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荒诞、难以置信、还?有夹杂在震惊中的轻微一点“果不其然”感?,并又因为看似最荒谬且毫无道理的猜想得到了验证,所以继而感?受到加倍的不敢相信和震惊。

崖会泉一时之间,被众多情绪所淹没,他和黎旦旦对视了有一分半钟那么长,整个人浑似凝固在了那里,表情也是罕见地脱离冷静自持,滞在一个谁都能看出他正极度愕然的神色。

这?宇宙间所有能用来形容惊诧莫名,表述一个人一时受冲击过度,很想拒绝接受现实的句子,在这一刻大约都能忘崖会泉身上套,它们走马灯似的绕着他旋转,从大脑一路刺激到心脏,又把奔涌着无数情绪的血流反冲回脑子里?。

就好像那块没落下来的建材板被沃修……被能变成硕大一尊的黎旦旦给拍去一边了,可黎旦旦本身又变作一块石板,它毫无预兆地撞了过来,没造成任何外伤,却把崖会泉的五脏六腑全撞得一阵左摇右摆的激荡。

百感交集下,崖会泉以为自己会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以为过度复杂的情绪会扼住他的喉咙。

但直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传回耳朵里,他意识到自己冷笑了一声。

而这?像个开关。

“你一直都在我旁边。”崖会泉靠一声冷笑重新适应了开口的感?觉,他低声说完这?句,起先音调轻到近乎自言自语。

随即,他咬住了牙,一字一顿,音调更重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你一直都在我旁边?”

陈述变成了问句。

难以诉说的恼怒骤然盖过其他一切情感?,崖会泉甚至来不及分辨那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他朝前?猛然伸手,看那架势,是要把前?方胆敢弄虚作假的小骗子一把拎起来,当场痛殴,让诈骗犯即刻为竟然蒙骗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然而诈骗犯此刻,偏偏又是小猫咪的姿态,圆滚滚的脑袋上一双蓝眼睛也圆滚滚,规规矩矩坐在前方不远处,拿猫科那张面部肌肉有限,总好像十分无辜的猫脸望着人。

崖会泉的手伸到一半,僵硬地在黎旦旦上空悬停住,他手背上青筋都冒出来了,绷紧的手指也能看出蓄着力道。

可他的手又到底没落下去。

实在没办法真的去像痛殴方才那群幸运小杀手一样,殴打自己精心照养了大几个月的猫,崖会泉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感?觉自己呼出来的都不是经历了肺循环的一团浊气,而是一团火。

他那滞空的手最后只好狠狠攥成拳,砸向还?七零八落散着各种残片渣滓的地面。

黎旦旦发挥了猫科应有的灵敏,它在崖会泉的手快挨到地面前一跃而起,身形快如闪电,紧急替人把虐不了猫只好自虐的手接住了,随后,它单用两条后腿就地站起来,还?把人气到冰冷的手小心抱在猫肚皮前,很小声地说:“喵喵喵。”

黎旦旦就这?么抱着人的手,在人的手臂下方又躺下了。

大有“别伤手啊,你还?是捶我吧”的意思。

崖会泉冷眼瞧了这?事?到临头还演技卓绝的小骗子一会,感?觉对方装得跟真的似的,他有心抽回手,没料到黎旦旦近期不仅体重又涨了,两条猫前爪的肢体力量也涨了。

他与其说是被猫抱着手,不如说是被猫把手扣留了——根本抽不出来。

“变回去。”崖会泉烦躁地说,他都快被气笑了,“你真的想自己找揍,就先变回去。”

黎旦旦好似被点破了骗术的骗术师,它听崖会泉这?么说完,擅扣人手的猫爪都松动了一瞬,猫的瞳孔轻微收缩,从眼神的变化中透露出一抹挣扎。

“怎么?”崖会泉缓了一缓,找回了冷嘲热讽的节奏,他嘴角尖刻地一提,这?回是真笑了——冷笑,“还?是觉得一直装成猫的样子比较好?觉得谁看了你这?副样子都会多宽容两分,变成猫就能让人少跟你计较?”

