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以前的记忆太久远,那对崖会泉来说,也真的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了,早到他站在成年许多?年后的路口,回身看一眼,发现他记得打过那一整场漫长的仗,记得自己在星区各处参与的大大小小战役,甚至记得哪条防线曾支撑多?久,建立及断裂于哪一天,关于那场战斗的战损报表,有?无重大伤亡。

往更个人的角度来说,崖会泉也记得自己和沃修从初见?至今的大体过程,记得两人间发生的阶段性大事件。在有对方陪同,两人一起回忆的情形下,十七年前他们曾在深海遗迹里发生过什么样的小摩擦,又有?过怎样的合作……这些只要用心去想,俨然历历在目。

他还能够想起来自己从十岁到二十五岁完成的训练成就,记得他哪一年开始挣脱无形的掌控,哪次晋升后终于有了更坚实的话语权。

由此来看,他应该算是个记性还算不错,记忆力?高于平均线以上的人。

但他又发现,十岁以前自己和父母是怎么相处的,他们之间有没有任何称得上“印象深刻”的事,这一部分他不记得了。

他曾发现过那两个人在做一件阻力极大的事,从他们身上察觉过近乎“四面围城”的压力?么?崖会泉尽力在有限的记忆库存里搜寻一轮,最后只好想,应该是没有?的。

不满十岁的小男孩,还没有成年人一样去分?辨时局的能力,却对人的情绪有着天然敏锐的感知力,假如那时候崖倚松和俞见?月曾表现过焦虑,有?意无意在家里透露过受到压力?的样子,崖会泉猜自己应当是能发现的。

他从小就很擅长“保持距离”,仿佛无师自通,而在没有?系统教导的前提下,能做到小心拿捏距离与分?寸,靠得正是一个孩子对大人情绪的直觉,是一种年幼儿童对外界本能的察言观色,

孩子生来就对父母的情绪敏感,反而比成年人更懂得运用与生俱来的细腻感官,崖倚松和俞见?月则都是情感内敛的人,他们比自己无师自通“距离感”的孩子更懂得自控,想来是把情绪收拾得妥当,没有让它们在年幼的崖会泉面前泄露半分?。

在崖会泉的记忆里,他的父母一直像“名流教科书”一样模范,那两人从不高声说话,也不会吞吐嗫嚅,说话的音量永远维持在一个适度的区间,语速不急不缓,职业关系所?致,母亲偶尔讲话会比父亲更铿锵有力?些,但改变的也只是口吻,不会大喊大叫。

他们谁也不是喜欢靠嗓门高低来彰显己方有理的人,崖会泉甚至没见?过他们在私下争执,就算偶尔意见不合,产生分?歧,崖倚松和俞见?月也会用最体面的方式沟通。

崖会泉不记得自己和父母的相处细节,却记得自己对那两个人的观察,他想起来很小的时候,他一直觉得父母的沟通像开会。

他们会很正式地坐在客厅、偏厅或是其他一楼公共区域,再你来我往的提出观点,针对彼此观点提异议,还让百里在旁边计时,这种“家庭会议”从不超过固定时长,到点两人就停止,再一起上楼,进?入这个家的“休息区”。

一对内敛得如出一辙的伴侣,在家里相处也显得像在开座谈会议,他们对内和对外几乎没有?不同。

都不用外人来指摘,暗中说他们是没有?感情的政治联姻,就连他们亲生的孩子也在很长时间里一直以为,他们不过是想走的道路刚好不谋而合,而两人结婚能将利益最大化,才理所?当然走到一起。有?了一桩名副其实“相敬如宾”的婚姻。

“你的父母……你的父母其实没有别人所?想的那么冷情,他们能够走到一起,还在那么长的岁月里成为彼此坚实的伙伴,互相依仗信赖,他们并单纯不是外人眼里的政治联姻。”然而宁博朗如是说,这位曾与崖倚松共事,也见?证过那桩婚姻诞生的人微微摇了一下脑袋。

他有?一些上回见?面时就想对崖会泉说的话,可那时崖将军看起来丝毫不感兴趣,仿佛是继承了外人评判对方父母的“淡薄无情”,他也被崖会泉的态度弄得一时踯躅,于是最终没说出去,本以为也再没机会说。

峰回路转重获机会,宁博朗陷入回忆。

“你父亲只比我?小十多?岁。”他说,“我?今年已经一百七,把我?现在的年纪减去一百,我?七十岁的时候,你父亲还不到六十,才过五十五一点,他刚好就是在那一年生日时遇见?的你母亲。”

那年,为了给?时下还是文研院杰出新星的崖倚松庆祝生日,文?化博览中心的空中馆被以文?研院的名义承包下来,当做生日会场。

巧的是,就在同一天,下面地面馆也被另一个来势不小的单位所?承包,赴宴人员中就有?俞见?月。

“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比后来要稍微‘活泼’一点,还带着些年轻人专属的臭脾气,他对谁都很有?礼貌,措辞客气,却也跟谁都充满距离感,是那种表面上跟你说‘你好’,实际上内心里是真说你好还是在‘哼’,你都分辨不出来的人。”宁博朗说,“专门给他办的生日会,办到一半,他可能跟人‘你好’够了,‘日安’说烦了,又不好太失礼,结果他偷偷跑了。”

崖会泉觉得自己像在听一个外星人攻打地球的老套故事,而且他父亲居然还是幕后反派,他实在很难想象那种会把私下交流变成座谈会的人会“偷偷”跑了,所?有?百感交集都倏地一停,几乎快怀疑起宁副院长的记忆力?。

“不好意思。”沃修又一次知心体恤地帮忙开了口,“我?个人觉得,‘失礼’和‘偷偷’应该是比较相悖的两个词。”

