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完王狗子,薛蟠返回当阳县。小穆挤眉弄眼的问他找到送枣姑娘没,薛蟠没精打采道:“说了是去逛街的,又不是去找姑娘的。”小穆哈哈大笑,拍掌说必没找到。薛蟠恼了,从此喊他旺财兄;小穆想恼不方便恼,面色十分奇怪,逗得他自家亲兵直笑。横竖无事,薛蟠又套了他半日的话。
第二天,几个人到事先布置好的假王家祠堂溜达一趟。遂轮到法静师叔披上袈裟折腾,然后告诉扮演王大叔亲戚的自家演员:并非什么楚庄王派出的小鬼兵,不过是几只附近山上的狐妖,想借住于人类屋舍偶避风雨。演员们表示,就算不是鬼兵,也请法师帮忙驱除。法静再折腾一阵子,又贴些咒符,宣布狐狸精再进不来了。
演员们千恩万谢。薛蟠让他们给王大叔写封信,他们全都说不认得字。于是演员甲口述,穆少将军执笔写了封家书。信又归小穆自己收起来——还得他择日送去。
中午不到从假王家祠堂出来,小穆茫然道:“这就完了?”
薛蟠懒洋洋道:“不然呢?你还指望围观法静法师跟楚庄王鬼兵大战三百回合啊。”
一个亲兵道:“忒无趣。我们先头赶路都快赶成人干儿了。”
“哎对啊!”薛蟠道,“王大叔不过是个亲兵,他家驱鬼、旺财兄你凑什么热闹?”
小穆无言以对。法静在旁捅破:“他误以为小张施主也会同来。”
薛蟠鄙夷道:“想也知道不可能,这么小的小事、且法师已安排妥帖。她闲的!”
小穆道:“因许久不曾跑快马,练一练也好。”薛蟠假笑,法静诵佛。
薛蟠又道:“我荆州那边还有事没办完。法静法师肯定是回金陵去的,旺财兄你呢?”
小穆忙说:“我陪法静师父去金陵。”
亲兵在旁低声道:“少将军,还是跑马么?泉州的管事大叔已走了,咱们还能使驿站的马么?”
“哦对了!”薛蟠忙说,“你们借了驿站的马,可还回去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小穆道:“还要还?”
薛蟠望天:“我就知道你是个原始人!待会儿马给我,我替你们还。反正去金陵肯定走水路,你们到荆州雇船。”
法静道:“我的船还泊在荆州。”
“那妥了!”
遂回开化寺用斋饭取行李,留下些香火钱,出庙门一路直奔荆州码头。穆少将军尚未回过神来,法静已经跟留守的船老大打起了招呼。亲兵们见此船与自家的截然不同,忍不住跳上甲板参观。
薛蟠向法静行了个礼:“师叔,原始人旺财兄就暂时拜托给你了。到了金陵,你先领他在庙里住几日,慢慢适应当代环境。”
小穆忙问:“张大妹子何时回去?”
“那谁知道?过年总得回去。等着吧!腊月也快了。”
小穆一想,这会子正好是西北风,往金陵去便宜得紧,多半自己先到。登时没那么着急了。等开了船才知道,跟法静和尚同行是件多可怕之事。此为后话。
目送快艇离港,薛蟠拨转马头去了武昌——薛家在武昌有个小据点,王大财主的事儿得从头细查。
因派了位眼力过人的木匠兄弟前往纪山。王家祠堂确实只有两个人看守,趁他们收拾别处时便可仔细查看那只空白牌位。转头赶制了只大略相同的调换出真品。薛蟠自然也跟着,依然没看出空白牌位任何端倪。
木匠兄弟在旁见他烦恼,从袖中摸出小凿子轻轻撬了两下。牌位原地散架,里头并无夹层或纸条。然而两块木板内侧居然有字。字迹歪歪扭扭,看着也不是什么练过字的儒生所写。
三个日期。前板上一个,推算是二十七年前的十月初八。后板上两个,分别是二十七年前的十一月十一和二十六年前的五月初二。
薛蟠本来不大能记日期的。然而十一月十一这个日子碰巧撞上了后世一个奇怪的节日,故此他记得:这天是吴贵妃的生日。很明显,后板上第一个日期属于吴贵妃。那第二个日期是谁?
木匠兄弟在旁啧啧道:“这孩子好可怜见的。”
“嗯?”薛蟠抬头,“怎么?”
