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暗着宋修便起了,璀错也跟着坐起来,也不知昨晚怎么睡得,一头乌发乱蓬蓬散在身后,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他忍住莫名想揉她脑袋一把的冲动,“还困就接着睡罢,不必跟我起的。”
璀错醒了醒神,挪下榻,去替他拿轻甲。
按大周的习俗,丈夫出征前,该由妻子替他换上战甲,佑他平安归来。
宋修看着面前正低头专注替他整好轻甲的女孩儿,那句将要出口的“我不信这些”无端便被咽了回去。女孩儿葱白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他心口的位置,一本正经道:“这儿缺了一面护心镜。等你回来,我送你一面。”
他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送走宋修,她躺回榻上,轻轻捏了捏耳坠,默念着问了一遍边疆的情形,脑海中便径直出现了一幅整个边疆的地图。地图上有详尽的标注,她仔细记了一遍。
宋修一走,璀错便闲下来,左右无事,也就整日借着玉坠,一点一点参悟局势。配合着地图,她琢磨了些日子,便大致猜出来宋修此次的行军路线。
倘若不出她所料,今岁正是整个边疆至关重要的一年。敌我双方积攒已久,两边朝堂局势亦皆生了变动,此时不战,士气便竭了。
宋修走了她的日子更容易过些,不知觉便入了夏。晏回见她全然适应了新的生活,也早收拾行囊离了东崖。
宋修每隔十日便会给她写信。
信时长时短,但最末总会加一句“甚念”。璀错头一回看见这两个字的时候,捏着信纸瞧了半晌,简直要把这两个字瞧出洞来——她甚至想象得到宋修面无表情,内心也毫无波澜地用这两个字敷衍她的样子。
在她被无情道不知涤荡了多少年的脑海里,就是退一万步讲,倘若他真的想自个儿了......那也就只能想着了,告诉她又有什么用?
而夏末秋初,她收到的那封信里,末尾头一回少了那两个字。
信纸被折好又翻开,璀错不自觉正正反反看了好几遍,确认这回确实少了两个字。
璀错将信纸缓缓团成一个球。好,宋修很好。不过寥寥几笔,他已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第二个十日,她干脆就没收到前线飞回来的信鸽。
等璀错意识到时,她已坐在窗边吹了小半天的风。夜色渐渐浓重,不知名的虫拉着细长的调子,在秋风里颤颤巍巍地嘶鸣。
璀错倏而一个激灵,起身关上窗子,问屋内正在铺床的池夏道:“前些日子我搓成球的那封信,是拿去丢了?”
池夏细细铺上被子,笑道:“哪儿能。毕竟是将军写给夫人的家书,奴婢替夫人收起来了。”
璀错长出了一口气,“拿来我再瞧瞧。”
池夏没多问,依言将信找了出来,便退了出去。
璀错随手从先前的信里拿了一封出来,放在一起一比,便见出最后这封委实短小精悍得很。单看字迹,笔锋走向皆是一致,证明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唯一的不同,便是最后这封,显然潦草了许多。
璀错抬手揉了揉额角,低声自言自语道:“前线出事儿了。”
她在心里默默又问了玉坠一遍,再三保证只会做“晏云归”力所能及之事,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额外干预,玉坠才不情不愿地嗡嗡两声,一段影像被强行塞进她识海。
夜色深沉,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营地军旗在秋风里猎猎作响。放眼整个军营,火盆规律地排布着,唯独主营前后,多加了两盆,是以格外明亮些。
巡视轮守的士兵正在换岗,后一批迅速有序地接过了前一批的工作,同时迅速有序地于无声中,割断了前一批人的喉管。
血色弥漫在营地各处轮守换班的角落里。
主营前后的火盆顷刻间被浇熄,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夜色潜入营帐。
里面有张脸,璀错是认得的——她曾在宋修身边见过那人,虽官未至副将,但在她眼中也勉强算得是宋修心腹之一。
没成想,宋修这疑神疑鬼的毛病,还是该有的。
主帐内,宋修早在轮岗出问题时小范围的异动里便睁开双眼,却动也未动,只单手握住了身侧那柄长刀。
火盆熄灭的瞬间,光线陡然被剥夺,只有一弯下弦月勾起的清冷月色,聊胜于无地洒落。
在几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宋修从主帐走出来,长刀上血线滴落,身后营帐的满地鲜血沾湿了他的鞋靴。
璀错看见夜幕里他那双清亮眼眸时,便明白过来。合着他是早做好了套,只等着人自个儿将脖颈伸进去。
是什么让他那日毫无负担地说出“我看不清路,你领着我罢?”这句话的?是什么让他明明眼前一片清明,却还能装作看不清,硬生生让自己被一把坐凳绊倒?
