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被扒走,但实际上手套是崖会泉自己脱的,他那个时候被触碰得一顿,一直绷着的神经陡然压细如?蛛丝,让本来也只是勉强维系的平稳忽然在失衡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终于后知后觉要抽走手,沃修察觉他意图,松松圈在手腕的手像一副人工的镣铐,随着他往外抽的力道也下意识收紧了。

——于是崖会泉干脆自己扔了那只手套。

他像是金蝉脱壳一样,直接把手套扒下来丢在坐着的人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与乌珊莎约好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身份查验在时限内准时开始,包括全身扫描、虹膜指纹验证、基因比对、真人专审、AI机审等多道程序。

根据沃修自己交代,他之所?以能侥幸逃生,是在爆.炸的刹那,因天灾主机自爆而释放的强能量与核心里其余能量相碰撞,剧烈的能量对冲引起了空间剧变,在以他的机甲为圆心的区域内,撑起了一个极小的“黑洞”,短程爆发的时空乱流将他卷了进去,而那时,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进入自动弹射的生态舱。

时空乱流的爆发往往毫无规律可言,人类探索太空已有数千年,可宇宙浩渺,即便是步入星际时代的人们,也仍在这片奇妙又广袤的空间中有着太多未解之谜。

用时空乱流来解释沃修的失踪说得过去。

只是想要验证一个人的身份,光是“理论说得过去”当然还不足够。

沃修被带进看管室一个半小时,又被送他进去的崖将军提出来,带去专门加急设置的检验处,崖将军亲自监督,目送他辗转在各台专项检测仪器之间。

等对比报告的结果出来前,迎着特殊部队成员颇有微词,以及自家部队努力遏制了诧异的注视,崖会泉与乌珊莎打了个招呼,他就顶着狮子女士仿佛也欲言又止的目光,理直气壮把人又关回了自家的看管室里。

“老实呆着。”崖会泉将手铐另一端重新连上警报器时说。

他假装忽略了自己曾在这个房间丢掉一只手套的事,失落的手套不知道被沃修收去了哪,反正他再次迈进这间房间时,视线快速逡巡屋子一轮,没发现踪影,他手上也已经换上了新的备用白手套。

沃修与他保持着微妙的默契,也只字不提手套,还?继续保持高度配合,坐在金属靠背椅里耸了下肩。

大概是在用肢体语言说:“我这还?不老实?”

最?终对比结果在又一小时过去后出来。

沃修作为等待审判的嫌疑人,结果不需要他亲自去领,会先交到两边最高指挥官手中核验。

人的面貌可以调整,当代整形技术能保证将一个人变得与另一人分毫不差,性格与语言风格也可以模仿,可以通过大量学习、记忆以及反复练习来慢慢掌握另一人全套的言行作风。

只要肯下苦功夫,还?能背下对方关系网上的所?有人员资料,再揣摩对方对待关系网上每一人的态度,最?终,便人为的打造出了一个完美复制品,从外形到言行无不一致,像是古时候很浪漫的一个说法?——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你。

唯有基因信息无法?做到完美复制。

异种基因携带者的基因型更为特殊,是最有力的一道的身份防伪标识。

崖会泉拿到对比结果后原地静默半晌——结果显示正被他铐在看管室就是沃修。

非冒名顶替,非恶意整容,非处心积虑的模仿。

那就是本人,从基因型到头发丝都是原装。

乌珊莎冲崖会泉抬手,用小臂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主动把将验证结果带给当事人的环节让了出来,让在这件事上尤为霸道的崖将军去完成。

崖会泉好像匆匆对乌珊莎点了个头,又好像开口与狮子女士难得客气了一句什么。

他记不太清了。

在两个选项前摇摆不定?的那台天平不用再摇摆,它终于倒向了有定?数的一方,结果似乎也贴合了人的期待。

可天平倒下去,崖会泉的思维却飘了起来。

所?有之前因结果不明而强行压制的问题争先恐后的浮了上来,几乎搅懵了头脑,让崖会泉有些“身魂分离”,在动作的宛如?只是他的躯壳,该说什么、做什么回应都是身体出于本能在进行,而至于他本身,则淹没在杂念的洪流里。

他只有表面看起来是冷静的。

他“冷静”离开联合会议室,“冷静”走过通过舰身对接阀临时搭建的桥,“冷静”接受站岗卫兵对他的敬礼……最后“冷静”出现在了红外线区感应到人,便自动完成身份识别,侧滑着开启的看管室门前。

