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正门外兵戈嘶喊、血染青石。来上朝的官员们马轿堵了一路,这会子都站在路边指指点点。忠顺王妃杨氏领着两个护卫轻骑快马从人群中穿过,不觉嗤笑:朝廷大员们这模样子,和街头巷尾围观两口子打架的闲汉没什么两样。
前头御林军拦路,一员大将顶盔掼甲匆匆赶来。杨王妃道:“烦劳将军吩咐手下兄弟们让出条道路,我要从承天门进宫。”
那将军抱拳道:“圣上有命,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这话必不是他说的。从昨晚到这会子,他哪里得闲吩咐得如此细致?”杨王妃幽然长叹,“将军,我是皇帝的弟媳妇、三皇子的婶娘。父子俩打架、打了这好几个时辰,难道不应该是姑妈婶娘劝说的?”
将军面有难色:“王妃娘娘,这哪里是父子俩打架,这是儿子要杀老子。”
杨王妃摇头:“不是儿子要杀老子。爷俩都让小人给迷瞪了。稍冷静几分,立时能察觉出端倪。我不信将军你没察觉。”
那将军愣了:“末将愚钝。”
杨王妃轻笑一声:“也罢,我知道你不敢说,不难为你。”将军心想他是真的没察觉,偏左右亲兵投过来敬慕的目光、还有“我们懂”。他没法子辩,只会越描越黑。杨王妃抬抬下巴,“让路。不然,正经的逆贼必逃出生天。”
将军看她说得笃定,不敢拦阻,只得放她过去。
穿过重重兵士,杨王妃渐渐进入战场。身后一名护卫摘下腰间一把小唢呐,长长的吹了一响。二人齐声大喊:“忠顺王妃到——”现场指挥的将军忙拍马过来。
杨王妃朗声道:“将军辛苦。让兄弟们暂时停手,我有话对三小子说。”
人家忙了一宿,忽见外头进来个王妃,也不知道可是得了上头的话。遂果真命暂时休战。
杨王妃拍马而入。三皇子正立在本部兵士最前端,身上脸上全是血,已难看出本来面目。脚底横尸双眼通红,竟然不见疲惫!他和身后兵士活像一群野兽。杨王妃瞧了他半日:“好小子。但凡你早先能稍稍不那么榆木脑袋,何至于此。等着,我见老圣人去。”三皇子喊叫一宿已说不出话,闻言双眼迸光,朝她抱了抱拳。杨王妃回头吩咐,“不得轻举妄动。”留下个护卫看着。随手解下腰间葫芦丢给三皇子,拍马便走。
三皇子打开葫芦盖儿,仰脖子喝了一口:是清水。没忍住再喝一口,丢给身边的袍泽。恰逢杨王妃回头看个正着,面含微笑、很是满意。跟着进来的御林军大将军看在眼里,心中不禁猜测三皇子莫非死不了?遂按下手下人莫动。三皇子的人也看得分明,心底都暗暗生出几分念想。
杨王妃径直入了承天门,没见皇帝,先求见太上皇。老头子正在吃茶,闻报心中纳罕,命请进来。
杨王妃没事人般入内见礼,又扯了几句闲谈,方正色道:“老圣人,三小子眼下杀不得。”
太上皇“哦”了一声。
“昨夜情形,我已得知详情。”杨王妃道,“姓钱的死得过于蹊跷。那姓杨的听着像是个棒槌,被人家哄去杀姓钱的灭口。老圣人实在不该杀他,最能得线索的活口没了。姓钱的不过是个武将,哪来本事弄到那三个飞檐走壁的刺客。刺客也明摆着不是义忠亲王的人。”
太上皇眉头挑起:“如何不是。”
杨王妃哂笑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若寻仇,挟持皇帝作甚?御书房刺驾何等便宜。若想扶持三小子,您瞧这种闹法能成么?可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再不济也得从御林军寻个内应方能凑合。我不过区区女流,信口掰扯都比他齐全些。抓了皇帝在御书房内,逼他写下传位诏书藏于秘处,弑君报仇、自绝殉主。储君无非立长立嫡。现如今没有嫡,立长天经地义。三小子领一众重臣光明正大把诏书找出来,光明正大登基即位。再说他也拿得住朝廷。您老去外头瞧瞧,精神满着呢!他们爷俩若掉个个子,大明宫那位决计撑不到这会子。岂止不是无能之辈,比四小子都不差。”
太上皇前头还听得认真,最末瞄了她一眼:“依你看四小子好?”
