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色的天幕像开了个口,一整天陆陆续续往下落着雨。浅白色的窗台边沿也被打湿了,一片深了的灰色,把主人栽种的玫瑰花衬得很暗很暗。
楚尽站在窗边剪盆栽。他剪得随意,把好端端的叶子折得乱七八糟,后头的人笑了声,说道:“你来一趟,净祸害我的花花草草了。”
说话的人穿着衬衣,捧着杯咖啡坐下来,有种平静沉稳的神气,悠悠看着窗边,又续道:“这事找我没用,但我可以给你搭个线。”
楚尽点头,没有多说,只短短说了句:“谢谢。”他眼睛是天生下垂的弧度,让人觉得孤僻难以亲近,但是睫毛挺长,在这样的天气里,反而在雨气昏光里显得人又冷又白,只是没什么精神懒懒散散。
他是今年突然火起来的,屈明离也是在工作中偶然听到这个名字。尽管楚尽今年才从A大毕业,但一个视频将他推上了炙手可热、烈火烹油的位置。这对于过于年轻的楚尽来说似乎并不是件好事。
在他们公司的市场调研中,他的受众粘度和付费转化都高得离谱,远远不是一个刚火的新人应该有的成绩。一度,想要签约的公司如同过江之鲫,迫切竞争着这个金子打的摇钱树。
很可惜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不知道见好就收。他太傲了,很快被粉丝们追捧得昏头转向,恃才傲物。
而资本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见他不可利用,前一刻还将他捧到鲜花簇拥里享受簇拥,现在,所有网站的热搜上都挂着他莫须有的黑料包。水军将他描述得十恶不赦,仿佛离杀人放火只差一步,在圈中小规模炒热的舆论里,有粉丝开始脱粉,他刚刚签上的公司也宣布将与他解约,并追究他造成的形象损失。
“我早就提醒过你,”屈明离从桌边摸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烟,悠悠开口,“你觉得你的创意好,形象不错,技术过硬,不可替代,就在资本之间摇摆不定,是吗?”
“但是其实不需要有人能完全替代你的能力,只要你下去了,自然会有人上来。大众没了你会找新的乐子,何况你还没出圈呢,没了你地球不会停转,也不会影响任何人的生活。”
楚尽心道这可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他这是实打实要走的剧情,本就避免不了眼下被全网泼脏水的状态。而且他得给自己正名一件事,“我没有在资本之间摇摆。受到的帮助我会报答。”
“我需要你的报答吗?”屈明离咬着烟,在白雾里端详他,楚尽有轮廓漂亮干净的下颌,高挺的鼻梁,眯起来像猫的湛然眼睛,唯一的败笔是今天过来没做妆发,头发散乱嘴唇略白,不太显气色,“确实需要,你还差个签约公司吧?不然名誉权官司怎么办呢?”
屈明离信奉红的人都有红的理由,也相信放在风口上是头猪都能飞。原本他对楚尽没什么兴趣,毕竟几家网站竞价太高,性价比不高。不过现在,彼卡娱乐主动解约,全网都是一张嘴难以辩驳的黑料包,这个年轻人走投无路了,他就很乐意“雪中送炭”了。
楚尽知道他的打算。现在向楚尽抛出橄榄枝的资本不算少,但比起彼卡娱乐都算是低了,开出的条件也十分将就,很可能让他背着脏水过下去。但是屈明离不同。
由屈明离控股的险境娱乐在舆论战上颇有经验,即使是真有黑料的网红也能被洗得干干净净。何况楚尽这种刚毕业的确干净没污点的新人。这的确是楚尽目前可以看到的最好的选择,唯一的风险是屈明离比其他资本都更加冷酷一些,一旦不再产生利益,就会被他随手搁置按死,不留旧情。
“好,”楚尽答应下来,“承蒙帮助,有什么我可以做的都不会推辞。”