黎旦旦没吭声:“……”

崖会泉语气更差:“你以为能靠变猫躲一辈子吗?”

“……我没有这?么想。”沃修的声音响了起来。

崖会泉在手下触感刚发生转变时,他还?没意识到问题,手指还?有个本能往回缩的动作,因为他想趁此机会,把自己被猫薅走半天的手给收回来。

指尖在明显有别于毛茸茸的物品上扫过,崖会泉倏地一顿,等终于看清眼前重新变回人身的沃修,他方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黎旦旦能够以猫爪抱住人手,与人的距离自然不会远,沃修骤然改变形态,人也远比猫要颇有分量……更颇具有体积。崖会泉的手几乎是被变回人的沃修给抵回自己身前,他没能收走手,反倒被逼近的沃修挤占了前?方空间,不得不在这“地盘抢占”一样的情境下被逼得往后一退,掌心近乎严丝合缝地贴上了另一个胸膛。

而沃修才自猫变人,体温正处在顺承自猫的小峰值里,显著高于人类36.5度的平均体温。

崖会泉的掌心下有高温,指腹下有蕴藏强健力量的肌肉线条,还?有……

还?有鼓噪的心跳。

“我不是不想立即变回来。”沃修蓝色的眼睛看着崖会泉,他之前?强抱人手的猫爪此刻也变回了手,正好能把崖会泉的手托在掌间,再度扣留在自己怀里?。

他小小声地解释道:“就是变回来后如你所见,我们的对话场景可能会变得有点……尴尬。”

崖会泉:“……”

在从黎旦旦转变成沃修后,沃修理所当然不能再穿小猫咪的衣服。

同样的道理,在从沃修又变成体重高达六百斤的大老虎之后,大猫猫,显然也没法再穿人的衣服。

偷偷给人当猫的沃修指挥官曾虔诚许下一个心愿——他希望有朝一日,在找到合适机会与崖会泉摊牌,把身份马甲都和盘托出时,他可以拥有一条裤子。

命运说:“嘻嘻。”

并顺便收走了他的上衣。

对着自己亲手养的猫,崖将军下不了手,他烦得不行的发现,自己的“黎旦旦滤镜”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

沃修变回来了,黎旦旦暂时又从眼前消失了,对着恢复人身,照理说可以动手了的沃修,崖会泉由于忽略了自己可能会看见的“大变裸男”的一幕,他冲着事?态发展无言以对——并发现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崖会泉的骨子里?,仍然是蒙特星这?个体面之星原汁原味生长的少爷,被锻造出了一个很坚实的修养根基。

他的好修养束缚了他,让他没办法痛殴一个裸男,被动和对方一块有伤风化。

宁副院长在一旁掉线已久,他被接连的变故刺激得头脑有点过载,沃修大变活猫时,这?人没什么反应,仿佛刺激麻木了,信息严重超出大脑处理能力,人还在缓冲,等沃修再从猫变人,宁副院长张着嘴吃了好半天的粉尘烟雾,他就终于也惊醒了神,猛地一声呛咳——也正好打?破了沃修跟崖会泉间诡异的沉默。

“啊,啊这?……”宁副院长也是个讲修养和体面的人,他眼珠子都快无处安放,磕磕绊绊地跟沃修说,“沃修指挥官,能麻烦你想想办法,赶快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吗?”

沃修指挥官闻声一歪头,看了眼自己比建材板裂得还?厉害的衣服,感?觉这?比较强人所难。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巧猫也难为无衣可穿啊。

“你自己先把眼睛闭上。”崖会泉简单粗暴地代答。

他冷眼朝宁副院长扫过去,犹带真枪实弹动过手后仍未退去的杀气,吓得宁副院长一缩脖子,赶快闭嘴闭眼。

宁副院长从崖会泉那一眼里,还?品出了“看什么看?让你看了吗?”的凶残意味,尽管他不是很明白,崖将军这?到底是想要揍人,还?是在既想揍人又护人,但这?不妨碍他唯恐继续被崖会泉找麻烦,闭眼后还十分谨慎地转身,干脆背对那两人。

