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女商(大清药丸)

作者:南方赤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鼓励!本想一一回的,但验证码太熬人,有些始终回复不上,只好放弃了,给大家鞠躬~

今天又是两更(其实就比一更字数多一点,但有助于我控制节奏。习惯看肥章的宝贝可以攒到下午一起看,mua)

苏敏官转向石鹏,淡淡道:“你也入行多年了,怎么越来越退步?这些条款不该张口就来吗?还让客人等那么久。”

他用词有分寸,但语气已是寒意逼人。

“这单子我来接手。你收工后找我。”

他不是春风和煦的那种领导。在企业管理上属于铁血手段。两句话,把石鹏说得无地自容,低头认错:“小的以后注意。”

林玉婵咬着嘴唇,心里想说,一个戒毒康复者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随后想起自己的“股东权利”,忍了又忍,不予置喙。

一个企业有一个企业的风格。她要学会兼容。

石鹏走了,苏敏官才看到她还没有签字,客气问道:“林姑娘还有什么问题?”

他这语气让人完全生不出杂念。林玉婵想了想,提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问。

“倘若我的货潮湿进水,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毁了,如何赔付?”

苏敏官对此早有准备,坐到林玉婵对面,给她科普:“倘若货品损坏,如今华人船行里,通行的做法是是双方协商,各请后台撑腰,能谈多少赔付,全靠你的本事。若谈不拢,可以打官司。”

他顿一顿,又微微一笑,说:“不过义兴重开以来,还没有损过一件货物。你若找别家,必定没有我这里安全。”

林玉婵笑着反驳一句:“我若找别家,就算船沉,说不定还能嘴皮子压过人,谈出个全额赔呢。”

苏敏官忍俊不禁,冠冕堂皇地说:“林姑娘,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不要把我想那么可怕。”

“苏老板,”林玉婵针锋相对,“你也别把自己想得太无敌。”

这年头天下不太平,地方叛乱一个接着一个,出了城就是土匪黑帮,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也许古人已经习惯了这种高风险的状态。但她不习惯。

她说:“倘若出岔子,我要全额赔。”

苏敏官点点头,“可以。运费加倍。”

林玉婵脱口而出:“这保费也太贵了吧!”

“保费?”苏敏官疑惑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什么,笑道,“我这里是船行,又不是保险公司。”

“保险公……”

林玉婵反倒被他吓一跳。这么早就有保险公司了?

苏敏官奇怪地打量她一刻。这小姑娘一会儿古灵精怪,点子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又少见多怪,好像佛山乡下来的土包子。

他告诉她,通商口岸确实已有外资保险公司入驻,但保险牌照都被洋人垄断,只接巨额海运单子。像林玉婵这种小额投保,那是谁都不会考虑的毛毛雨。

况且,中国人很少有上保险的,都是洋人在杞人忧天。江上海上每天过那么多船,出事的才几个,都觉得霉运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就算真倒霉,大家也就是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祈求下次出行顺利而已。

林玉婵听他介绍完,总结道:“所以……船行不能同时办理保险业务吗?”

苏敏官摇摇头。没这个行规。

但他也不是墨守成规的人,马上说:“这业务现在有了。你想办,咱们一起琢磨一下。”

他对义兴的安全性自信满满。保险什么的,反正是给他送钱的事,何乐而不为。

林玉婵马上说:“百分之一的运费价格,承保所有货物价值……对了,还有延迟赔付。”

苏敏官立刻回:“货品自行变质损坏除外。”

……

现在两人都不缺钱了,讲价也讲得很文明,动动嘴皮子而已。

好在有外国保险公司的行情作为参考,也谈不出太出格的价。大部分时间都在细抠条款,互相挖坑,写出来五六页。

天灾战乱不赔,客户违约不赔,税率突变双方各担一半,全损和部分损失分别怎么赔……

最后,苏敏官轻轻给自己揉手腕,嫌弃地看着那厚厚一叠纸。

“我真是没事找事干。”

说完一句,嘴角却翘起来,眼中有餍足之态。

从无到有地设计一件作品。这种新鲜热辣的挑战,最能激起人的原始好胜冲动。

林玉婵却觉得还不够呢。现代人投保的时候,那保险条款哪个不是厚厚一摞。

当然她从来不细看。真的有人能看完吗?

导致现在,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二三十条,已经算尽力了。

但,硬着头皮也要搞。

上了保险才安心嘛!

外国洋行的保险不给中国人上,但有人给她量身定做呀!

这么一想,状态全满,动力十足。

只是这一场谈下来,她仿佛身体被掏空,精疲力竭地在合约底下签名,歪在椅子上,也糊里糊涂地笑了一阵子。

以至于苏敏官悄悄走近,轻声在她耳边问:“这份合约草稿,我可以留用么?”

她想也没想,挥挥手:“随便……”

听到他粲然一笑,才意识到好像被他占便宜了……

她干脆顺水推舟,说:“白送你啦。今日害你辛苦,中午多吃点补补去。”

该大方的时候大方。不像某些锱铢必较的大老板,一年一次学雷锋,剩下的时间死也不肯吃亏,为着百分之一的股份差价自甘堕落,不惜以色相诱……

她用力拽回脱缰的思想,咳嗽一声。

“对了,你拨给我的那两艘船,我要去看看,检查一下。”

这也是客户的合理要求。苏敏官伸手一指后堂通道:“请。”

两艘船泊在码头一侧,果然光鲜锃亮,桅杆粗壮,看起来非常稳妥。航行手册上记着最后保养日子,都在最近一个月以内。

林玉婵请人放了木板,亲自下了□□,到底层船舱里视察,确认了仓储能力和安全级别。

苏敏官把她拉上来,笑问:“放心了?”

