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白月光她不干了

作者:雪满头

“二公子?二公子醒醒。”

宸桉睁开眼,屋内过亮的光线使他不禁有些目眩,他眯了眯眼,打量了一圈四周。

“城主有位贵客,正在接待,恐怕是不能见二公子了。二公子不如?换个时间再来?”

“好。劳烦容姨同母亲说一声,明日我再来给母亲请安。”宸桉声线偏低一些,却不醇厚,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但一开口便是男子的声音,还是让璀错适应了好一阵儿。

面前这位是宸桉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容念。容念也?是看着他们?兄妹三人?长大的,一直被?他们?叫容姨,也?确属半个长辈。

此时她看着宸桉走出去,微微摇了摇头。

城主这三个子女,二公子整日阴沉沉的,叫人?猜不透,三姑娘又带了胎毒,魂魄先天便不全。唯有大公子,温润知礼,可惜就?是于修行?上天赋差了些,不比二公子得天独厚。

璀错走出去便发觉,这满宫的人?好似都躲着宸桉似的,远远绕着走。她脚步略顿了顿,继而一转,去了花园里。

她愈走愈偏,直到?走到?四下无人?的荒凉地里,才停下来。

璀错手一招,而后咬破自己的食指,凌空画了个阵法,诡异的绿光顺着阵法的纹路流动过去,转瞬即逝。

自阵法正中飞出一只秃鹫,一身羽毛油光水滑,可它头部却只有森森白骨,空荡荡的眼眶偏过来,“看”着璀错。

璀错动作娴熟地将左手臂上的衣裳往上推了推,右手凝出气刃,自左小臂上割下一块肉来,喂给秃鹫。

璀错在心里骂了一句。

她真傻,真的。她单知道宸桉是个疯子,她不知道这个疯子疯到?去修了恶鬼道。她要是知道,说什么也?要去当?千澜。

下界鬼修说是只有鬼道一道可修,但其实不然。还有一道——恶鬼道。

恶鬼道看似与鬼道无甚区别,除了修行?者本人?,旁人?也?极难发觉他所修的到?底是哪道。

恶鬼道并非是人?人?皆可修,对血脉、天资等要求苛刻,且恶鬼道的路只会越走越窄——入其道门之人?,身体?构造会慢慢变化,几近重构一遍,虽说自愈力会强到?不会轻易死于他人?之手的地步,但他本身也?活不久了。

修鬼道,本就?求的是脱离轮回之苦,早得正果,恶鬼道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简单来说,修得越好,死得越早。而轮回又是讲福泽德报的,恶鬼道用的那些阵法,于福泽有亏,日后即便入轮回,也?少有善终。

璀错头疼地看着眼前低低盘旋两圈后飞走的秃鹫,手臂上生生少了一块肉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但疼是真切疼过的。

宸桉以自身血肉饲养的鹰鸟不止这一只。他以这些邪物作他的眼睛耳朵,见识过了太多阳奉阴违,本就?阴沉的性?子便愈发乖戾。

璀错站在花园最偏僻的一角里,远远听见有少女嬉笑的声音,那只秃鹫随着她的心意,在笑声来源处盘旋,那处的景象便系数收进璀错眼底。

五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前前后后走着,为首一个身着石榴裙,眉目如?画,左眼眼尾下一滴红色泪痣,更衬得整个人?有种易碎的脆弱美感。

美人?儿终归是美人?儿,即便脸色不太好看,也?别有一番风味。璀错一眼就?认出,这是千澜——换个说法,也?是严歇。

她心头一热,那只秃鹫直勾勾地锁住千澜,仿佛随时要俯冲下来一般——那是宸桉的情绪,浓烈得有如?暴雨打芭蕉般,分不清是占有欲多一些,还是毁灭欲多一些。

宸桉放出的鹰鸟,若非有一定?修为,是瞧不见的。是以千澜一行?人?毫无所觉,只叽叽喳喳地往花园中央走着。

那时的宸桉只这般远远看着她,阴鸷的目光紧紧盯在她身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但璀错自然是要与严歇碰碰头的,便朝她们?那儿走了过去。

另外四个小姑娘望见宸桉时,齐齐噤了声,朝宸桉行?了一礼,叫了声“二公子”,便飞快散开。

一时便只剩下宸桉与千澜兄妹二人?。

谢衍在看见宸桉那张常年?冷着的脸上扬起的灿烂笑容时,便觉不对,下一刻,他听见少年?的声线低低道:“千澜,来,唤声二哥哥听听。”

谢衍不想说话。

“好了,说正事儿。”璀错肃了肃眉目,“你那儿可有什么异常?”

