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修的反应并不慢,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不对,腰腹核心?与大?腿就已经?蓄了力,能够凭自身从发出异响的墙边弹开。

但?在他有所动作以前,他听见了崖会泉的靠近。

崖会泉的反射神经?跟沃修近乎不相上下,那一只伸过来扣住沃修肩膀的手稳且精准,非常牢靠,沃修惊诧了大?概有半秒,随即飞快改了自己的应变策略,把往反方向蓄的力撤销,很配合地顺着崖会泉的拖拽被拉了过去。

因为电光石火间,他还意识到一件事——崖会泉是用受伤的那条手臂来拉他的。

崖将军是右臂的小臂到肩膀一带都?还打着绷带,他在用受伤胳膊拽完人?后立即冷嘲热讽,右手随意垂回身侧……也隐没进了上方悬浮探头较为顾及不到的阴影里,像是习惯性地不给?人?看见。

他也半点没表露出伤口?有哪里不适的样子,仿佛刚刚拿伤手去使爆发力不值一提。

然而?,沃修十分清楚,以他自己的体重,再加上崖会泉把他往回拽的力度和速度,想?要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这样的力道?,不挣裂绷带底下的伤口?基本不可能。

他们共同探索旋转长廊的这天,已经?是崖会泉二次躺进医疗舱处理伤情?之后,崖将军在沃修看来实在是个深谙“忍功”的奇男子,他二次进医疗舱修复被扯开的深创与各种骨裂时,从医药箱里药品存量有限,他们在这里还不知?道?要困多久的角度出发,他主动调整了沃修预设好的手术参数,在医疗舱里躺了不到半小时就爬起来了。

沃修一开始没留意这人?自己一声不吭把参数改了,只目睹这人?躺进了医疗舱,估摸着手术至少一小时起步,便转身去收拾他们的临时据点,把那张已经?完整的伤员床摆进简单划出的休息区,又琢磨起该怎么利用有限资源做到局部环境除湿,立体空间保温等问题。

……结果方案刚搭建起基础框架,沃修震惊地发现?本该“一小时起步”的人?,居然这就出来了!

“你怎么这么快?”沃修神色和音调都?难掩惊愕,他那会下意识问着崖会泉。

披着外套的崖会泉冷冷扫他一眼,好像从沃修这副态度和那句本质是关?心?的话里感到了冒犯。

常年在机甲战舰等封闭载具里进行太空作业的人?,皮肤本来就比普通人?白,受伤失血再加上才做完小手术,崖会泉那会看上去苍白得简直像快变成透明的,他手腕垂在身侧,从外套下方露出来,手腕底下的蓝色血管清晰可见。

虚弱给?崖会泉带去两分极其虚假的脆弱感。

当崖会泉迈开步伐,朝沃修走过来,他动起来的刹那,这两份虚假的脆弱便又像一层脆弱的罩子,被他给?亲自打破,倏而?消失无踪了。

沃修堪称神奇的发现?,崖将军不仅能忍,还是那种饶是身上有虚弱状态加持,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对方此刻身体欠佳,可也丝毫不减他半分气势的人?。

崖会泉稳稳走到沃修跟前,终于居高临下回复沃修一句:“可能因为我们星盟正规军不如域外联合军队娇气,在物资稀缺时还想?着要舒适待遇?”

崖将军除了能忍,也着实嘲讽功力惊人?,因为他主动把话题上升到了星盟跟域外联合的高度,他跟沃修的和平协议险些破灭在签署前夕。

老实说,沃修那会也以为自己的和平共处设想?破灭了,他心?说舒适待遇又不是我给?自己准备的,还不是怕你这个值得多保留的死对头陨落在荒星,那多不值当?可你这人?反过来嘲讽我处理手法娇气,简直岂有此理,让你领一下情?是不是会要了你的命?

