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女商(大清药丸)

作者:南方赤火

容闳挑了附近一家西菜馆。餐馆是个中式门面,外面低调地竖着个英文牌。可进去之后别有洞天,好像一下穿越任意门,来到了某个精致的新英格兰酒吧,墙上挂着鹿头,饰着木纹,壁炉里燃着小簇的火,黄铜油灯照出棕黄色地砖的纹路。

餐厅里三三两两,不少洋人绅士淑女同桌列席,优雅地戴着手套,翻阅着花体英文印刷的餐单,不时凑在一起低声谈笑。侍应生左手背在身后,在高脚杯里添上金黄色的酒。

林玉婵身在大清,不是第一回有这种时空错乱的穿越感。租界就是这样,中国人的土地,像个乖乖的小姑娘,外国人把她带离自己的家,按自己的喜好,将她随意打扮。

她再三确认自己的记忆:方才容闳确实说他做东来着,对吧?

好像现在还不兴AA制。谁邀请谁掏钱。嗯。

容闳误解了她犹豫的神色,笑道:“这里没有男女不同席的规矩。请坐吧,享受自由。”

她于是大大方方跟容闳一桌对坐,果然少有人对她侧目——仅有的几双眼睛,还是惊讶于她的肤色和衣着,毕竟洋菜馆里很少有中国平民姑娘光顾。

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太难得了。可惜在大清,它只存在于主权沦丧的小小租界区,专属于那寥寥无几的“上等人”。

她笑问:“太平天国旅途如何?”

容闳没等前菜上来,就大吐苦水:“我跟你讲,这太平天国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和许多怀着浪漫想法的西方人一样,他本以为,建立在南京的那个新政权,是一个笃信基督、拥抱科学、人人平等的进步社会。

谁知到了才发现,除了名义上的信仰不一样,太平天国的朝廷同样等级森严、奢靡腐败;统治者鄙视儒家文化,百姓基本都是文盲,愚昧程度和外面不相上下;妇女倒是放了脚,参与作战,可是那些优秀拔尖的女子,最终归宿也是被选入“宫中”,成为各王姬妾,从此再不露面……

他们确实曾有过远大的理想和严格的自律。他们也曾展现过强大的战斗力,让许多正规清军相形见绌。但眼下太平天国运动已处于暮年,和历代大部分农民起义一样,正在慢慢败给不加节制的人性的弱点。

也曾有不少西方列强势力试图和他们合作,派出考察团,但结果无不是失望而归,转而重新支持更加遵守游戏规则的清政府。现在留在太平天国的洋人,多半都是赌徒、骗子和投机者,各自打着利己的算盘。

林玉婵听着容闳的讲述,不由得想:也许太平天国最大的功绩,就是打破了这片土地的麻木呆滞的状态,让人们从梦中警觉,原来这块土壤,还能有第二种面貌。

她问:“见到您的老朋友了?”

容闳点头:“我谒见了洪仁玕,并且尽心竭力地向他提出了许多治国的建议,都是我在狭小的船舱里,一笔一笔认真思考的结晶。他看了也十分赞赏,但是他很遗憾地告诉我,在他们的朝廷里,没人会支持这些改革。”

他又大大叹口气,最后十分公允地总结道,“这是一群伟大的人。但我观其人员素质与品格,不觉得他们会成功。”

都说当局者迷。大清土著容闳看得比谁都明白。

可那又怎样。时代的洪流还没卷来。这些明白人,犹如区区一滴水,再透彻清亮,也难以奔波向前。

容闳抓着银叉,唉声叹气地往嘴里送吃的,大概连是鱼是肉也没看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神思里。

直到侍应生送来账单,他才猛然惊觉,自嘲道:“林姑娘,你别见怪。我听说人衰老的标志之一,就是喜欢无休止地抱怨。”

林玉婵当了一个钟头的好听众,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俊不禁。

“您还老呀?”她笑道,“正当盛年。”

尽管随便作。您还能活到二十世纪呢。她心里说。

容闳签了帐,留下小费,跟她说笑两句,用餐巾抹嘴,起身离席。

林玉婵心里有数。自己那六百斤茶叶估计泡汤了。容学霸一路上忧国忧民,估计没那心思给自己代购。这一顿精致西餐,约莫是道歉。

她有点失望,但也并不太沮丧。这种请人帮忙的事,帮了是情分,她不能强求。

只要那一百银元能全须全尾地拿回来,她有脑筋有手脚,重新规划便是。

“多谢款待。”她向容闳道谢,“我送您回去?”