谢衍摇摇头,开口道:“我只见过宸翊。不过他们?这个兄长,不太对劲。他来竟是劝我多同宸桉亲近亲近。”

千澜的声音清泠泠似玉碎般,同她的长相倒是搭得很。

璀错强忍住笑,“嗯”了一声。

谢衍被?她这一气,话还未出口,就?咳起来。

璀错假情假意地上前一步,给他顺了顺气,“别动气,千澜妹妹魂魄先天不全,身子骨弱得很,得好好将养着。动气多伤身呐。”

谢衍瞥她一眼,小声骂了一句“白眼狼”,方道:“你该走了,我要去找城主。”

他拿了千澜这个身份,就?是因?着千澜先天不足,魂魄残缺,又打从胎里便染了毒——这样的身子,多活一年?都是福分。

这些年?来,凭着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她勉强入了道门,但于修行?上,也?注定?走不远。

好在修得了些微薄灵力后,兼之城主时不时为她传输灵力,她能抵御住浑身无时无刻不在汹涌的疼痛——这是她自胎里带出来的毒,治不好了。

唯独每回人?间月圆之日,鬼门关大开之时,阳气与阴气互通,她再压不住疼,要生生捱一夜去。

当?年?城主怀着千澜时,遭人?报复,才叫千澜成了这样,他们?的父亲也?因?此殒命。是以城主对这个女儿总格外关照,觉着愧对于她,一身灵力多用在了给千澜续命上。

但每次十?五之夜她会犯病这事儿,除了城主再无旁人?知晓——这弱点太明显,城主怕有人?借此对千澜不利。

这些谢衍早便知道——千澜受的,他们?二人?间必得有一个人?去受。

那倒不如?还是他来。

璀错依着记忆回了房。

秃鹫飞到?前殿议事厅,不远不近地藏匿着身形,白骨望向厅内。

城主在厅内来回踱步,沉着脸色,似有心事。

不一会儿,容念引着一人?进来,又在城主示意下退了下去。

那人?衣着普通,是中年?男子的模样,脸色却苍白得过分,鬓角已覆了白霜。

他颤颤巍巍行?了一礼,“拜见城主。”

城主将人?扶起,面上闪过一霎诧异,却不待开口,那人?便道:“诚如?城主所见,我已时日无多,此番来做的也?并不是认亲的打算,不过是想在入轮回前,来看一眼二公子罢了。”

听到?这儿璀错心头一震。

城主叹息一声,“你去见一眼宸桉,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孩子生性?就?不太亲近旁人?,乍一知道他并非我所出,怕是......”

那人?勉强笑笑,“城主大可放心,我只远远看他一眼,全了心愿便走。我这将死之躯,又在他刚出世?便抛弃了他,又有何脸面在他面前露脸?”

璀错聚精会神听着屋里的动静,慢慢拼凑出当?年?的全貌。

东南城在城主濒临生产之际出了乱子,最后虽平息下来,但真正的“宸桉”也?因?此而死。城主悲痛万分,恰在机缘巧合下,捡到?了一名弃婴,也?就?是现在的宸桉。襁褓中的婴孩根骨极佳,城主执意认定?这就?是天道补偿她的孩子,于是便抱了回来。此事隐秘,除她外,再无他人?知晓。

宸桉的生父也?是后来寻了多年?,顺着蛛丝马迹,才找到?东南宫来。

璀错在心里啧了一声。

他这生父,为了替妻报仇,强修了恶鬼道,甚至连襁褓中的孩子都顾不上,直到?大仇得报,才想起来寻自己儿子的影踪。而恶鬼道于他也?走到?了尽头,不日便要堕入轮回了。

这份狠绝,在宸桉身上,也?见得到?影子。

宸桉知道了他想知道的,秃鹫悄无声息地振翅离开,临走前空洞洞的眼眶朝前殿后门生涩地一转。

前殿的后门,身着石榴裙的小姑娘端着一叠她亲手做的点心,本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没?成想却将屋里的话听了个全——城主心神不宁,连屏障都忘了设。

谢衍内心毫无波动,只看着自己如?削葱根般的手指,琢磨着他该怎么尽可能地在做点心之类的事情时,避开璀错。

璀错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宸桉与千澜便不是亲兄妹,最起码她当?宸桉的这段日子,不必别扭着了。

