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修在大片金色光晕中“唔”了一声。

那段时间他们终于修复了一套动力系统,但因为能源还是不充足,修复的动力系统也没办法帮助两人离开小行星大气层,崖会泉和沃修便另辟途径,拿动力系统与机甲上的可拆卸组件重新改装,做了一艘堪堪能搭载两名乘客的动力艇。

不管怎么说,在深海区很是“暗无天日”了一阵的两人,终于又获得了能重见?天日的机会。

他们那天挣出海平面时,小行星正好完成半圈自转,这?颗星球荒无人烟已久,却仍有潮汐涨落与日出。

小荒星在引力?场混乱的禁区里自顾自转动,竟有点像个疯人院里的古怪哲学家,在疯狂中又遵循着某种内心的秩序,会遥遥接受来自禁区之外的邻近星系的太阳光,让自己每天短暂被那千万年前漏下的光照亮。

崖会泉没想到一脱离深海就能正撞上天亮,他猜沃修也是一样。

他们的能源并不充足,小动力艇不仅要支撑他们此番外出探索的行程,待会还要支撑他们返回那个暂时转移不了的小基地。

一旦能耗没把握好,两位在各自阵营里都接触过最先进技术的指挥官,今日没准就得面临一个相当原始——还不一定能纯凭人体动力做到的惨剧——穿着自动调压潜水服自己游回海底。

然而,当沃修将引擎暂时关闭,控制着动力艇缓缓减速至近乎随浪漂浮。

崖会泉手边就是另一套操作系统,他能随时接管驾驶权限,重新操控动力艇加速前进。

他没有。

在昏暗里呆了不短时间的人,重新见到光的时候,是会对光线抱有本能的喜爱与眷恋,不舍得头也不回地匆匆从它面前走的。

等崖会泉意识到那一幕似乎有点怪,他好像正和自己的敌人平静共处在一个小空间里,还以一种甚至称得上温和的姿态,共看一场荒星海面的日出。

他还没想好自己该就这?个情景说些?什么,或者是不是干脆什么也别说更好,这?种时刻谁先说话谁尴尬。

沃修那边就先动了一下。

崖会泉余光瞥见,金棕发?色的年轻人按下舱盖调节钮,平衡了内外压强,又快速检测了一下外间空气质量。

在确认外间空气对人体无害,是人类可适应环境后,沃修把上层舱盖打开了。

“看?我?做什么?”操作完成的沃修说,“还看?得这?么偷偷摸摸,你大方一点直接看?,我?又不收费。”

这?人当了先开口的那个,却完全没领会到和敌人一起看日出吹海风是多诡异的事的样子,也并不尴尬。

还仿佛心情?很好,声音懒洋洋带着一点笑。

崖会泉莫名其妙的又被这人笑生气了。

“看?你是为了确认你有基础安全常识,不会在未经检测的空气环境里像傻子一样直接敞盖。”崖会泉冷淡回,“还有,恕我?对你了解得不够多,不知道你原来还开放收费服务。”

沃修:“……”

有那么半晌,动力艇的小驾驶室里很安静,崖会泉感觉沃修在看自己,用一种颇一言难尽的目光。

他有点想把那句“看?我?做什么”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就听沃修先一步开口,这?人用与目光同样一言难尽的语气说:“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用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对方的话,崖会泉给了人一点面子,他转头过去,用眼神示意:做到什么?

“做到长了这?么一张脸,平常一副最规矩正经的样子,却能第一时间用最冷淡的语气把话题歪成三俗段子。”沃修完美接收了崖会泉的眼神信息,他话音充满感叹,用一种真心实意到讨打的语气说,“厉害啊崖将军,你是被自己身上的那股板正劲给框太狠太久了,所以内里不动声色放飞了,成天悄悄变态吗?”

沃修口里的“收费”是自夸,在臭不要脸的表示自己长得帅,长得像他这?么英俊潇洒的人,很乐意造福他人眼睛,欣赏他这?位域外联合军的“门面”不收费。

然而这?话到了崖会泉这?一转,意思忽然就不对味了,看?起来很高冷的崖将军给“收费”后面平添了个“服务”,整个话题即刻从自吹自擂变得很三俗。

“是你们光辉之翼的人都比较假正经,还是你这?种的算比较特殊?”沃修一边重新发动引擎,一边并不放过试图装聋作哑的崖会泉。

年轻人毫无眼力见?地追问:“你和同僚朋友说话时也这?样吗?就从没有人当面点出过你的这?个毛病?”