但?就在沃修自觉“协议破灭”的下一秒,披着外套的崖会泉在他身边坐下来,放完嘲讽后,这位没事人?似的跟他坐了个并排。

“拿出来。”崖将军宛如在向敌人?下命令,他理直气壮地要求沃修,“你不是列了基础和平守则?给?我看看。”

“……”沃修说,“崖将军,要是有朝一日,宇宙出现?第九大?奇迹,域外联合跟星盟真的能不打了,大?家开始集体筹备和平企划了,我真诚劝你远离和平谈判桌,这不是一份适合你的工作,务必请更专业对口?的人?代劳——你这个谋和平的谈法,估摸着能直接谈出第二次星际大?战。”

崖将军便嗤之以鼻,他说:“少说点天真的废话,拿不拿?”

那时他们都?还只把“不打了”与“和平谈判”当玩笑跟不切实际的调侃,谁也没想?过它有一天能真的发生。

对于还处在战时的人?来说,过度畅想?和平与安稳也是危险的,不明智的。

因此沃修把这个关?于和平的设想?很快翻篇,他只悄然记下了身边这人?恐怕有一点——有极其细微的一点——口?是心?非的样子。

而?到了两人?一起走入旋转长廊,崖会泉用伤手把他猛然回拽的这天,沃修一经?意识到后面?这人?用了受伤的右手,他心?情?那时复杂极了,让他在不动声色加深“口?是心?非”认知?的同时,也自动略过了崖会泉嘲讽性质浓重的学?他说话。

“你的手……”沃修让悬浮探头下落,想?把被眼前这人?有意放去暗处的右臂扒拉出来,检查一下。

崖会泉没等到沃修跟自己互怼,也很是意外,听到这不仅不针锋相对,还疑似带了温和担心?的话,沃修视力卓绝的眼睛就清楚看见,崖将军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他好像格外不适应收到这样的关?心?,并且不单是由于给?出它的是他的敌人?。

他就是纯粹不习惯收到这种待遇。

就像崖将军长到这么大?,在这片宇宙里活蹦乱跳这么多年,他周围却没一个会好声好气关?心?他两句,细心?问一下他怎么了的大?活人?似的。

“没事。”崖会泉在回过神后迅速后退一步,像能借着拉开一点距离避让过这无形的关?心?,他嘴唇微微一动,可能原本还准备了别的冷言冷语,结果也在沃修的反向出招下给?关?心?哑火了。

那只悬浮探头被他抬左手拨走,没照到他右手边,他让探头飘向墙壁,转移话题地说:“先看看后面?那面?墙。”

那面?墙从被沃修不慎扫了一下起,一直在发出窸窸窣窣响动,不过好在它只是持续发出异响,墙上的东西似乎被限制着活动空间,也离开不了墙面?,才给?了崖会泉和沃修能稍作交流的空档。

沃修的嗅觉和视觉一样灵敏,他鼻端已经?捕捉到空气里浮露的丝丝缕缕血气。

他朝崖会泉的右手再度投去一眼,转身走向石墙时有意无意把人?往背后挡了挡。

重新查看过墙面?之后,崖会泉和沃修便发现?,发出异响的不是墙壁上攀附的藻苔,而?是在表面?的海藻和墙面?之间,借着暗色植物的遮掩,中间层里夹着一种大?约只有人?指甲盖大?小的寄生物。

那画面?很容易让密恐患者当场犯起密集恐惧症,海藻背后成片粘着这种小玩意,它们裹着石灰质地的壳,像长在石墙和藻类之间的诡异硬质“双面?胶”。

沃修说:“奇怪。”

崖会泉没看出这些长着迷你蔓脚的小东西是什?么,在看清了它们的长相后,他再听它们集体活动时的窸窸窣窣,只幻感似的觉得身上哪里隐隐发痒。

“你认识这是什?么?”他问沃修。

“像变异的藤壶。”沃修很快回答,“一种古老的节肢动物,通常生活在浅层海域和潮间带,能攀附海岸上的礁石,也能攀在船底,还能寄生在鲸鱼和海龟身上,但?像海藻和石墙,它们通常不会是原始藤壶的选择,是个它们以往不会感兴趣的栖息地,这些小东西能长在这,我合理怀疑是受了这片特殊海域的环境影响,发生了某种变异。”