第二日,璀错去向城主请安,她进到?房中时,宸翊已经在里头了。

宸翊与宸桉身形相仿,正在屋里同城主说话,逗得城主不时发笑。他看见宸桉进来,率先唤了声“二弟”。

璀错先向城主行?了一礼,唤了一声“母亲”,方面对着他,叫了声“大哥”。

宸翊笑着道:“不过几日不见,二弟修为又长进了,着实是天赋异禀。前些日子受的伤可好些了?大哥那儿还有些药膏,既能加快愈合,又对修为有益,过会儿给你送去用用看。”

这人?是严歇点过名的不对劲,璀错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桉儿,”城主笑着唤他,“闲来无事便多同翊儿出去走走。修为固然重要,但整日闷在房里,会闷坏的。”

璀错低低应了一声,再不说话,只陪着坐着。

宸桉一向这般,城主早便习惯了,只同宸翊又说了会儿话,才道:“再过段日子便是人?间的上元节,城中也?许久没?有热闹过了,我预备着到?时候大办一番,热闹热闹。你们?也?跟着去玩玩罢。”她看了宸桉一眼,“尤其是桉儿,再不许又自己待着的了。”

宸桉乖巧答应下来,便同宸翊一道出来。

璀错正准备走,却被?宸翊叫住,“二弟。”

宸翊打量他一眼,面上仍笑得像个宽厚的长兄,“此次怨气溢入凡间之事,母亲既已交给我去查,二弟便省些麻烦,不必再管了。”

璀错唇一勾,总算碰到?与怨气相关之事了。她运气还不错,这不过是刚来而已。

她慢慢回道:“大哥查大哥的便是。”言下之意便是不肯了。

宸翊倒也?崩得住,只哥俩好地拍拍他肩,“罢了,你若是觉得好玩,便耽搁些时间也?无妨。”

有宸翊提的这个醒,璀错用了些时间,慢慢摸清了宸桉所有的底牌。

他早就?开始着手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只是他这性?子并不会去费心打理,是以都是一盘散沙,毫无章法。但单个儿拎出来看,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譬如?妄邪。

璀错见到?了宸桉记忆里的妄邪。画皮与梦境外的那个相比,除了梦境外那个画技愈发精湛,是以面容愈发好看外,无甚大的区别。

妄邪本是个小鬼,因?着画皮鬼的身份,在东南城内被?其他小鬼欺负。直到?有一日,他被?人?戏弄,撞到?了路过的宸桉。

一群小鬼慌忙冲宸桉行?礼请罪,宸桉那日却并未发作,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小鬼们?跑到?另一边去,继续欺辱小画皮。

等那群小鬼散了,妄邪趴在地上,挣扎着起身,宸桉才不慌不忙过去。

宸桉蹲下身看着他,问他想不想脱离这儿,跟他走。

妄邪忙不迭点头,下一刻却听他充满恶意道:“你跳进忘川里,绕着整个东南城游一圈,游回到?这里。我在这儿等你,你若能活着回来,我便带你走。”

妄邪怔住。忘川水,那是多少鬼怪都避之不及的存在。沾上忘川水,便要受万蚁啃噬之苦,稍有意念不坚,便永留在忘川里头了。

宸桉站起身来,“不愿意?那便算了。”

眼见着他要走,妄邪咬了咬牙,转身跳进了忘川里。

宸桉果然在原地等了许久,等到?一具森森白骨慢慢爬上岸,精疲力尽地瘫倒在他面前。

宸桉把妄邪带了回去,天材地宝地给他增补,妄邪一路修到?如?今,实力早已不容小觑,成了宸桉的心腹。

璀错这些日子只顾得上熟悉宸桉的人?,查探怨气之事,竟将严歇忘了个干净。

直到?有小鬼来送了她一盘点心,好好的灵果被?捣成泥再加上馅儿,原本应该晶莹剔透的一粒粒,她手里这盘,一粒粒是没?错,但都呲牙咧嘴地爆着浆。也?不知是他成心的还是怎么,那馅儿被?他调成了暗沉沉的红色,惨不忍睹。

璀错一块也?没?敢吃,马上去找了他一趟。

谢衍正坐在千澜的院子里,摆了一盘棋。

璀错过去时,他手里执着白子,闲闲往下落。

院子里还有旁人?,她过去便唤了一声“千澜”。

而后她便看见千澜神色几近扭曲地欣喜唤道:“二哥!”