璀错突然明了。是因为他自始至终从未相信过她。
倒也不止是她,恐怕这世上,只有宋修自个儿知道,所谓落下的夜里无法视物的病根是否真的存在,即使存在,又存在了多久。
四下里火把熊熊而起,跃动在少年眼瞳深处。火光的暖色映照在他那身银白轻甲上,照出独属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璀错心知已是没有看下去的必要。也是她多虑了,宋修是什么人,凤凰神族在神族鼎盛时期,历来便是出战神的。就凭凡间这些小打小闹,何以算计得了他。
璀错睁开眼,神色如常,整理好书信,去到榻上。识海里刚被强塞了段影像,此时多少有些难受,她一时半刻睡不着,瞪眼盯了房梁一阵儿,索性打开窗子去看星河。
星云溅溅,银河涓涓。她看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借星辰排布,将前些日子她记下的那副地图,重现在了星河中。
只是这么一看,心头一个念头一转而过,惊得她一个激灵。
她怎么觉着,胡人下一步,会冲着东崖镇而来呢?
胡人善轻骑,倘若以全部主力扑向东崖,拿下东崖镇,不仅意味着断了前线的供给,更意味着,断了前线的退路。
璀错眯着眼,在空中虚虚一划,将那一小块星河分作两半来看。前头那些密集的星点,倘若失了后路,必会黯淡一片。
东崖镇储备着大军的粮草,更是大军撤退的必经之路。重中之重,也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般非死即活的打法,寻常自是不会用,可如今这个时机,却不无可能让人想孤注一掷,搏一把生机。
倘若前头宋修那场战败,主将身死,群龙无首,东崖一时半刻便失了增援,想打下来,自是如探囊取物。
倘若前头那场未能杀了宋修......璀错轻轻摇了摇头,那胡人必得赶在宋修带兵驰援前,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攻下东崖,否则一切皆是竹篮打水。
以凡人的惯例来看,攻城再快,也须得几日,尤其是东崖这类重镇,本身防御体系也已森严。既然宋修还好生生的,胡人想来不会这般极端。
再者,即便她堪破了先机,这也并非“晏云归”能知晓的,还是得装着糊涂。还不如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顺到第三日,她便发觉,沙场上这些杀红了眼的人,是不能以常理去判断极不极端的。
东崖镇被胡人围了。
围到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负责守卫东崖重地的将领来寻过了璀错,信誓旦旦同她保证,胡人既有异动,将军那边自然也会发觉,此时必然在全速驰援。而他们只需撑过这几日,便可对胡人呈包夹之势,一举获胜。没准儿这一战,能使得边疆安稳数年。
在他看来,以东崖镇的实力,只守不攻,别说撑上几日,就是撑上个把月,也不在话下。
璀错对此不置可否。
人们虽知这回多半是虚惊一场,可城内仍是人心惶惶。
晏云归的本职是个医女,如今又是将军正儿八经的夫人,璀错既要安抚民众情绪,又要救治伤员,一连两日忙得脚不沾地。
她估摸着,再撑上个两日,也便该等到宋修了。
只是这日夜里,骤然浓郁的血气席卷而来。璀错正在替一个重伤的士兵清理伤口,敷上草药,听得外头一阵骚动,又抽不开身,只能拉了一个神色慌张跑进医馆里的人问道:“外面怎么了?”
那人认出是她来,一时也忘了礼仪尊卑,只一把紧紧攥住她的胳膊,颤着声崩溃道:“夫人,夫人!有妖怪,有妖怪啊!胡人用,用狮妖,已快要破开城门了!”
璀错眉头一皱,呵斥道:“慌什么!说清楚。”
那人咽了几口唾沫,竭力缓下情绪,“那狮妖有三人高,浑身铁青,刀枪不入,胡人把它放出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我们的人,已阵亡了大半!”
璀错深深吸了一口气,叫他替自己接着敷草药,而后跑出了医馆,直冲着城楼而上。
若是她没猜错,那哪是什么狮妖,分明是只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