只有沃修看出来,崖会泉在听见宁副院长出声时整个人僵了一瞬。

崖将军被“黎旦旦就是沃修”这?事?冲击得大脑也有点短路,从事发到此刻,脑子里?其他功能区都像暂时屏蔽了,仅有跟沃修沾亲带故的那几小块区域亮着,所以方才,他一度把还?有宁副院长这么号角色在场给忘了,一打?其他正事也让他不慎忽略了。

“我们的账待会再算。”崖会泉率先一步站起来,他抽走自己的手,又居高临下俯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擦过还?未起身的沃修下颌。

他指尖掂着沃修的下巴说:“你给我等着。”

收了一通死亡威胁的沃修眨了下眼睛,老实说:“好,我等着。”

崖会泉的个人终端上又弹起了小窗,他一边心里?觉得沃修这副老实模样很不值得信任,这?人的信用指数在他这?里?已然暴跌,目前再怎么装乖,也都显得并不老实,一边,他松手后,视线顺势往手腕一扫——是光辉之翼的内线传信。

佩朗翠向他传送了关于伏击杀手的第一手情报,将最早截获的几人已做了高效审问;带卫兵驻守场馆周边的第三翼则向他汇报,说剩余试图逃走的杀手残部也已分别在四个出入闸口截获,一支精锐小队正往崖会泉所在位置赶;卢思明同步传信,实时报告外间场馆大厅内的动向,并询问长官是否需要调用医疗舱。

崖会泉之前?是用的行进式打法,以整个被封锁的行政中心为战区地图,他把作战范围拉得很大,那样做才更方便以少敌多地去跟伏击杀手们打游击。

也全亏了他们比较深入中心内里?,和支援取得碰头尚有距离,再加上先前?那人炸塌了一片天花板,建筑残体构建了一个人造的封锁线,所以,赶在和精锐小队碰头前?,他们好悬还是没让沃修继续“有伤风化”的示人,解决了他的裤子问题。

沃修的衣服是从地上横陈的某位杀手身上现扒的,他混在废墟里?的礼服残片给战场清扫人员带去了极大震惊,令清扫小组分外不解。

“这?也是作战造成的损毁吗?”有人对着沃修指挥官呈撕裂状的礼服长裤匪夷所思。

崖会泉冷着脸,在沃修开口前先一步说:“不然呢,我干的?”

沃修准备好的说辞就卡住了。

崖将军这?一句话声效惊人,既贴合他一贯有的霸道作风又还惹人遐想,让周围一干人等都齐齐咽了口唾沫——跟集体哽塞了一下似的。

已然赶到的支援中,光辉之翼跟特殊部队的人均有,两方成员彼此惊悚地对视了一眼,对那振聋发聩的“我干的”谁也不敢深究。

尤其是有心人发觉,以往必然会跟崖将军互杠一下的沃修指挥官,他竟然什么也没反驳!

但又有几人能知道,沃修指挥官只是今天偃旗息鼓,小白旗一直高高扬着,崖将军说什么估计他都仅有听着的份呢?

“宁副院长。”崖会泉在手边事务告一段落后朝被点名的人示意——宁副院长作为突发事?件的重要人物之一,对方一直在他视线范围内候着,接受检测光线和外伤处理。

没有他的指令,已经不动声色把控了各个关卡的卫兵谁也不会放重要人物离去。

崖会泉甚至隐秘给佩朗翠下了指令,让对方在区域性的信号干扰被止住后,无缝衔接上场内信号探查,避免任何一丝不该走漏的信息飞出这个行政中心。

“移步吧。”崖会泉说,“后勤收拾出了一间能用的办公间,我想我们可以抓紧时间,把没必要拖延的话就地说了,避免夜长梦多。”