谢衍转过头去,对负责自己安全的容寒道:“二哥哥在这儿,你们?下去罢,我跟二哥说会话。”

她们?走出去还有那么一段空隙,璀错便见千澜接着冲他道:“千澜给二哥送过去的点心二哥可收到?了?”

璀错清了清嗓子,将笑意憋回去,“收到?了,很......”她一顿,继续道:“别致。”

“千澜若不给二哥送东西去,二哥是不是都忘了来?”

这话本就?娇憨,是以说的人?脸色再差,也?叫人?看出几分娇态来。

容寒她们?终于退了个干净。

谢衍长出了一口气,变脸比翻书还快,懒散靠在藤椅的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中棋子,抬眼看她,“瘾过够了?”

璀错见好就?收,“够了够了,”她凑过去,“有什么发现么?”

谢衍将棋子抛回棋盒,“有猜测,再看看罢。”

璀错瞥他一眼,“那你叫我来做甚?”

“是千澜这时候给宸桉送了一盘子亲手做的点心,约他上元节那日,同宸翊一起,兄妹三人?一起去忘川游船。”

璀错拖长音“哦”了一声,“千澜到?底对宸桉是什么想法?她既已经知道宸桉并非她的亲生哥哥,是还把他当?哥哥来看,还是,有些别的心思?”

“这事儿宸桉也?不知道。那你就?同宸桉一道猜猜看罢。”谢衍站起身来,意味深长道:“有时候,心里想的,与能说出口做出来的,并不是一致的。”

“想都可以想,但说和?做,要顾及的太多。爱与不爱,都是这个道理。”

璀错皱了皱眉,仔细琢磨着他这话。

“你回去忙罢,宸桉那儿该是还挺忙。记得上元那日,游船上见。”

上元那日,也?是个十?五,是个月圆之夜。城主是不愿千澜这个时候去抛头露面的,怕她伤着自己,是千澜执意要去。

她说唯独十?五鬼门关大开,下界才能瞧见人?间的月亮,她长这么大还没?瞧过,想看一看。

她还说,两位兄长这回都去,只她一个不去,更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其实不过是她的小女儿心思罢了。

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

她听见有新鬼在议论上元节,说在凡间时,这是个很重要的节日,还有花灯会。人?间的有情人?,总会一起去看花灯。

没?几日就?到?了上元节。

等到?忘川上飘满自人?间飘来的纸灯,璀错也?依约登了船。

千澜坐在船头,见宸桉上来,便起身冲他招了招手。

璀错走过去,忘川风平浪静,只有一河的纸灯,像一河星。

她与严歇并肩而立,过了良久,方问道:“宸翊呢?”

“你来晚了,他过来逛了一圈,便走了。”

璀错点点头,专心看着纸灯,不再说话。

谢衍忽然出声道:“在人?间的传说里,有一则是关于放纸灯的。”

璀错转过头去看他,他慢慢道:“有个凡人?的帝王,爱上了自己的妹妹,想娶她。妹妹不从,推托说要有繁星满地,才能成婚。于是那个帝王就?命令百姓在夜里点燃灯火。妹妹远远望见遍地灯火,当?真以为是繁星落地闪烁。”

他讲到?这儿便停了,璀错好奇地看他,问道:“后来呢?妹妹以为是天意如?此,便与他成婚了?”

谢衍看她一眼,“妹妹投河自尽了。”

璀错本是趴在栏杆上的,听他这话,直起身来,“你是只讲个故事,还是意有所指?”

谢衍笑笑,“都说了是传说,真假难辨,听过便是了。”

恰在这时,有新鬼惊声高?呼:“月亮!看!是月亮!”

璀错与谢衍齐齐抬头。

一轮圆月破开下界静谧的黑,就?连月晕也?极温柔,毛毛地一层边,嵌进黑暗里。

人?间的月,无论是在哪儿,都这般好看。

过了初时的喧嚣,整个忘川边都安静下来,所有的鬼都只顾着抬头看月亮。

璀错扭过头去飞快看了严歇一眼,又将视线移回来。

她为何要去看严歇呢,因?为她记起许久前的一个明月夜,她同那个如?今早已入土的少年?将军讨了他这一生的明月夜作报酬。

旁的不说,严歇与那人?,一双眉眼是有些相像的。

她扭头去看第三回的时候,恰与严歇的目光对上。

两人?几乎同时一怔,而后飞快将视线移开。

过了一会儿,游船驶到?稍偏一些的地方,璀错突然转过身来,手在空中虚虚一握,将两只手各自握成拳,扣过来,伸到?谢衍面前,“是宸桉送千澜的礼物。左边还是右边,选一个。”

