猪肉买卖,我们家还……啊,大姐贵姓?”
三老爷脑中不由自主琢磨她的分量,随口答道:“我姓王。”
“王大姐。”钱大嫂笑得灿若花开,“你一看就是走江湖的,想必也听说过。所谓扬石宁朱。整个江南,做假文书、假印章、假路引子,是我们扬州最好。扬州做这些最好的乃‘石家老婆饼’的石东家。我们家另一桩生计,便是替石东家做中介。王大姐如有需求,可来开明桥边找我男人的铺子,远近都知道他。”
三老爷思忖道:“扬石宁朱。想来‘朱’便是金陵澄心堂的朱停朱东家了。”
钱大嫂呆了一瞬:“朱东家的东西确实也做得不错,然终究不如石东家细致仿真。”顿了顿,又有些不甘心的说,“成套的文书倒是他们最齐全,无须客人多想。石东家做东西毫无破绽,连字迹都能仿照当时经办的文吏。”
三老爷皱眉。做假文书的毫不避讳、见人就拉生意,可知何等猖獗。“莫非买这些的客人很多?路引子不是逃犯之流才用得着买么?”
“多了去。”钱大嫂道,“早些年又是旱又是涝,多少人家活不下去、卖儿卖女卖自身。一家家好端端的良民,为了得口饭吃,都上大户人家当奴才去了。如今江南三角工业兴起,大规模工业园区修建起来,工钱还不少。听说有这么一条活路,谁还甘心生死凭主子拿捏?纷纷逃出来做工。他们都是奴才,销了户的。故此得重新弄个假身份。”
三老爷点点头。“知府老爷不管?”
钱大嫂笑了:“大姐还真以为官老爷们肯替同僚着想啊。来了就是人力。有人力就有产量,有产量就有税收。哪有不爱政绩的。”
三老爷一叹:“说的是。难不成指望依律而行么。”
钱大嫂又说:“这个本是好事,叫做良性竞争。太仓的姜县令嗔怪松江府弄走了他的人力,贾大人鸟都不鸟他。他能拿荣国府的爷们如何?老百姓是长了腿的。凭他抛下多少虚言假调,没人听进去半个字。又看做工的街坊个个拿着钱回家过年,次年整村整村跑光了!连女人都上纺纱厂去。姜县令也曾上书朝廷,没人搭理。太仓往年都是税翻税的。迫不得已,他将从前贪墨的又给吐出来。再熬半年,山穷水尽。纵然气得五内俱焚,也不得不免除自己定的苛捐杂税、从别处哄人过去种田。”
三老爷纳罕道:“把贪墨进去的吐出来?那得走多少人口。”想想又觉好笑。
“还有件事。川黔交界绿林道上,这一二年冒出来个杀手组织,首领与尊驾同姓,名黑山。”王仙姑和王小四都姓王,推测庆王府的“老爷”们以王为姓。三老爷果然大惊。钱大嫂接着说,“不明师父并非想帮你。他觉得王大姐性子狂妄,必亲往调查。然王黑山手下章程极其严密,你不可能查得到分毫。可就算已告诉了你,你依然会不服气、跑去白忙一场的。”
三老爷霎时笑了:“不明师父倒懂我。”
“倘若尊驾凑巧拿到了消息,他愿意跟你买,价钱好商量。”钱大嫂解释道,“未知是件麻烦事。”
三老爷笑骂:“好个刁滑和尚!”