崖会泉看沃修一眼。

“放在那种情况下不相悖。”宁博朗为两人解惑,“那天参与生日宴的人不少,这种场合少不了各式社交,人们除了会主动与生日宴的主角攀谈,彼此之?间也会趁机结识,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所?以我们偷跑的寿星打了个视觉差。”

崖倚松让前厅里的宾客以为,他是去往了主厅,而主厅的人以为他是去了偏厅,偏厅的人以为他在开放式露台。

开放式露台这边刚好有宁博朗,那会他刚好在一根装饰柱的后方,看见?崖倚松,本来想打声招呼,面色沉静的青年大半个身体都同他背对,他恰好站在对方视线死角,随即亲眼目睹这位以为露台没人的寿星一脸坦然,沿着露台边缘楼梯开溜的景象。

根据宁博朗的单方面推断,他猜崖倚松估计是借着场地大,先?绕圈式避开人群,再准备找个角落随便混一下时间,没准以对方的性格,还能顺便处理个人终端里的文?件,到点再适时返回,装出一副跟不知名人物攀谈已久的样子,无缝回归会场。

宁博朗当时举着酒杯,把自己未出口的招呼吞回去了,他看着青年沿长梯溜走的背影,有?点好笑?,摇了下脑袋,为对方守住了这个意外看见?的小秘密。

而自认偷跑顺利的寿星一路下行,他左思右想,认为留在空中馆就仍有?被打搅的可能,所?以干脆溜得更远一点,绕进?了下方地面馆,从天空躲进?郁郁葱葱的森林。

森林小径里有?一位同样嫌宴会吵嚷,专门远离聚会主厅,到场馆边缘散步透气的女士。

“很多?人都说,文?化博览中心那个‘新时代邂逅圣地’的说法,是拿来忽悠外地人的,蒙特本土谁也不会把它当真。”宁博朗召过小机器人,让对方帮三人添了新的茶水,“可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们俩正是‘例外中的例外’。”

今日这场谈话本该到宁副院长交付名单为止,他终于把错综复杂的局势呈到年轻人面前,又点明了其中有?哪些根系属于“顽固派”,它们至今在星盟的土壤下滋长,哪怕战争已经打乱了原本的金字塔体系,但百足之?蛇,死而不僵,宁博朗提醒着崖会泉和沃修注意背后的人,把他自己的推测也开诚布公。

他在该点到为止时却没刹住车,将谈话的后半段变作漫长的回忆故事会,一边说一边想,慢慢把那两人从回忆里收整出来,再尽力把自己印象里的他们说给?别人听。

这对宁博朗来说,也是太久没仔细翻看过的回忆了,他讲得简直有些忘乎所以,完全忽略了时间。

但崖会泉和沃修也没打断。

等带着一箩筐“二手回忆”离开会面地点,在停靠点停放已久的载具再次启动,载着午后才出门的二人驶进?夜色里,沃修注意前进?方向,发现崖会泉没有让车进?入回家的轨道,反倒是在道口变轨,进?入了近地面空轨。

“你想去文?化博览中心?”碍于崖会泉自出门起就十分?沉默寡言,上车后也没有要开口讲话的意思,沃修评估了一下行驶轨迹,他主动询问。

车窗外一点公共照明的光打了进?来,水波一样淌过崖会泉眉目,他带着光的眼睛朝沃修一瞥:“你对蒙特的交通轨道还挺熟。”

“能不熟吗?”沃修终于让人说了句话,见?缝插针地逗人开心,“这可是我亲自跑过的路,我?为了测出最佳往返路线,背下了整个蒙特的近地面轨道图,还凭我的腿来踩过点。”

崖会泉似乎是笑了,也似乎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沃修在一旁撑头看他,只能确定,这个人至少,从出会谈室的门起就一直隐隐拧起的眉心,这会算是松开了。

他们很快抵达文?化博览中心,这时已经过了场馆的常规开放时段,沃修和崖会泉手里都有场馆的电子钥匙,能从后方的员工专道通行,这还是上次庆祝宴会的“遗留产物”。

“进?去吗?”沃修问着似乎没有下车意向的人。

他发现崖会泉让车保持在了悬浮模式,恰好能同时看见?地面馆与空中馆的入口。

没有游客的场馆仍然亮着灯,漂亮的萤火点缀森林,星光衬着流光溢彩的水晶,像一个无人造访也自顾自美丽的游乐场。

崖会泉略微摇了头,他挺直的腰背随这个动作忽然松懈了,让他靠进?驾驶位的椅背里。

“外面看看就行。”他说。

他确实想要来文化博览中心看看,却又发觉自己并不清楚要来看什么。

这里还会有?什么呢?一百多年过去了,见?证过它建成的人正在老去,它见?证过的“例外中的例外”不在了。

今天从别人口中听到了近乎颠覆认知的父母,这对崖会泉来说不可谓不充满冲击,他也确实萌生了许多感触。

然而印象里本就面目模糊的人,猝不及防被告知他们还有?另一番模样,他们好像没有变得离自己更近,反倒微妙的距离更远了。

唯有那两人值得尊敬这件事是毫无疑问。

“走吧。”只漫无目的看了一会夜色的人说,他突发奇想的念头在说不出的空落里又消散。

这一趟来得对沃修来说更漫无目的,他却又任劳任怨,一个字的异议也没有。

崖会泉想来,他就陪着,崖会泉想走,他不知道对方与夜色默默交流了什么,只明白这人还不习惯被人太紧密的关怀,需要自我消化情绪的空间,所?以他“嗯”一声,只说:“好,我?们回家。”

几天之后,崖会泉大致整理完那份名单,同时,一份来自深海遗迹开发团队的信函也发到了沃修个人终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