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陕西提督欧阳盛端坐于营帐之中有些犹豫。九省统制王子腾马上就要到了,他还没决定要不要去迎接、到哪里迎接。帐中众将你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谁都不敢相劝。
此时帐外进来一员三十岁上下的副将,身材魁梧、面貌端正。霎时满帐将军们皆朝他使眼色。副将有些好笑,走到欧阳老头跟前行礼道:“伯祖父,要不然你抓阄吧。”挨了个白眼。众将轻笑。
欧阳盛的官印比王子腾高,军功比王子腾厚。但王子腾之前戍卫京师多年,在朝中根深叶茂。朝廷先调走他、再让他的副手钱将军暂代职位、又调云光领兵潜入京城,四平八稳等着三皇子玩.逼宫。这事儿怎么看都是特意保王子腾的意思。巡边回去,说不得有个封疆大吏在等着他。
老头皱眉道:“老夫少年从军,至今已逾半百年数,深知征夫艰苦。哪寸军功不是拿白骨堆积而成。王子腾非但强夺人家军功,还厚颜无耻的让人家做他副手,比小人更恶三分。钱将军会造反,半数是让他给逼的。”
副将点头:“既是伯祖父瞧不上他,就不就接他了。”
旁边一位老将军道:“小人都是笑面虎,好赖得敷衍过他去。不然他背后使绊子,苦的依然是寻常将士。”
副将道:“要不然伯祖父装病吧。”
欧阳盛随手拍案:“罢了罢了,老夫只接出营帐。”众将齐声赞成。
不多时,王子腾领护卫军抵达。几员将领远远的出营迎接。王子腾一路上见多了闲散放羊,看他们个个精神抖擞,不觉笑容满面。
乃同入中军大帐与欧阳盛相见。大家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场面话如流水滔滔不绝。欧阳盛当过元帅,王子腾直呼他“大帅”,老头听着挺舒服。人家毕竟是奉公巡视,老欧阳亲自领路、到外头转悠了一圈儿。王子腾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齐整的兵士了,赞不绝口。看得出他是诚心喜欢自家小的们,老帅心下更舒坦了几分。
遂设宴接风,酒席上不免一阵觥筹交错。到吃得差不多了,王子腾也微醺,手下便说寻个营帐歇息。欧阳老头喊了他那个族孙副将,让领王子腾的亲兵先去铺被褥。
王家有个管事打扮的男人,虽其貌不扬,因弯腰缩背的立在武夫当中反倒惹眼。此时他方出来,溜到王子腾跟前笑道:“亲家老爷,我们二爷托您的书信……”
“哦,险些忘了。”王子腾伸手入怀摸索了会子,摸出一封信来。乃笑道,“欧阳大帅,咱们倒有缘。我大女婿贾琏~~”老王不觉得意几分。“这几年在松江做知府,勉强没辜负朝廷信赖。他们那儿,最得力的便是工程队。上海一支极好的工程队,承建许多要紧项目,头目欧阳二爷是贵府亲戚。拙婿前阵子给我送信,顺带替欧阳二爷捎上了一封。”席间欧阳属的将军们齐刷刷皱眉。知府贾琏替一个什么头目带信,仿佛有点儿抬高他们家、贬低老欧阳家的意思。
欧阳盛竟没精神去琢磨这个,大惊:“他行二?哪支的?”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说着,王子腾将信交给欧阳盛的一名亲兵。
欧阳盛看了眼信封,大喜过望,立时拆开。这封信不短。初看第一张纸时欧阳盛嘴角肉眼可见的越笑越开,笑成了朵盛开的老菊花。看到第一张纸最末,老头忽然愣了,使劲儿眨眨眼睛。又看几眼,捏着信纸思忖起来,渐渐的面黑如铁。半晌,重新拿起书信往下看。看完三张纸,欧阳盛脸上已能掉下冰碴子。又沉思片刻,将书信从头再看一遍,收入怀内。
满屋子人起先还预备了些恭喜的词儿,这会子已不敢吭声。王子腾还纳闷儿:“老元帅,令亲戚不是混得挺好的?”
那管事道:“是啊,欧阳二爷混得挺好的。”
欧阳盛看了眼管事,他身后的亲兵赶紧朝管事招手。管事忙不迭跑到老头跟前。
斟酌片刻欧阳盛道:“你们松江府的事儿,我也听说过些。古生物研究所是做什么的?”