她笑眯眯“嗯”一声,这才把签了字的合约递给他。

待要出舱门,猛地听苏敏官问:“你去相亲了?”

林玉婵一下蹦起来,满脸通红。甲板晃两晃。

“你……你……你点知……”

看他嘴角浮着意味不明的笑,轻轻关上舱门,一边挑衅地看她。

“阿妹,你未成年哦。”

他叫“阿妹”不叫“林姑娘”,说明已从公事状态切换私人状态,林玉婵心里警报全开。

她耐住性子,平静问:“你怎么知道?”

苏敏官笑道:“你进茶馆的时候没看看门口有无符号吗?”

林玉婵心里一阵怒火,难以置信。

“你监视我。”

这就必须友尽了。她抄起合约塞进挎包。船还在晃,她扶着板壁就走。

苏敏官一怔,笑容收起,马上道:“茶馆老板昨日和另一会众有桩纠纷,来到义兴总号评理,说话间谈起来的。那老板没见过新派相亲,当笑话讲的。他也不知当事人姓甚名谁,但……”

林玉婵心跳缓和,觉得自己有点冲动,转过身。

苏敏官依旧冷着脸,说完后半句话:“……但我一听那描述,就知道非你莫属,你别急,我已勒令他莫要乱讲了。”

林玉婵沉默半晌,才小声解释:“我是抹不开面子才去的……不想跟房东闹僵……她们说只是打麻将,见到人不满意,给个眼神就一刀两断……”

苏敏官语气更严肃了些,说:“你为何去我管不着。你没去别人家,而是选择了茶馆,谨慎是谨慎。但茶馆毕竟是公众场合,旁人有眼睛有耳朵,能看能听能宣扬,你也应当有所预见才对。而不是……”

而不是一听别人提起就炸毛,好像让人窥视了似的。

这话里有责备的意思。但跟他方才责备石鹏的语气相比,已经算是春风拂柳般温柔。

林玉婵爽快认错:“错怪你了。不该把你想那么坏。对不起。”

苏敏官叹口气,“我也该反省,为什么会被你想那么坏。”

这就属于倒打一耙了。林玉婵心想,你个大奸商在我心里啥形象你心里没点数?

她睫毛一扬,笑道:“那你好好反省哦,反省完了写个八百字心得交给我。”

“其实我被误解得多了。你方才那点误会根本不算什么。”苏敏官忽然敛容,神色郁郁,轻声说,“譬如小时候,刚在怡和洋行受雇跑街,被人骂过汉奸,吐口水。”

林玉婵心头一震,不由转头看他。

他落寞朝她一笑,眸子里微光流转,带了三分委屈。

她的心思一下子倒转,回到木棉花开的广州。大教堂下排队等粥的小孩,上下九的嘈杂人烟,县衙外一排戴枷的犯人……

她的眼角轻轻翕动了一下,心里五味杂陈,忘记方才什么“八百字心得”的玩笑话,满心只想安慰他。

但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轻声问:“那你怎么办了?”

苏敏官神色变幻,最后一字一字说:

“我当然是啐了回去。两口。”

说毕,莞尔一笑,津津有味地回忆了片刻。

林玉婵:“……”

苏敏官眉梢一挑,走近两步,离她二尺距离。这距离算不上侵犯,但也够密切,定睛能数清她睫毛,看清她细微的喜怒哀乐。

他懒懒地笑道:“所以呢,我确实是个睚眦必报的大坏人。方才有人胡乱生我的气,我等不得,必须马上气回去。”

说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一双漂亮的眸子左右转,放肆地看着她的脸,做沉思状。

林玉婵一咬牙。这人说话真真假假,涮人玩呢!

不过,他童心起来,就说明已涮得她够,消气了。

她也就配合地做小伏低:“少爷饶命,我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苏敏官很满意她这反应,抿唇一笑,推开舱门。

见她出去,忽然又有些失落地想,小姑娘也真好哄。

他小时候的确是睚眦必报,受不得委屈。可现在呢?

现在也学会忍辱负重,一身城府,藏住珍贵的锋芒。

让人防,让人厌,让人心怀顾虑,不敢和他交心。

他好心提醒,人家第一反应却是“你监视我”。

热风涌入,甲板又是一晃。苏敏官似是不经意,问:“对方是谁?”

林玉婵一愣,“什么对方?”

自己想一想才明白过来,哀怨道:“你怎么还揪着不放啊?”

但她刚刚又是“少爷饶命”又是“您消消气”,这题不答,也太没诚意。

她权衡片刻,说:“嗯……是个信洋教的。名字……名字我没记住。反正就打个照面。”

给常保罗留个面子。博雅跟义兴有长期合约,以后他还跟苏敏官打交道呢。

苏敏官扶她出船舱,轻轻的声音掠过她耳边。

“阿妹,你别嫁人。”

林玉婵迈出的一条腿僵在舷梯上,半边脸晃着阳光,有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