谢衍狐疑地看她一眼,她继续道:“好好选。”

千澜随手指了指右边。

宸桉将右手往前伸了伸,在千澜面前打开,里面只是个可以按下去的机关罢了。

他顺手将没?被?选中的左手里的东西丢下了忘川,回头笑着对千澜道:“按下去,看看。”

千澜依言按了下去。

空气寂静里一霎,而后四面八方“砰砰”的响声不断,有光球拉长尾巴飞上夜幕,像要飞到?月亮上一般。

光球飞上去,又轰然炸开。

是人?间的烟花的样子。但被?宸桉用灵力做了处理,用精纯灵力打造而出,比人?间的礼花更绚烂好看些。

千澜在看见第一朵烟花时,便笑起来。她一笑,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像藏着壶醉人?的酒。

而璀错眼前这个千澜,眸中映着烟花变化,转过头来却只同她道:“想法不错。”

璀错一时很想把他摁进忘川里。

两人?一起看了一会儿烟花,看它们?骤然绽开,又迅速枯萎凋谢。

只是无论是那时的宸桉,还是如?今的璀错,都没?能注意到?,烟花光影变换下,千澜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苍白到?她不得不使力咬了咬嘴唇,咬出点血色来,才显得好看些。

谢衍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万万没?想到?,千澜的身子比他想的还弱一些,竟是要捱不住了。

可烟花还未放完,天边的月亮也?依旧亮着。

若除去宋修那一世?不算,他已经许久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如?今这一体?会,便体?会了一把常人?体?验不到?的程度,他满心想着的竟是还好没?叫璀错成了千澜。

又过了一阵儿,最后一朵烟花消散开,月亮也?渐渐淡去。

璀错同谢衍下了船,谢衍便被?容寒她们?带去了城主那儿,璀错自个儿慢慢顺着忘川走着,看了一眼忘川里头。

那只被?宸桉扔下忘川的机关,最好还是永别叫旁人?知晓了。

宸桉准备了两套机关,一套是最后千澜选中的这套,是他精心打造出来的烟花。

剩下那套,是炸药。

倘若千澜选中的是那套炸药,在她按下去那一瞬,整只船便会被?炸开,蕴含了他属于恶鬼道的灵力,用了数十?年?炼制出的炸药的威力甚至能波及到?东南宫。

而这艘船上的,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不被?震散了魂魄都是好的。

在宸桉原本的打算里,千澜若选中炸药,他会在爆炸前带她离开这儿,而后看整艘船在忘川上炸成烟花。与此同时,他早埋伏在四处的人?马便会发动,直逼东南宫。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一念善,一念恶。他就?这样伸出手去,毫不在意却又夹杂了些隐秘期盼,他温柔缱绻地对千澜说:“左边还是右边,选一个。”

好在天意冥冥中自有注定?,千澜替他选了真正的烟花。

于是他决定?学着去做个好人?,恶鬼道修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城主之位也?不要了——他本就?非城主亲生,其实这城主位,只要他不出手,必然是宸翊的。

他笨拙地想成为她心里合适的人?。

璀错叹了口气,遥遥望着一川灯火,抱了抱胳膊。

妄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主子。”

璀错摆摆手,“传我的令,叫他们?都撤回去,没?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妄邪欲言又止,终是只低低应了一声“遵命”。

他要走,璀错却突然叫住他,同他道:“妄邪,你这张皮,是不是该换了?下次我替你画罢,画好看些。”

“旁的事放放,做点儿你想做的事儿罢。”

妄邪愣了一下,方应了一句“好”,隐入黑暗中。

自从上元节后,宸桉和?千澜之间好像就?有了些心照不宣的味道,来往愈发密切了些。

日子平淡且有盼头的时候,时间便过得快些。

直到?某日,宸翊来找璀错,说是设了宴,他们?兄妹三人?同母亲一道,温酒叙叙话。

因?着听到?千澜要去,璀错便应下了。

宴席当?日,璀错去得不算早,提前放出的秃鹫已经绕着整个宴场看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千澜的身影。