“还用得着依我看?四小子最出挑不是明摆着么?”杨王妃理直气壮道,“他爹都没开疆拓土。美色不动心,三四年愣是守到甄家丫头拿出功绩来提身份。老司徒家哪里还能寻出第二个这么好的小子?”
太上皇笑了,心想女人眼中不招花惹草的便是好男人。因思忖半晌道:“你这些话也有道理。”
“老圣人,最要紧的钱贼已死,其次要紧的便是三小子。他身上还不定多少线索。人家就是笃定了他活不了,才放心让他闹去。只怕连皇帝当场封京营节度使、您老宰了杨将军,人家都算得准准的。其实也不难算。”
“好个明白丫头,从前小瞧了你。”太上皇眯起眼睛,“人家有何目的?”
杨王妃嫣然一笑:“听说今上那东西只受了点儿轻伤。横竖我不信。宫中怕是难有十一皇子。”
“十个已多了。”
“就是没一个合适继承大统的。”
“没有?”
“若三小子四小子都不成,确实没有。不然您自己掐手指头一个个数。”
太上皇长叹:“是没有。”
“还破了相。像我这样不信他还能有儿子的多了去。心情烦郁,保不齐明君变桀纣。”太上皇皱眉不语。杨王妃定定的说,“您老可会废立天子。”
太上皇看着她:“那哥几个所为?”
杨王妃认真道:“不是端王,鞭长莫及;不是庆王,惯常打后院和傻纨绔主意、并无气量动刀兵。其余的侄媳就不知道了。”
太上皇眼光动了动。“也罢。”
“再有……皇帝的儿子个个都想坐龙椅。当爹的可以给你,你不能自己抢,是吧。”
“是。你倒明白。”
杨王妃轻叹道:“我早先也不明白,这是过年那阵子金陵小和尚说的。老圣人,抢亲爹的不成、抢外人的行么?不如放上一艘海船,管他去哪儿。死在外洋也一样是个死。孩子怪可惜的。若非他父亲偏心眼儿偏得太过,何至于到这份上。陪他宫门送死的兵士都说冒功夺功。现如今绿林码头已没什么是做不成的,多少人才由官入匪。”
太上皇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朕已尽知。”
杨王妃行了个礼,抬头笑道:“我想给三小子送些吃的。”
“不准。”
“送些水总行吧,这大暑热的天儿。”
“不准。”
“也罢。”杨王妃一叹,“那是您老的亲孙儿,又不是我生的。您老也是战场上打出来的主儿。瞧这帮儿孙谁还能打仗。”
太上皇奇道:“你如何忽然怜惜起三小子来了。”
杨王妃道:“原本我只想来提醒几句、说些事后诸葛亮的风凉话。”她又长叹,喃喃道,“方才在承天门外亲眼看见那孩子,无端生出几分敬重。”
太上皇不禁动容。“敬重”二字不能轻易出口的。
杨王妃再行礼告辞。退到门口她忽然说:“我们王爷最偏心眼那个贱人之子,有一阵子昀儿也在他跟前闹过。好好的孩子,一直被老子视若无物,岂能不伤心?伤心久了,有放得下的、有放不下的。拼却一死也要让老子知道,我非无能之辈。”乃跪下磕了三个重头,方躬身退走。
太上皇皱眉良久,看了眼身边的大太监毕安。“她是何意。”
毕安垂头道:“门口那块儿,青砖上已洒下点点泪痕。奴才觉得,忠顺王妃是替儿子物伤其类。”
太上皇点点头:“你去趟大明宫。她说的,一字不差告诉皇帝。戴青松是个明白人,在刑部干了多少年。让他一块儿听。”毕安躬身领命而去。
来到大明宫,戴权肿着两只眼睛出来相迎。毕安握了握他的手。承天门那儿早已有人来报信。皇帝躺在罗汉床上,脸上敷着药,睡着了似的。毕安近前行礼,看了眼戴青松。戴青松也双眼通红。正欲起身,毕安请他留下。乃依太上皇所言复述经过,连忠顺王妃不信皇帝那玩意轻伤都没拉下。皇帝听罢身子稍动了动,依然闭着双眼不发一声。