钱大嫂微微一笑,从身后的伙计手中接过个小包袱告诉她:“此乃模拟题,过几日令郎要考的与此相类。”因拱手告辞。
三老爷遂跟丈夫儿子商议。她爱慕欧阳三郎。闲散多日,难免由着几分性子。原本打算期满后先回趟京城跟主子商议的。既然和尚安排直接走,倒也省时。王黑山极可能便是老黑,三老爷命丈夫儿子先去川黔交界处摸个底。人有惰性。跟父母单独混了三个月,桃姐也难免恋恋不舍。
又打开小包袱,从里头取出厚厚一叠册子。只见最上那本封皮写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社会文学常识初卷,应天府卷。翻开第一页:白话文阅读。一,散文类文本阅读。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再看后头的题目,写的是: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这什么玩意?幸而册子最后附了答案。因拿着答案参谋题目,三人议论开去。桃姐觉得有些答案不大合适,他母亲看着却好。母子俩起先还好好争辩,不多时便斗起了嘴。桃姐父亲自知没有地位,三缄其口不掺合。
后面还有童话常识题。灰姑娘的继母为何虐待灰姑娘。A,排挤异端,灰姑娘能跟动物说话。B,惧怕灰姑娘分走丈夫财产。C,厌恶灰姑娘长得比自家女儿标致。D,纯粹看灰姑娘不顺眼。这下连桃姐爹也忍不住加入讨论,一家子争得热火朝天。
午饭时分有人将他们一家对模拟题的反应报给钱大嫂。钱大嫂笑道:“果真是,越无聊的题目越能惹出争辩。”
另一头,张子非查遍了关左将军的关系网,愣是找不到他的相好。平素不逛窑子或南风馆,并无外室、朋友也不多,得闲只去表姐家坐坐。他表姐并非寡妇,表姐夫算得上一表人才,街坊邻里都说他们甚恩爱。张子非遂给江南发去详尽消息。
朱大郎一看便笑道:“子非糊涂了。此人要么与表姐不干不净,要么表姐家藏着他姘头。”
薛蟠翻翻眼皮子:“太自信了吧。”
“他和表姐自小熟络、情同姐弟。倘若一当上京官便安置表姐全家,许是孝敬表姐、许是方便表姐夫帮他半点私事。”朱大郎悠然道,“关太太刚死不到半年,表姐便从老家搬至京城。差不多两千里路呢。”
“额,难道表姐夫会毫无察觉?成日乐呵呵的。”
朱大郎看了他几眼,哂笑道:“让老婆卖身换钱的男人不在少数。贞洁牌坊那玩意,有些人当成阖族颜面,有些人只当是几块破石头。搭上大官的机会上哪儿找去?再说,表姐夫竟有两房小妾。依着朝廷律法,他压根就不够格纳妾的。”
“说的也是。”道德说白了只约束愿意讲道德之人。前脚达成目的后脚杀老婆,过河拆桥都没他快。
因传信回京。张子非虽说也见多了世事纷乱,倒真没想到从二品大员敢如此不要脸。拿过关左将军的日常轨迹看了看,极规律。逢休沐日必去表姐家客居,确实可疑。
当晚她便上表姐家踩点,赫然发觉表姐竟然住着正房,旁边有小女儿作陪;表姐夫只在隔壁院子,厢房为两位小妾。再仔细查看,那女儿屋中燃着九枝大烛台,细心做着男人的鞋子,面含春色。张子非暗吸了口气,转头往表姐夫院中去。女儿所做鞋子的尺寸,比她父亲的大。而这姑娘不满十四岁、并未议亲。
耐着性子等到关左将军休沐日,张子非提前藏入表姐家。厨下忙忙碌碌的预备酒菜,表姐和表姐夫腻在帐中、动静挺大。小女儿路过门口,愤然骂道:“白日宣.淫,没皮没脸!”唾了一口怒冲冲走了。
眼看日头西移,表姐和表姐夫已经洗好鸳鸯浴。表姐夫换了衣裳,神清气爽领着奴才们回他自己院子去了。表姐和小女儿各自对镜梳妆,描眉画眼。