整个宴场看起来毫无问题,但她心下总隐隐有些不安。

城主一早便到?了,母子三人?说了会话,便见宸翊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同城主道:“千澜今日身子不大爽利,说是要好好休息一下,就?不来了。”

城主顺着问了几句,知道千澜无甚大碍,也?便放下心去。

酒过半巡,宸翊起来,先向城主敬了一杯酒,方端着酒盏,到?璀错身前来,“二弟,为兄敬你一杯。”

璀错没?接他递过来的酒,只倒了一盏茶,“我酒力不济,便以茶代酒了。”

宸翊只笑笑,两人?杯盏交错间,璀错听得他低低一声“谢谢二弟。”便觉不对。

宸翊仰头喝尽杯中烈酒,朗声而笑。

而在他身后,城主怒目圆睁,似是要说什么,但话未出口,便先咳出一大滩黑色血迹来。紧接着她抽搐两下,再没?了动静。

以城主的修为,若不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毫无防备,又怎会饮下这杯掺了毒的烈酒。

宸翊却连头都未回,风吹起他衣袂,翩翩公子,温文尔雅。

他温声道:“寻常毒药杀不了修为深厚的鬼修,为了找到?能一击毙命的至毒之物,为兄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拖到?了今日。没?成想,二弟竟不愿给为兄这个面子,对酌一盏。”

数只秃鹫在上空盘旋,璀错不动声色地看着局势。

宸翊接着道:“为兄先谢谢二弟了。这弑母夺位的名头,还需得二弟替我担着。至于我,不过是发现时为时已晚,只能忍痛替母亲杀了你这个不孝子罢了。”

璀错皱了皱眉,意识到?他是在拖延时间。

那她倒是愿意配合看看,他在等什么。

宸翊的废话又扯了一箩筐,才堪堪停住。他话音止住那一霎,璀错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声尖叫了一句“二哥”,便被?拖到?了一边。

她能打保票这人?绝不是千澜。只是声音与身形,甚至样貌,都与千澜分毫不差罢了——毕竟她不信严歇能这么毫无包袱地尖叫出声。

但她依旧寻着声音追了过去。

当?年?的宸桉其实也?早察觉出不对劲,也?知道这个千澜极有可能是旁人?假扮的,但他不敢赌——毕竟宸翊连自己的生母都下得去狠手,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又算什么?

但凡有一线可能,那个是千澜,他都输不起。

璀错想得倒没?这么多,她只是单纯觉着,没?什么比上套更快捷有效能看到?真相的法子了。

她一路追着“千澜”,直到?踏进一方秘境之中。

四下里杀气涌动,璀错下意识地闪开身后袭来的致命利刃,想拔剑时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宸桉。

于是她只能咬破手指,凌空画下鬼修的符咒。

在秘境中,她全然看不清形势,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又埋伏在哪儿,只能靠着直觉拼杀。

几百招走过,她膝弯处被?重重一击,璀错几乎听到?了骨骼粉碎的声响。

恶鬼道无与伦比的修复力在迅速修复她的伤口,只是在高?手过招时,电光火石间便能决出胜负来。

在她被?强行?夺取意识前,她看见了秘境中的人?——总共六人?,身着的服饰皆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在手腕上系着的带子颜色不同。

为首那个,系了一条红带,似是个女鬼修。

璀错再度醒来时,是被?疼醒的。

她低头去看,胸口处横亘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其余各处的伤口也?杂七杂八地散着,身上就?没?一块肉是完整的。

饶是恶鬼道再强悍的治愈力,也?架不住这个折腾法儿,是以只能护住宸桉心脉等足以致命的部位。

一把小刀在璀错面前飞旋着,执刀的手的手腕上那根红色的条带愈发显眼。

刀身泛着幽幽血光,应当?不是寻常兵器,许是专克鬼修的。

刀尖摩挲在她下巴,那人?强迫她抬头。

璀错顺从地抬眼看她,是个眼尾处描了曼珠沙华的美艳女子。

她的刀尖深一下浅一下戳在璀错脸上,慢慢道:“宸桉?二公子,可还记得我?”

璀错眯了眯眼,该是这把刀子的缘故,灵力随着伤口倾泻而出,她一时半刻竟分毫奈何不了她。

“二公子不记得了也?无妨。毕竟爱慕二公子的女子,二公子向来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哪怕我已是如?此地位,在二公子眼里,怕也?是刍狗不如?罢?”