毕安告辞,戴权送他到门外。正撞见有个太监领着位嬷嬷过来。这嬷嬷是北静王妃所派,向戴权行礼道:“我们主子听说了昨夜之事,只觉钱、杨二位将军死得好生蹊跷,像极了灭口。她忽想起一个人。我们王爷这些日子最偏的那位爱姬,与三皇子府上最得宠的一个姓庄的美人,交往甚多。那姓庄的有好些朋友,皆是各府王爷、皇子最可心的人物儿。还望戴公公提醒一声,也留意几分这些狐狸精,她们最擅吹耳边风的。”
戴权心里咯噔一声,顿时联想起“不是庆王,惯常打后院和傻纨绔主意”。毕安也联想起数日前北静王爷被和尚哄骗去山上静修。钱将军的家小昨儿已悉数逃跑。男丁是他自己带走的,这会子大抵已抓到了;女眷是让同一个和尚撺掇走的,竟不知下落。
嬷嬷说完便走了。其实是忠顺王妃从府中启程之前,派人托北静王妃帮个忙。北静王妃虽不知缘故,因信得过忠顺王妃靠谱,便依言而行。
过了会子,戴权命心腹小太监领着几名御林军,前往三皇子府中提宠姬庄氏进宫。
外头忠顺王妃大模大样守在叛军和御林军中间。云光的人天明时分便已撤下,占着在不远处街道上歇息。听说忠顺王妃蹦出来调和,云家大爷心下好奇,也溜达过来瞧热闹。日头昏昏,忠顺王府的护卫从宫中借来一把伞,替他们王妃撑着。等了会子,杨王妃看看三皇子,满面不忍,朝护卫示意。护卫解下自己腰间的水葫芦丢给三皇子。三皇子此时已能说话了,躬身道谢,没喝一口,将葫芦丢给袍泽:“方才谁没喝水的。”先头喝过的自觉没动,满满一葫芦直送到后头。
杨王妃偏头看了看他:“你小子能说话了?”
三皇子抱拳:“多谢婶娘赐水,能说几句了。”
又想了半日,杨王妃道:“若我替你给你老子传话,你有什么想说的。”
三皇子沉思片刻道:“我六岁时,世子有首从军行,他说甚有气魄。那是我写的。”
杨王妃嗤道:“好生不要脸!他比你大着不少。”
“我八岁时,他们三兄弟合力做出了个西山的沙盘。我做的。”
“原来还有更不要脸的。”
“这些非是他们自己的意思,是大高玄观那位所为。莫冤屈了兄弟们。”
“我知道了。还有么。”
“我十一岁时,世子写了篇阵前十策,是我的。”
“嗯。”
“其余我也记不得了。”
“十一岁之后的也记不得了?”
三皇子淡然道:“十一岁之后我便是个纨绔了。”
杨王妃不觉红了眼圈儿。“好孩子,冤枉得紧。”
三皇子抿了抿嘴,抱拳行礼。
又过了许久,忽听紫禁城内一阵响动,宫门大开,二十几个华服小太监拥着个老太监出来。杨王妃定睛一看,来者正是毕安!不由得喜上眉梢:“有救了!”
人群散开两边,忠顺王妃撇脱从马上跳下。毕安来到阵前,也大惊——三皇子形容虽可辨认,气度全如另一个人。三皇子其实离杨王妃挺近的,听见了她方才脱口而出那句话,脑中竟一片空白。
毕安近前打千儿:“殿下,老圣人让老奴给您送些水粥。”
三皇子霎时泪流满面,抱拳哽咽道:“恕我甲胄在身诸多不便。”
毕安又问:“忠顺王妃可还有话带给老圣人。”
杨王妃道:“我恐怕三小子犯拧巴,就替他说了。”遂告诉了方才的“若我替你给你老子传话”。毕安轻叹。杨王妃也轻叹。“过年时闲聊,不明和尚无端发些感慨。他曾听一位施主说,亲密之人时常有极不该有的误会。想解开只需几句话,等一个机会要等一个世纪。这会子我方明白几分。”
毕安点头,吩咐小太监给三皇子送水粥。三皇子只命分给身后袍泽,自己半点不沾。
不多时毕安收拾东西回去,禀告老圣人外头情形。老头阖目听罢道:“你还有话没说。”
毕安垂头:“乍然一见老奴觉得,三皇子有当年梁王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