一时奴才们来报“将军回来了。”关左将军大步流星走进内室,笑问姐姐可好。二人并肩坐在炕沿上拉着手说话儿。忽听丫鬟娇滴滴的说,“二姑娘来了。”珠帘挑起,小女儿盛装而入,坐在关左将军另一侧。丫鬟手里捧着针线笸箩,献宝似的奉承姑娘替将军做的鞋子如何精细。小女儿羞得以帕子遮脸,她母亲竟冷嘲热讽。张子非在窗外面无表情,牙关紧咬。
娘儿俩遂陪关左将军吃酒,光明正大争风吃醋。小女儿读过书,讥讽她母亲又雅又尖酸。关左将军左拥右抱、哈哈大笑。及月影移墙,时辰渐晚,三人同上了主屋大炕。
张子非凝神听了许久,悄然移步到表姐夫院中。这位也是与两个小妾同眠。
且不论当年的关大将军之死可与他相干;此事一朝揭出去,少不得朝野鼎沸。关左将军的官声得直坠如飞瀑。哪怕太上皇信得过他,想取而代之者必有法子弄他下去。
离开表姐家,张子非悄悄来到戴权兄长家后门叩击几下。戴老爷素来负责帮他兄弟受贿,行贿的有光明正大就有偷偷摸摸,故此后门处日夜有人把守。门子立时把门打开。张子非递给他一个荷包;门子捏在手里,满脸堆笑。
张子非低声道:“烦劳大叔通禀一声。鄙人姓张,乃金陵薛家的大掌柜,早年见过戴老爷。今我有桩十万火急之事,求老爷子这就出来。我务必跟他咬耳朵。”
门子忙问:“莫非是元神出窍大战鼎笈道人的不明法师家?”
张子非道:“那玩意不是道士,是个下三滥的血魔。”
门子哈哈一笑,不敢怠慢,进里头报信去了。
不多时,戴老爷果真亲自出来。张子非附耳道:“烦劳老人家亲见一趟戴公公,莫使人传话。再烦劳戴公公去寻我们金陵锦衣卫千户毕得闲大人的叔父毕公公,就说求他务必尽快出宫来见我一趟。我今晚已搬去哥谭客栈住了。极要紧、极要紧。”
戴老爷清楚,毕得闲的叔父乃太上皇跟前心腹。看了她几眼,点点头。
次日,戴老爷起个大早直奔紫禁城。守卫兵卒认得他。看老头亲自过来,一溜烟儿似的赶去报给戴权。戴权听闻有不可过旁人之耳的事,也忙赶出去。戴家兄弟都知道那位张大掌柜,且怎么琢磨都像是薛家诚心想过一遍皇帝耳朵,便依言找毕安公公去了。
毕安自然不会瞒着太上皇。太上皇听罢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兼有几分好奇,命毕安“既如此,去见见”。未及中午,毕安已青衣小帽来到哥谭客栈。
张子非开门见人便松了口气:“老人家来得倒快。”将他让入屋中,飞快关上门。再躬身行礼。二人到窗前长几旁坐下。张子非低声道,“有件事,老圣人想必早都知道。可……约莫半个月前,城南一户人家进了贼。那贼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阅历少些。因看到了件极其恶心之事,连银子都没偷便走了。”
毕安看了看她:“既曰半个月前,莫非绿林中不少人都?”
“知道的倒不多。因为她最先告诉了她师父。那老头颇晓事,叮嘱徒儿万万不可说给人知道。奈何姑娘实在年纪小,没忍住又告诉了小闺蜜。虽说闺蜜起誓守口如瓶……”张子非苦笑。
毕安明白。女人原本就长舌,小姑娘愈发管不住嘴。“哪户人家。”
张子非定定的说:“御林军,左将军,关。”
毕安一愣:“关将军?他如何?”
张子非也一愣:“您老不知道?”
毕安不觉厉色:“快说!”
张子非推开窗户张望几眼返回。乃愈发低声将其人与表姐、表甥女同时私通说了。中间两次说不下去,厌恶道:“真真恶心得人将三天前吃的东西都得吐出来。”
毕安深吸了口气——观其神色可知,他真不知道、太上皇也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