“连半岁都没活到。”
薛蟠脑子里嘎嘣一声!是了,牌位。牌位里头记录的还能是什么?生卒日期。一个和吴贵妃同日出生的孩子,没活到半岁就死了。
吴贵妃母亲乃东平老王妃的长女,性子骄横。吴贵妃又是她挺大年龄才生的。古代妇产医学和新生儿护理比后世差挺多,孩童夭折率也高,高龄产妇也容易患产后抑郁症……和尚深深吸了口气。如果吴家三姑娘夭折,宫中那位又是谁?他目光移向前板内的那个日期。
去他的规矩!战火中被鳏夫强娶的女人岂能守规矩?东平老王妃不愿意看女儿因失去孩子而痛苦,给她弄了个年岁相仿的女婴替代。重叠上忽然得急病死的前杭州第一名妓……
沉思良久,薛蟠让木匠兄弟原封不动将牌位装好,换回假的。又拿着假的发愣。等到山前风雨欲黄昏,薛蟠换回上次来的那身僧衣,先去外头跑出满头风尘,才匆匆赶到王家祠堂。
王家祖孙俩正预备吃晚饭,见他来了都一愣。许久王老头才站起来:“莫不是上回的不明法师?”
“阿弥陀佛。”薛蟠深施一礼,急切道,“贫僧失礼。有件事须得问问老施主。”
王老头脸都吓白了。“师父请说。”
薛蟠劈头就问:“敢问贵祠堂可供着不足半岁的女婴?”
王老头懵了。
薛蟠接着说:“自打贫僧离开贵祠堂,这位小女菩萨便跟上了贫僧。贫僧一心想替她超度,奈何总也不成。直至昨夜,曾经寄住贵祠堂的一位狐妖老施主找上贫僧。他本是来求贫僧替他全家寻个安身之所的,见状告诉贫僧、小女菩萨不肯超度。她这辈子纵然只活了不到半年,如何连姓氏都没有?她想知道自己姓什么。婴孩尚小,不通人事。但得知姓氏,立时可超度转世。”
王老头又懵又吓,好悬要哭!失声喊道:“我们哪里知道!没人知道。”
薛蟠合十道:“求问她母亲尚在人世否?”
王老头脱口而出:“死了二十五六年。”
薛蟠心中如两块虎符合拢到一处似的,脸上还愁眉深锁:“二十五六年早都投胎转世,孟婆汤消化得连一氧化二氢都不剩。如何是好。还有人知道么?”
王老头摇头:“她母亲、她母亲家里,悉数不知。她母亲是个……嗐,其实就是个粉头。那几个月接的客人多,还有污秽不堪之局。天知道孩子是谁的种。”他也急了,放开了说。“那女人也是糊涂。老老实实从了爷们,什么事没有!穿金戴银何等享福。她不从不从的,爷们恼了,直将她做回粉头,她还能如何?”
“那位爷们定是又老又丑,人家不愿意。”
“哪里丑了,他们家爷们模样都好。再说不比死了的老头子强?既身入强盗窝,还计较个屁伦常。人家战场上杀人如麻,岂能掐手指算谁孝期长谁孝期短!谁还能救她不成。假惺惺的笑脸母豺狼不过信口哄骗,八下里空手套白狼,我如今才算看透了她。”王老头又是跌足又是甩胳膊,满口当地土话、污言秽语的骂那母豺狼——薛蟠这才反应过来,他之前官话说得实在太好了!九成在京城呆过。
轻声诵佛,薛蟠内里拼出个大略。
前任东平王爷死后,如今的东平王爷便开始打他小妈、西湖名妓的主意。那女人不愿意,大抵先寻了孝期做借口。姬妾孝期短;儿子虽孝期长,却不稀罕儒家规矩。于公于私,东平王妃王氏都不愿意看到丈夫和公爹的女人搅到一处,便给了那名妓承诺、说自己会帮她。然而王氏又没有母族势力,胳膊拧不过大腿。名妓一直不肯从,东平王爷恼了。既是你孝期已满、我孝期未满,你跟旁人睡便不损规矩了。竟把名妓当回粉头,逼着陪了许多客人。做梦都没想到名妓竟怀上胎儿,且压根算不出是谁的。
再后来,名妓生下个女儿,日期在十月初八。
一个多月后,大郡主生下第三个女儿。吴三姑娘身体不好,只活了不到半年。东平王妃恐怕自家孩子承受不住,便将名妓的女儿抱来——横竖婴儿长相差别不大,像大郡主这样的身份也不会时常去看女儿。名妓少不得“急病”而亡。东平王爷多半不知道;就算知道,一边是亲闺女、一边是不肯听话的老头子姬妾,也不会管。