屈明离笑了笑,“看着也挺会说话的,前头怎么就犯蠢栽了呢?算了,其实你来之前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晚上你就收拾收拾过去,要是引荐上了那位,现在这事不是大问题。”
“得了,”屈明离瞥了他冒雨过来打湿的毛衣和裤脚,“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在屈明离示意下,楚尽走上二楼浴室。楼梯间灯光昏黄,在外面淅淅沥沥雨声中有种温暖的味道。
屈明离撑手看了一会儿,直到人消失在楼梯拐角,他才打开电脑,一边喝咖啡一边接着看楚尽的资料。
短暂的交谈里,楚尽不像是他想象中轻狂自满的天才,反而沉默少言谦虚得体,会面临眼下这种被资本围剿的局面简直不可思议。这让原本对资料兴致缺缺的屈明离产生了一丝好奇。
*
在环山公路上,一辆车停在这里。车上后座一个白色风衣的青年摘下墨镜,随手把手机解锁,“晚上有个饭局,七点吧。”
青年眉目颜色很深,沉默时也若有所思,神情举止都带着疏离冷漠,但维持着基本礼仪。他看了会儿手机,嗤笑了声接通电话,“看了,屈总这一套编的人设拿去发通稿不错,骗我就不必了。”
电话那头屈明离笑着说:“我这次真没编人设啊钟老板,你自己也能查到。我都被小朋友这股倔劲儿吓了一跳。”
“谁有闲工夫查这个,每年编这种人设的明星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钟寒霁懒洋洋重新戴上墨镜,对司机说,“开车。”
钟寒霁会答应见见这个满身黑料的小朋友,也是走个过场,给发小一个面子,实在是谈不上什么真心实意。公事公办,牵扯感情就没意思了。钟寒霁是对公事私事牵扯不清这种事敬而远之的。
屈明离也很明白这一点,自然没再怎么提楚尽,又在微信闲聊了两句就结束了对话。
楚尽换好了衣服,一面擦头发一面看自己的微博底下。那些黑料包假料里掺几句无关紧要的真事,夸大编撰出十分的恶毒,听起来真是罪不容诛,然而有心人去找出那些出处,都会发现这些都是截取拼凑出来的无厘头黑料。
这也是屈明离愿意接手的原因,要是真的黑料这么多,要下功夫洗干净花的精力可不少,楚尽这种情况还算有翻盘的余地。毕竟他原本就是被冤枉的,只不过大部分人在忙碌的生活节奏中只能看到网上刷屏的碎片信息,没有时间去探求真相。
最严重的地方,也只不过是几个资本的围剿而已,有屈明离和钟寒霁打招呼,也不是什么大事。什么爱莫能助之类的,只是屈明离唬着楚尽签合同而已。
但是此时,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发生转变,他的微博底下充斥着谩骂,粉丝自发的控评组早就跑光了,彼卡娱乐的公关部也不再为他工作,甚至反手捅他一刀,会来看他微博的除了吃瓜路人就是黑子水军。
“我从三年前就开始关注你了,这次真的很失望,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楚尽翻到这条最新评论差点笑了,他满打满算也才出现在大众视线里半年时间,哪里来的三年,这怕是水军走错了片场。
反正名声已经跌落谷底,他干脆把那条微博转发出来回复:“谢谢你告诉我两年半后你还在关注我,还穿越回来表演脱粉。”
刚刚发出去,一刷新评论就已经上千,其中不知道有多少是收钱办事,又有多少是真的恨他。楚尽刷了一圈污言秽语,内心无动于衷,又去粉丝超话看了眼,彼卡娱乐的职粉主持人卸任后,也已经被黑子占领。虽然有两个粉丝还在为他澄清,却很快淹没在辱骂的浪潮里。
屈明离推门进来,看到他手机界面就知道了他在看什么,顿了顿才出声:“人都是从众的,骂你的未必多恨你,只是骂你能被点赞,夸你会被围攻,自然而然的选择。等舆论好转,墙头草自然倒回你这边。”
“不会,”楚尽抬头,神色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冷静,“现在骂我的未来也不会喜欢我了,因为人很难承认自己犯错。”