容闳却拦她,“不往这条路,来来,咱们再走走消食。”

反倒往苏州河方向,压马路去了。

林玉婵:“……”

还听啊?我不要休息的啊?

一百块还在人家手里,只能快步跟上。容闳将伞举在她头顶。

容闳:“我这一路看过来啊,心里太沉重了。林姑娘,你见过成片荒芜的田野吗?那荒草足有两英尺高,一颗庄稼都没有。运河里一天不见一条船,路边的房屋十室九空……世人都道太平军残暴,殊不知官兵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被拉锯争夺的战区,更是惨不忍睹……有个老人,追着我的船,要把家里的衣服棉被卖给我,他已经饿了三天了……我给了一个银元,买下了他筐子里的所有东西,他竟然朝我的船磕头……”

林玉婵淡淡道:“您救不了这许多人。”

容闳抹一抹眼角,忽然道:“对了,你托我买茶的事……”

终于想起来了。林玉婵现在反倒不着急,笑道:“没办成也无妨。我今日长了许多见识。”

容闳忽然慢了步子,看着她眼睛,说:“冒昧问一句,林姑娘打算怎么做这茶叶生意?”

代购的忽然开始面试,林玉婵有点懵。

看他神色,急切中带着一点狡黠,耐心等待她答案。

这是耶鲁高材生诶,他能指点几句她受益无穷。

她于是梳理一下思绪,认真说:“起步阶段,我不打算花钱租铺位。我在茶行干过,六百斤茶叶是家庭作坊的规模,完全自己炒制包装,然后到人流密集处出摊,目标受众是喜饮广东茶的外省人和洋人,按市场价能有三成毛利。如今战事频起,也许还能卖得更贵些。另外……”

容闳打断她:“你在哪里存放这六百斤茶叶?”

林玉婵心里又有点疑惑。难道他真买了?

她说:“我租了房,在石库门排屋三楼,面积大约四百平方尺,除去我的床铺柜子,刚好够堆放着六百斤茶叶。您别小看我,我力气可大了,过去在茶行做苦工……”

容闳又打断:“炒制、包装、运送,都自己来?”

“那当然。食得咸鱼抵得渴,要赚钱就得吃苦嘛。不过,本钱攒起来以后可以雇人……”

容闳不说话了,含笑看着她,眼神忽然有些古怪,似是赞赏,似是探究。

“林姑娘,”他终于驻足在一个码头,眺望着河面上的浪花,以及各式各样的货船,说,“我方才告诉你,太平天国境内,百姓的生存状况很是糟糕。在贸易中断的情况下,为了一块银元,他们可以卖任何东西,甚至向我磕头——这些,你事先知晓吗?”

林玉婵诚实摇头,小声说:“比我想的要凄惨许多。这大清没救。”

“我也接触过不少茶农。他们一年的收成已经快要烂在仓库里,他们几乎是求着我买。哪怕用全部的家当,换一天的口粮。”

容闳指着河面上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货船。

此时的美国正在内战,星条旗也缺斤短两,没有后来那么拥挤,在林玉婵看来,显得有点陌生。

容闳:“我不忍心压价太多,也不愿让你吃亏。最后只能折中,按照当地茶农的最低出价,闭眼收了这些货——林姑娘,这是你的茶。”

林玉婵倒抽一口气。奔出洋伞笼罩,几步跑到码头边。脚下踩了一汪水,春雨落在她脸上。

“这艘船……这艘船……”

这艘挂着星条旗的船,看吃水量,上头足有一千多斤的货!

她又惊又喜,指着那船,回头问:“您真没压价?”

容闳笑容绽开,伸出手,轻轻拨动她的指尖。

“别激动,后面还跟着三艘呢。”

林玉婵真真切切的腿软,扶着栏杆的手不住颤抖。

“你出的十元车马费不够用,我扣了十五元。剩下八十五元,购得茶叶四千斤。所幸不辱使命。”

“现在,林姑娘,你告诉我,你打算如何把这四千斤茶叶,蚂蚁搬家地背到你那位于三层的四百尺公寓里,并且一锅一锅地炒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