那时候本朝建国不久,各方人手都不齐全。事儿便是老王妃娘家帮着做的。且很有可能就是守祠堂的这王老头所为,毕竟王府秘辛不可能尽人皆知。
若吴贵妃没进宫,这个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东平王府兵权尽失,已经到了要靠吴贵妃稳住权势之局。荆州的王大财主便拿捏住东平王妃这个机密,自以为荣华富贵延绵不绝。
长诵了声佛,和尚忽然盘膝打坐,口里一张一阖假装在念无声咒。吓得王老头和他孙子笔直站立不敢动弹。
薛蟠其实是在琢磨东平王妃这个人。
从二品地方大员族小姐。母亲被强逼着嫁给父亲。父亲早死后遭族人欺负,躲到舅父家长大。舅父是读书人,战乱中粮食储备充足,想来也非寻常乡绅。然而她自己又让军阀强娶、之前还险些做了姬妾。容貌虽美,在全美女阵容中不拔尖。一开口便是全场中心,情商、见识、气度皆SSR级。王老头批她“八下里空手套白狼”;她一无所有,不如此也抗不下来。
至此,薛蟠已敢推断梁王之女阿萝郡主及其子嗣必是死在东平王妃手里无疑。因为东平郡王不讲究程序正义,不在乎有没有阿萝。
可王老头何以能活到现在?岂非早就该被灭了口?除非东平王妃确认他已经死了。不方便见男人的王妃,被荆州王大财主耍个花枪遮掩过去。王老头其实才是王家最重要的证人。把他丢在毫无保护的环境中,反而显得像个路人甲。
再想皇宫里头,薛蟠愈发觉得张子非同志可能不小心金口玉牙了。周皇后身边那位曾经跟旺财兄订婚的邓贵人……他停了念经。
通常官宦女儿进宫的年龄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不等。小姑娘情窦开得早。旧诗云,“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王狗子失踪时十六岁,又和小穆同龄。该不会……他的任务是假扮旺财兄勾搭邓贵人?
因夺嫡变故从王府公子沦落为钦犯的前未婚夫,性情温柔沉稳、才貌双全,太容易拿捏住小姑娘的心了。越是深情的女子,自我牺牲意识越强。经历越简单,越容易钻牛角尖。于是邓贵人进宫后替吴贵妃当奸细、潜伏在其对手周淑妃身边。只有小穆的表妹当上了皇太后,才有机会替义忠亲王余党平反、让他恢复尊贵身份。
若如此,王狗子的假身份不会特别招摇。低调朴素、甚至寄居庙宇道观。但必有机会时不时跟进宫前的邓贵人偶遇。
薛蟠长叹一声。东平世子、世孙肯定都很无能。若他们能撑得住,压根用不着吴贵妃进宫。寻个贾琏之类的纨绔爷们嫁了多便宜。
王老头和他孙子眼巴巴看着和尚。“法师,如何?”
薛蟠这才回过神来,合十道:“她答应超度升天了,贫僧也答应替狐妖家预备屋舍。”不禁愁眉,“寻常茅屋草棚也难以避开天雷。”
王老头吓一跳:“天雷?”
薛蟠诚恳道:“妖精都不免遭天雷之数。平素狐妖是用不着人类屋舍的,山中自有巢穴;唯渡劫时才使。老人家,其实让妖精偶尔借用一下屋子,根本与人无碍。这家狐狸修的是真元,不借人的元气。偶逢魑魅魍魉,它们还能帮你们对付呢。”
王老头仔细想了许久,终还是摇头:“不是小老儿不肯结个善缘。若它们渡劫引来天雷,误伤我们爷俩……”
“也罢。”薛蟠点点头,知道王老头一点都不觉得会有人想杀他灭口。
没关系,今晚贫僧就变身成黑衣人过来。不然,哪里对得起王大财主忒般放心大胆。
“贫僧去山下预备点东西,明日替小女菩萨超度。”薛蟠合十行礼,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