崖会泉——由于装聋作哑不下去,这?个小驾驶室也真的太小了,他要是想要像在基地里一样玩“扭头就走”那一套,就只能现场表演跳海。

眼下还是休战合作状态,不想跳海的他也不好把旁边人丢进海里,就只能端一张还是非常高冷的脸,冷酷答:“我?没有这?种会跟我?说废话的朋友。”

这?话还说轻了。

将崖上将的人际关系网像豌豆公主找豌豆一样往下翻二十层,豌豆公主最后能找到那颗叫人睡不好觉的豌豆,他却估计仍翻不出一个符合广泛定义的朋友。

他不交朋友。

没空,没时间,一个需要马不停蹄往前狂奔的人,是没有余力?去注意两旁风景,也很难与那些可以按部就班慢慢前行的人互相理解,很难配合着彼此步调发?展出情谊。

但这?种自省一样的话只自己心里转一遍就好,崖会泉最擅长自我消化,他只在海风吹拂下凝神望了片刻远方,就把杂念又悉数按下,并做好了准备,可以在旁边这个域外联合小混球给出下一句挤兑时,毫不拖泥带水地反击。

沃修说:“那做你的敌人和对手还挺幸运的。”

崖会泉:“……”

妈的,为什么不按常理出招!

沃修:“做敌人和对手能看见?的你还活泼一点,比当‘不讲废话的朋友’要有意思多了。”

准备好的反击突然与目标轨道不匹配,崖会泉卡了机。

动力艇在沃修手里重新提速到标准速度,载着他们朝原定探索坐标行驶。

逐渐加剧的风声里,沃修就忽然问了那个关于“没有战争会做什么”的问题,而崖会泉在沉默过后告诉他没想过,不知道。

崖会泉本来以为这应当是一个有来有往的问题,他给了沃修自己的答案,相对应的,沃修下一步也该给出对方的。

但沃修显然还是那个喜欢想一出是一出,行事常年不符合崖将军期望的“小混账玩意”。

他套了崖会泉的回答,自己却压根没有分?享意图,还在旁边驾驶位上又开启了感慨模式,说,他还以为崖会泉这?样的人,会给自己做好许多套预设,什么事情?都是人还站在起点,备用方案就已经跟枝杈一样,审慎又周密的指向了每一个可能发生的分?支。

崖会泉没接这?近乎算得上调侃的话。

能够叫人提前纵览全局的起点,一般都是当事人早早就拿定主意,站在起点外朝它背后的风景打量过的。

没人给崖会泉这?个机会,他是完全猝不及防,眼前只有一条路能走的时候,也只能埋头去走。

沃修那天一直在“令人心烦”和“勉强能忍”这?两个区间反复横跳,直到他们抵达坐标,做起正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发火的崖将军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缓缓舒了一口大气,终于又拥有了耳畔的清静。

沃修在他一步迈出舱门时问:“是我的错觉吗?你今天好像比平常耐心。”

崖会泉单手扶着门框,他在朝上开的舱门后抬起眼,本来有另一句讽刺的话要说,又在看清沃修的模样后可疑地顿住了:“……”

沃修头发?一直比崖会泉略长,也打理?得很随性,根本不像一个正规军人。

海风给年轻人肆无忌惮做了个造型,把他本来都松散搭到了鼻梁的那缕刘海吹飞了,天然带着蓬松感的其余发?丝也都吹炸了。

“……因为。”崖会泉最终说,“人一般不会跟一颗海胆生气。”

这?也太跨物种阶级了。

崖将军把自己的未尽之言都藏在了语气里,他应该是还流露出了一点促狭的笑意。

不明显,足够称得上不着痕迹。

然而沃修可能是装了一对高倍扫描仪在眼珠子里吧。

“你笑了?”沃修几乎是立即说。

好歹是到了陆地,“扭头就走”这?个技能终于有了发?挥余地,崖会泉一秒板正表情,一脸高冷地走了。

只可惜,他后面的人同样也是个高腿长,走路一点也不比谁慢。

“走那么快做什么,挨嘲笑的是我,冲人露完嘲讽脸后还不给人看是什么癖好……前面这位将军,你这?样,嘲讽效果都会打折扣的……”

年轻人的声音和着海风一起不断送过来,后方有已彻底高悬在海面上方的太阳,有顺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流泻到岸上的阳光,浪潮翻涌,拍在近岸的礁石上溅出一片白色飞沫,海水涌动间有细微沙沙声响。

崖会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然后记忆里的脚步声似乎慢了下来,它和那些浪潮泡沫与风声一起,逐渐被留在背后,被留在过去的时光里。

……只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洋独有的咸腥气缭绕周围,像一个小钩,崖会泉被它松松钩住,让他在过去和现在的边界上踯躅。