管事起先还一副“您问什么我答什么”之色,闻言愣了,尴尬笑道:“这您老就难为奴才了。奴才不过是个跑腿的。研究所那种专业地方,奴才连门口的台阶都摸不着。既然是古生物研究所,肯定就是研究古生物的呗。”想了想又说,“多半就那些生在终点线、又不想当纨绔的少爷们,巴巴儿烧钱的。”
欧阳盛满脸写着没听懂。王子腾道:“他们南边多的是新鲜词儿,我也听不懂。”
王家一位亲兵笑道:“石管事,你解释明白些。”
石管事摊手道:“如何解释?”又想了想,“所谓研究,就是仔细琢磨学问。研究所,便是琢磨专业学问之所。像什么海洋生物研究所,专门研究海里的活物。鲨鱼啊、海螺啊、珊瑚啊。乐器研究所,就专门琢磨乐器,琴瑟琵琶、风笛小号。古生物研究所,想来必是专门研究古时候那些生物的。这玩意有什么用?也不赚钱。肯花钱花精神研究无用之事的,多半是不愿意游手好闲的富家少爷呗。再请几个书生帮他们写书,请几个画匠帮他们作画。”
起先老欧阳还皱着眉头,听到最末忽然明白了似的,点点头。“老夫这个侄儿,你可熟络?”
石管事笑道:“见过几回,算不得熟络。欧阳二爷真真有趣。就他那么个五十来岁的半秃顶,往地下一站跟座大山似的,十个人有十个以为他是关外来的土匪!”欧阳盛微微一笑。石管事击掌道,“谁知他竟然是个画匠!描出来的人物儿,官宦小姐、酒馆厨娘、青楼粉头,活灵活现一眼可知。难怪张飞也擅画美人呢。”众人内里好笑,合着老元帅的侄儿专画女人。
王子腾道:“他不是工程队的么?”
石管事道:“工程队里极用得着画匠。起先他去工程队还是顾师爷使诈哄他去的。谁知他本事那么大,没几个月下来人人都听他的。后来那个工程队人数太多要分成两组,新分的那组就欧阳二爷带队了。”
又沉思良久,欧阳盛问道:“他如今已定居松江了?”
“确实定居松江。在上海县最贵的小区、就是柔石大道那片,买了最好的房子。可惜常年不落家,白白空着。他们做工程的,一个项目保不齐得去外地呆两三年。敬大爷时不时清理一下,偶尔住几日。他也忙得紧。”
欧阳盛抬头看着他:“敬小子如何?”
“世间难得美男子。整个江南,除去忠顺王爷,大概就得算他了。只要他愿意——”石管事露出个猥琐之色。“女人排队能从上海排到扬州去!哎呀羡慕死人。”
几位将军面面相觑。由石管事的话推测,大概敬大爷是欧阳二爷的儿子、颇为轻浮浪荡,正是欧阳盛最厌恶的那种。难道老头方才恼怒族孙不争气?远房族孙值得么?
欧阳盛从怀内取信出来重新看了一遍又放回去,问道:“你们那儿苗人多么?”
石管事一愣:“不多,但也有。艺术相关行当接触外洋人、苗人藏人布依人多些。”
“艺术相关行当?”
“画匠就是。”
欧阳盛眉头又皱了起来。
一位跟随多年的将军走近跟前低声问道:“大帅,莫非有麻烦?”欧阳盛不言语。
王子腾道:“若是令族侄托老元帅弄什么项目做,您老不愿帮他只不用理会。如今工程队也多了,个个想谋大项目。”
石管事笑道:“大项目赚钱啊!自家不赚、还不是得让人家赚去。做得又不比人家差。”
众人互视了然:合着欧阳二爷是打了托亲戚走关系的主意。难怪老头起先欢喜后来恼怒。遂打几句圆场散席了。
欧阳盛从营中回府,不多会子他族孙欧阳副将也回来了。老头面无表情问可从王子腾亲兵口中套出了什么。
欧阳副将道:“贾琏的姑父林海乃天子心腹,前阵子得了实在消息。王子腾回京必升迁且高出所望。”
老头重哼了一声:“燕雀乌鹊,巢堂坛兮。”才片刻他又说,“过几日安排王子腾去你二伯处看看。”欧阳盛有两个儿子,长子刚直、次子机敏。欧阳副将微笑答应:老头想让二儿子在王子腾跟前露脸,恐怕大儿子得罪人、就算了。
数天后王子腾要移步欧阳二将军处,欧阳盛临时决定同去,还把自家小孙子带上了。军中无非是演练骑射排阵之类的,王子腾瞧得挺仔细,亦加盛赞。而后一番酒宴。散了席欧阳老头让孙子处置琐事,喊次子与他双人双马出去走走。
爷俩跑到个空旷之处,远远的望见一株孤树。遂拴马树下。
默然片刻老头问道:“前几日三郎过来,跟你说了什么。”二将军微愕,老老实实告诉了。老头面沉似水。“王子腾给信那会子他并不在当场。事后倒是打听得半个字不差。”
二将军惊道:“父帅疑三郎?”