宁副院长作为一个待人接物上一向很圆滑的人,他相当配合,一进入能够稳妥谈话的区域,他只字不提自己看见的事?,直入重点,把自己这?边在遭遇埋伏前的人员接触、行程安排、以及行政中心这?一套封锁机制牵连哪些人员,是由哪个部门负责管理执行的——以上全部,他都有条不紊地主动交代了。

“请两位放心。”宁副院长交代完自己,他才表态地说,“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全凭在选择了方向后,能守得住心,也管得住嘴。”

崖会泉听了这?表忠心的话,似笑非笑,他视线从对面的人脸上划过去。

有了今天这一出事故,他曾经说过的“我这?里?没队给你站”已然不成立。

这?场谈话在当事?人配合的情况下结束得很快,宁副院长临起身前?,他目光才又投给沃修,看起来是憋了整场谈话的时间,最后这才找到契机,向沃修释放了自己的好奇。

“我想要知道阁下的异种基因原始物种。”他谨慎地措辞,“这?是可以告诉我的部分吗?”

沃修在过去的谈话时间里,他虽然人是跟着进了小办公间,姑且也算今日事件的重要一员,但他严格执行了“以崖会泉的想法为第一优先”,“做任何应答前?先观望崖将军脸色及眼色“这?两条原则,崖会泉不让他插嘴,他就安静当只听不说的大型摆件,崖会泉认为他该点到即止了,他也就顺势收声。

自己已经在这位宁副院长面前变身过一回,大家横竖已绑定,目前是较为微妙的跨界队友关系,沃修并不介意告知对方自己的基因原始物种。

并且他还?能断定,就算他不说,以宁副院长的身份及信息权限,对方只要回去后依照记忆,比对资料,一层层按关键特征检索下去,对方迟早也会挖出蛛丝马迹。

不过沃修还是看向崖会泉,他眨了下眼睛:“我可以说吗,将军?”

将军觉得这?人又在不正经。

但将军自己也对沃修——对黎旦旦的真实物种感?到好奇。

“说来听听。”崖将军语气平淡,压根听不出他也好奇地说。

“是老虎。”

沃修半靠着背后的墙公布了答案:“我的异种基因,对应的原始物种是老虎。”

崖会泉——作为物种资料这?一块他确实有点知识匮乏,对很多非常见生物名词反应有些慢的人,他还?在努力检索“老虎”是什么,觉得这?词隐隐似曾相识,像在哪听过,却又印象不深,应当是在久远记忆里?偶尔听人提起过一两回,便又再无人提起了。

另一边,宁副院长头顶“副院”之名,显然并非虚衔,他只愣了一瞬,随即愕然出声:“你……你是……”

崖会泉为宁副院长的声音抬头,正好听见对方说完下半句:“你是当年血色天使号的……”

宁副院长太吃惊了,以至于他的下半句仍然是个未完残句。

但说到这里?,“血色天使号”的关键词一出,给出的信息就也足够了。

崖会泉蓦地想起来自己是在哪听过老虎——当年血色天使号里的特邀嘉宾一家三口!

在崖会泉还?没从恒光学院毕业,步入正式战场的前?两年,他看到过一份小报资料,据说是由域外联合的星媒刊发在外网的,那上面说,域外联合在血色天使事件里失去的是珍贵的老虎基因携带者,并且域外联合还?针对此次事件,提出了诸多阴谋论,其中呼声最高的一则,是把血色天使、文?化试交、以及文化试交的第一批提出者一并摆出来,认为文?化试交项目从最初提议发起,就是彻头彻尾的阴谋。

那份报道崖会泉当时看了,却没放在心上,所以多年时间过去,他如果不特意回想,早毫无印象。

但他又还?记得另一件事。

那是他接连晋升,功勋与肩章赶着换新的那年,通过有心者的传递,他听到了一条“内部传言”。

它说,和平天使号之所以会遇袭,袭击舰队的海盗一定是预先得到了消息,有特殊消息渠道,而这?条渠道的打?通,罪责得归在那批“叛星者”的头上,他们是罪魁祸首,哪怕死了也留下后患无穷。

“叛星者”里?,包括崖会泉已逝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