安慰失败,屈明离也没有多做挣扎,痛痛快快地笑着点头,随口说:“你说的没错,但是还有沉默的大多数嘛。下楼吃饭,吃完去公司签完合同,就去见见钟老板。”
屈明离看完了资料,的确是很意外。因为彼卡娱乐并非是脑子一抽就要解约这个重金买下的天才,这家公司内部的龌龊屈明离早有耳闻,却没想到楚尽会和资本正面冲突上,才会被围剿。
想到楚尽这场无妄之灾的原因,屈明离都替他觉得挺不值。这么天真的一个理由,就算是刚毕业的小朋友,也烂漫过头了一点。
彼卡要求他签约今年新的营销合同,里面有不少骗粉丝消费的活动,割韭菜上不封顶,涉及了好几家资本,代言费之类杂七杂八的费用不低,算个不错的资源。
然而楚尽察觉了其中的风险,拒绝了。彼卡娱乐高层一开始还关心关心,工作人员做了几次说客都不见人低头后,资本放弃了他。之后,又爆发了楚尽和彼卡另一位主播的冲突,彼卡宣布和他解约。
屈明离从车子后视镜看闭目安静坐着的楚尽,还是偏白的脸色,雨停后,车窗外渐渐照进来的日光,把一根根睫毛照得半透明。的确是招人喜欢的长相,屈明离心想,如果是他,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才要走,说不定也忍不住要按死。
不,他不会因为一个割韭菜的事谈不拢就赶人走。很显然,这个有点天真的年轻人本身,就比那些有价值得多。
地面依然有一片水洼,车辆行驶过去发出细微的响声,水面倒映着两侧灰白的墙。楚尽打开车窗,外面冰凉的风浇了满头,把他的头发吹得贴在耳侧,窗户上他的眼睛里没有情绪,仿佛科幻电影里的类人机器。
路边的人们偶尔抬头,看到车上一掠而过的侧影,隔的太远只依稀有模糊的轮廓,让人想到落了一日风雨后的晴天。
在一家餐厅外面停下,屈明离原本想直接下车,想到后座的人引起的腥风血雨,他动作略顿,处于谨慎还是坐回去,找出一个大号墨镜,转过身给楚尽,“低调,低调。”
楚尽抬了一下头,屈明离顺势随手把墨镜往他眼前一搁,而后起身下了车,取了钥匙打开后车门,颇为好笑地说:“我怎么像接送大明星呢。”
“算了,”屈明离自我安慰,“签了约就是自家的了,小事。”
两人刚刚走进餐厅,楚尽敏锐感觉到了异常,瞥了眼某个方向。
屈明离推推他的肩膀,不以为意笑道:“走吧。偷拍的会有人处理。”
楚尽点头,就看到餐厅里面走出来个青年,白色风衣懒洋洋听旁边的人搭着话,颇有些气定神闲的冷淡意味。
“看什么呢?”屈明离顺着他目光,“咦,真是无巧不成书。”
钟寒霁早就注意到了屈明离他们这边,打量着走过来的两人,话是对屈明离说的,目光却落在楚尽身上:“屈总这忙,我倒是想帮,但也别往火上浇油啊。”
说话间,钟寒霁还是玩笑的语气。尽管刚看到微博消息的时候,他是真的差点想逮着人损一顿。打招呼是面子情,事闹得越大越难轻易过去,他最讨厌平白无故的欠人情。
“什么?”屈明离不解开口,打开微博浏览了一圈,就刷到了楚尽的转发,“啧……账密上交了吧。”
钟寒霁没多说什么,刚毕业的小朋友难免被人捧惯了受不了落差,何况屈明离态度明显是袒护得多,他也懒得多管闲事。刚好碰上,他是打算一并把事情处理了,省得纠缠。
楚尽低头输账密给屈明离,外面又滴滴答答地开始下雨,屈明离一边扫微信复制,一只手将楚尽推上额头的墨镜摘下来。
原本被墨镜压着的头发落下来,楚尽打字的时候很认真,自然也没有发觉这个有些亲密的动作。钟寒霁看在眼里,似笑非笑瞥瞥屈明离,没有说话。
屈明离若无所觉地说了句:“这雨都下了几天了,家里花园蔫一片了。”
“那不是你自己养得不周到,这雨才多大。”钟寒霁一边看手机,边如有所指地说。
“两码事,”屈明离笑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