璀错皱了皱眉。也?不是她非找茬,下界是太清闲了些么?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为爱痴狂?

刀在女子的手里飞速旋转着,泛出冷光。许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那女子“嘁”了一声,干脆利落地将刀锋送进宸桉心脏,“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恨巧。”这话说完,她反手将刀拔出,甩干净上头的血渍,替宸桉将双眼合上。

璀错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唯独刀锋插进心脏的感觉仿佛还在。冰凉的刃阻断炽热的血,在里头横着一绞——璀错疑心自己从宸桉的身体?里出去以后,最近一段日子都要时不时心绞痛了。

她默默念了两遍“恨巧”,打算从前尘镜出去后,便从这个女子身上开始查。

自打宸翊主动过来敲打她,叫她不要插手怨气溢出之事,她便隐约猜到?,宸翊不是一个人?——他身后必然还有什么。

不然就?以他的天赋和?修为,同宸桉压根就?不在一个层级上。

恶鬼道护住了宸桉的心脉,那一刀下去只是叫他暂时进入了假死状态,等他再醒过来时,人?已经在一间破落茅屋里,还隐隐能听见忘川的声音。

璀错浑身依旧疼得像重组过一回一般。

她尝试了三四次,方坐起身来。恰在这时,门被?从外头打开,有人?端着碗什么走进来,见璀错醒了,先是愣了愣,而后便欣喜地走过来。

璀错认出这人?便是宸桉的生父。但他曾向城主起过誓,不会与宸桉相认,此时也?只道是偶然在路上捡到?了他,连自己名字都不肯告诉他。

璀错几乎能猜得到?,宸桉经历这些时,一面配合他,一面又冷冷看着他的样子。

璀错去看他端来的碗,碗里是暗红色粘稠的汁液,怎么看都不像能喝得下去的样子。

他察觉到?宸桉的目光,犹豫再三,还是肃着声道:“恶鬼道日后不能再修了。”

宸桉嗤笑了一声,并未理睬,他便接着道:“你年?纪还小,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走上一条死路?你看我如?今这个模样,难不成还想同我一般?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宸桉瞥他一眼,“来得及?我修恶鬼道这么多时日,哪是说换就?换得了的?”

那人?陡然换了语气,像是祈求般,同璀错道:“只要你信我,我能替你转到?正统鬼道上。恶鬼道……修不得。”

那时的宸桉只想看他折腾,怀揣着最恶意的趣味,应下了他。而后日日喝着以他精血为药引熬成的药,重通了经脉。

等到?宸桉一身伤养好,竟真的从恶鬼道转到?了鬼道上。

宸桉大好的那日,茅屋的门开着,另一人?却不见影踪。

他的生父,怀着对他最深重的歉意和?爱意,以精血为引,将他所修的恶鬼道的因?果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因?着两人?同修一道,那些个阴邪阵法也?便都能奏效,竟真能令宸桉保留修为,转为正道。

只是他失了轮回的机会,双重恶鬼道的罪孽叠加,在转嫁完成那日,魂魄便散去了。

璀错从茅屋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准备联系妄邪,做好下面的布置。

只是她还未同妄邪联系上,便觉周身灵力剧烈波动,她下意识回头,便见一人?行?在忘川水面上,如?履平地般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忘川水在他足下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

是严歇。且不是严歇的那个千澜模样,是他自个儿的样子。

虽不知他为何能以本身出现在宸桉的前尘梦中,但璀错还是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往后退了两步。

谢衍走到?她身前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她,“查清楚了?查明白了?知道是什么人?了?”

“差不多罢。”璀错摸了摸鼻尖。

“你是不知道那个不是千澜,还是明知道不是,非要跟过去试试?前尘梦的结局是既定?的,但中间过程,你大可以避开,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明白,我都明白,我自然知道那个不是你,但这不是顺着他们?的套走,要更方便一些……”

“方便?”谢衍冷笑了一声,“宸桉当?年?几近是被?虐杀的,若非恶鬼道让他捡回来半条命,早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你管这叫方便?”

璀错浑然不知他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气,“我自然是因?为知道不会真的死,不过就?是跟着疼一疼,忍忍也?就?……”

她话还未完,谢衍便语气平静地唤了她一声“璀错”。

她忙不迭噤声,看向他。他语气平静的时候,反而更吓人?一些。

谢衍闭了闭眼,两手按住她肩膀,尽量温和?地同她道:“你要学会爱惜自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