欧阳盛一言不发取出书信递给儿子。二将军看得眼睛滚圆,呆若木鸡。欧阳盛沉声道:“我认得他们家老二的字。”
原来,薛蟠从婉太嫔处得知,欧阳盛那儿有个从老家来的族侄唤作三郎、文武双全极得老头眼青。这几年庆王府使尽了法子想找的前小倌解忧真名也叫欧阳三郎。婉太嫔觉得过于凑巧,让人仔细盯着边关的欧阳三郎,果然查到庆王府头上。薛蟠气不打一处来。这种移花接木的手段本是自家拿手好戏,庆王府纯属抄袭!
救出阮贵人和十皇子之事,主意是薛蟠出的、朱先生也出了极大助力,婉太嫔算欠下他们一个大人情。因告诉他,欧阳盛最偏爱的那个小孙子,孙媳妇是朝廷细作。薛蟠直接跟人家要欧阳少奶奶上峰的联络暗号,婉太嫔爽利的给了。没料到薛蟠太过不客气,竟假传军令、用他自己的人冒充管监察的另一位上峰。欧阳少奶奶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兼职了薛家耳目。婉太嫔和她手下半分不察。
欧阳盛手中书信乃欧阳二叔所写。信中说,当年伯父让我休要当土匪,我没听您的。后来果如伯父所言,落入朝廷手中,险些菜市口斩首。幸亏我运气好,得人相救保住一条性命。如今侄儿早已走回正道,在江南做买卖。略发了点子小财,日子极好。
我们家的情形伯父知道。大哥分明清楚大嫂诬陷我,竟隔岸观火。我的心早都冷透了,这辈子再不想见他。您却不知,三郎起先被卖入了南风馆。亏的咱们老欧阳家的孩子习武早,他逃跑了。衣食不济、四海流浪,过得极惨。终有位老画师收养了他,老人家死后三郎接管画铺。前几年我一个手下买到他的画,我们叔侄俩才相见。孩子倒没荒废自家武艺,我欢喜得紧,已替他取了大名为“敬”。
我八字克妻,不想再祸害女人。敬儿是大哥不要的,何如过继给我?免得我死后这么多财产没人继承,怪可惜的。今儿给您写信,就是想托伯父当说客。
提起敬儿,我很头疼。好端端的画师不做,要去做什么古生物研究所。那玩意又花钱又无用。还招惹了一个同事爱慕他,又有个姑娘爱慕那同事。最头疼的那姑娘是苗女。苗人擅蛊术……哎呀横竖侄儿我不知拿这孩子怎么办才好。他又不肯听我的话。
欧阳二叔读书不多、文字不精,絮絮叨叨一大篇子日常琐碎。
越是琐碎、越真实。
如果真欧阳三郎在江南开画铺子,边关这位又是何人?他从哪里知道那么多欧阳家的事?有何目的?
许久,二将军道:“这边的三郎说,他被卖入了南风馆、只差半天就要接客,万幸得恩公相救。‘得恩公相救’与‘得人相救’全然不同。二兄弟说的是他自己运气好。可知不用报恩,顶多欠个人情。这边的三郎却是要报恩的。人情可还,恩情难了。”
欧阳盛点头道:“那时候三郎都十二三岁了,逃跑有什么难的。你十二三岁时地牢都关不住你。”
欧阳二将军笑道:“儿子都年过半百了,您给留点儿颜面。”
欧阳盛哼哼两声,笃定道:“这个是假的。”
二将军也说:“这个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