石壁上的藤壶被人?惊动,还在海藻和石壁间伸着蔓脚攀爬,让藻苔在墙面?上几乎出现?了“游动”一般的效果,却没有要成片的暴起伤人?,对两位不速之客同样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崖会泉和沃修谁都?不是生物科学?方面?的专家,看不出它们为什?么变异,又为什?么能长在非原始栖息地的原因,他们连这个遗迹本身也还没探索完毕,不知?道?它是谁建成的建筑,也不知?道?这里的原住民如今都?去了哪。

确认石壁上的藤壶不会对人?造成干扰,他们接下来只要小心?一些,避免再接触石壁上的海藻就行,沃修正说了句走吧,他又一次有意把崖会泉往远离石墙的方向带。

崖会泉嫌沃修总往身边凑有点挤,伸手再度按上这人?肩头,手动把这挤他的妨碍推开到三十公分外。

“等等。”崖会泉说,“你再看看石壁下面?,这种小寄生物带着海藻爬开后,下面?是不是还有东西?”

沃修一愣。

当年的照明条件很有限,两个人?的行动力也有限,崖会泉和沃修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弄清楚那块石壁上的“东西”原来是已带有潮蚀痕迹的浮雕,是一种运用相当古朴的手段凿刻的壁画。

而?能弄清楚这是壁画就已很不容易,想?要进一步弄明白壁画上画了什?么,它是否能揭露这处遗迹的秘密,便是摆在二人?面?前的又一个难题。

——但?这对十七年的崖会泉和沃修来说已然不是问题。

“石壁上是这个星球原住民的起点与终点,他们原本生活在陆地,又出于不知?名的原因,陆地环境持续恶化,能够供族群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这里的原住民们为了求生,便不得不开始向地下,甚至向海底搬迁,他们往下拓展,试图靠双手和技术创造出新的生存天地。”

模拟出的投影长廊里,沃修看着技术修复下焕然一新的石壁,他把崖会泉的右手拉了过来,裹在自己掌心?。

“但?这番不屈不挠的努力依旧失败了。”他轻声说,复述了那个后来他跟崖会泉沿着石壁一路下行探索,终于在壁画的指引下看见的结局,“原住民们躲到地下,躲去海底,每一次迁徙都?意味着一次居民数量的动荡,会有一部分人?在迁徙的途中倒下,会有第二部分人?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倒下,接着,最后那些经?历了层层筛选,扛住了考验,能够在这个深海建群里生活的人?,他们看似是这场‘优胜劣汰’里的胜出者,却也没能逃过湮灭的命运,在迁入海底遗迹的三十五年后,最后一位遗留者刻下壁画的最后一笔,他带上了已故族民的所有骸骨,返回陆地。”

所以崖会泉和沃修在修好了第一套动力设备,可以前往海面?上方时,他们选择了先去到这颗小荒星的陆地,到达了通过壁画解读出的区域。

这个星球上的人?从地上转移到地下,再由地下去往海底,海底遗迹里的壁画是由不幸的幸存者们接力完成,最后的原住民为它画下结局,遥遥指向上方陆地。

他沿着族群的轨迹一路逆行,海水与潮湿是天然的“保存剂”,让他能找到并带上那些还没腐朽的骸骨。

遗留者找齐了自己能找到的人?,带大?家回了陆地,把族人?们和自己一起安置在那里。

崖会泉和沃修把动力艇停在海岸,他们那天穿过海滩,翻过山头,看见了那片粗陋又壮观的坟地。

坟地入口?立了一块石碑,布满风蚀日晒的痕迹,上面?刻了简易的文字,它日后终于幸得翻译,意思是——

【我们的来处,我们的归期。】

作者有话要说:修修:赶快把当年没握到的手手揣过来握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