随即他醒来。

入眼是卧室,房间光线昏暗,厚重遮光帘挡住了窗外景象,但按着崖会泉的生物钟,他猜,这?会与他惯常的起床时间偏差不会超过三十分?钟。

从那一晚开过远程会,又阴差阳错被百里翻出了幼年时期的训练录影,接着自己还想了些?有的没的的东西起,崖会泉便觉得自己的大脑像个自动点映机,他最近频频梦见过去,还每次都只梦见?零星两三个小片段。

仿佛梦也知道假如?人一夜长梦,整夜大脑皮层活跃,第二天便会精神不好,支撑不了工作似的。

梦境的具体内容,一般也是围绕着崖会泉那天胡思乱想过的东西。

这?些?天,他回顾了自己以前在“揠苗助长式训练”中干地更多蠢事,自己都很想动手帮自己清一清脑子里的水。

他也偶尔梦见校园,梦见自己穿行在由喧嚣转变为寂静的屋子。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触景生情?,反正总之,在梦里回顾过自己当年行径后的第二天,崖会泉又与百里谈了次话,嘱咐电子管家还是在购物清单上加上小鱼干,并让百里把猫爬架等猫用训练设施的攀爬难度调低了。

“完美达标也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出尔反尔的铲屎官那天很理?直气壮地说,并拒绝承认在刚发?现黎旦旦技能出众的那天,他曾动过要在家里“练猫”,疑似犯了职业病,差点拿猫练兵的事情?。

黎旦旦突然重新获得小鱼干,从普通风干鱼到腌制咸鱼到天然海鱼应有尽有,它坐在快把它整个猫埋上一半的密封小鱼干山旁,非常困惑地冲人咪。

崖会泉伸手在猫的脑袋上摸了一把:“你爱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下次体检时只要别不达标,维持健康水准就行。”

崖上将这?几天除了晚上业务繁忙,不断在梦里回顾过去,他白天也忙——双方团队的见?面会日期定了,从光辉之翼发来的人员名单也还需要审核调整,他还多了一打繁琐的筹备会要开,每天报送个人终端的文件也多了两打,其中有超过70%,都还标着大言不惭的“加急文件”红标。

然后除此之外,他远程操控着光辉之翼的日常换防、布兵、针对重要航道的策略变更……

时间对于近期的崖会泉来说,可见是非常不够用。

不过今天,或许是因为他才?做的梦,也或许是因为即便醒来后,他鼻端仍缭绕着一点海洋特色的咸腥气。

他被这点味道继续钩住了神思,像梦境无缝对接了现实,让他平白无故多了两分懒,并不想立即起来。

个人终端里的闹钟还没响,枕头上方又快睡到缝隙里去的猫也还在打小呼噜。

电子的和猫工的闹钟都还没有要催人醒来的样子,崖会泉对着一室安逸的昏暗缓缓眨了下眼睛,接着,把脑袋朝更靠近猫的方向偏。

头顶就是猫暖烘烘的体温,有只毛乎乎的爪子几乎垂在脸颊旁。

“可以再闭目养神十分?钟。”崖会泉想。

他放任自己陷入枕头和猫肚皮,合上眼睛……又在不到五分?钟后把眼睛睁开。

沉默着把头略微支起来一点,他反手摸进自己枕头下方。

“黎旦旦。”崖会泉终于叫出了猫的大名,他把头顶上的猫拍醒,再也睡不下去,拎着自己才?从枕头下方搜出来的“罪证”质问,“我?的枕头下面为什么有一条咸鱼?”

所谓从梦里延伸的海洋气息,根本就是因为猫往枕头下塞了鱼!

黎旦旦被人给拍醒,整只猫毫无起床气——也毫无自己正在遭受质询的自觉。

它懒洋洋张嘴,先自顾自打了好大一个哈欠,把一口刚长齐的小牙齿和粉红舌头都露给了人看,又慢吞吞就着躺着的姿势伸了一个懒腰,肉垫差点怼到“受害人”的脸上。

崖会泉往后躲了一下闪避袭击。

黎旦旦伸完一个躺着的懒腰还不够,翻身过来,再伸一个上身快要紧贴床面的正向懒腰。

崖会泉:“……”

崖上将拎着一条鱼,半天没有嫌疑猫针对指控的回应,感觉自己正在遭遇一场威严扫地。

作者有话要说:热烈庆贺崖先生在意外取出“黎旦旦”这个名字的又20章后,终于首次将它叫出口了,并终于能回应老师的质疑——

22章的唐纳尔多:“摸着良心告诉我,你叫的出口吗?”

39章的崖会泉:“出口了,也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