屋子里明明有照明大灯,但里面的人像生怕能源浪费,觉得一个人用不着开太亮的灯,房间里只有靠近桌椅的一盏壁灯亮着,本就照明力度有限的壁灯亮度还调得并不高,光线是暖色,把勉强能被照亮的人发丝颜色映得更浅,细碎的光点缀在他身上。

而这一幕竟与崖会泉梦见过的那个场景奇妙吻合。

那人的姿势和崖会泉离开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仍然是坐在桌后那张金属靠背椅上,他散漫地在桌下伸长了腿,一侧膝盖微微曲起,与警报器“亲密无间”的手自然垂在身侧,另一只空手的手肘却支在前方桌面上,手闲得慌一般,把什么东西正团在掌心。

崖会泉进门的刹那,刚好看见他重心微微往支起的手肘那头倾斜,散在额前的稍长发丝也随重心一起偏向一边,这随意闲适的姿态让他比崖会泉小的那十岁的年龄差距忽然分明。

他把那东西拿在手里把玩。

光线有点暗,人已经霸道占走了大半的光,像个会发亮的非典型小黑洞,把光线与他人注意力都吸到了自己身上,他手上拿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站在门口的崖会泉便一时没看清。

崖会泉只能看出来,那应该是一团硬度不高的东西,它被握着,还?能在沃修的关节处漏出一部分,被那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拢着,偶尔还?要把手指往里缠一下。

情绪错综复杂到不可言明,想法与念头都是开闸的洪流,铺天盖地的漫过心口,又拥堵在仅有的传达出口。

极致的混乱下,注意力反而就容易被这种单一的细节吸引。

崖会泉短暂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问什么,拿着确切的报告单回来后见到这个人第一句话、第一个动作……乃至于第一个表情是什么。

他只往前一步,注意力寻求拖延借口似的汇聚于一点,想把沃修手里的东西看清楚。

沃修之前应该是在走神,他专心把玩着手里的物品,都没注意到崖会泉开门,电子门验证身份时的通过确认与滑过门槽的动静都没让他回神。

但崖会泉往他走了一步,他似乎倏地有了反应,朝崖会泉抬眼——

也就是这个瞬间,沃修的手回到了光源照射下,他手上动作停住,拉近了距离的崖会泉也终于能把他手里的东西看清晰。

这人的手指勾缠在白色的棉布上,指尖从布料模拟人手的“五指”间穿插过去。

沃修在玩崖会泉之前没瞧见的那只手套,五指微妙地与手套完成了十指相扣。

他就维持着这么个奇异的“十指相扣”造型,蓝色的眼睛移过来,有些愕然地看着走近的人。

“真的是他。”崖会泉想。

这句话在崖会泉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他想:“沃修真的回来了,这个人死而复生。”

然后再下一秒,心头奔涌的其他情绪与问题都收了一收,“死”这个字犹如是一把密钥,是个开关,竞速一样在脑子里横冲直撞的想法们不约而同刹车,让路给了缠绕崖会泉从苏醒至今的魔咒。

他的思维定在了他和沃修上回分离的时候。

“你……”沃修因为感到崖会泉像已在原地驻足得有些久,他出声想要叫一下这个人。

崖会泉被他“叫醒”了,之前浑似冻住的五官也重新鲜活地动起来。

……但鲜活的方向恐怕跟沃修预期得不太一样。

“谁让你这么做了?”崖会泉倏地恼怒,“谁求你把路让给我了?!”

这是在崖会泉心头堆积已久的话,他一度没说出口,后来无人能让他出口。

能当做有效身份证据的对比报告被重重拍到桌面上,与椅子同材质的金属桌面都被冲击出了颤音,在房间里颤颤巍巍的嗡鸣。

对着终于敢相信归来的人,崖会泉的这些话终于能吐露,把它们摔给该听一听的人听。

“我……”沃修张嘴。

又被崖会泉毫不留情的截断:“你?”

崖将军情绪上头,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伟大,很聪明,很大公无私,淋漓尽致得朝世?人——主要是朝我展示了一番什么叫‘个人英雄主义’?”

白手套还?被沃修拿在手里,崖会泉只要视线一低就能看得很分明。

仍“十指相扣”的手套无端灼到了他的眼球,让他闭了闭眼,把更加尖刻地质问丢了出去:“你为什么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会会:【恶龙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