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鸣叫。
一声又一声,宛如一个又一个的点,连成一条条虚线伸展开来,构建出一堵墙壁,切断了外面与这里的出入口。
在这个空间里,只有伏黑惠与白辞。
白辞似是无所察觉,他站在水池的笼头前,拧开开关,流水哗哗顺流而下。他今天戴着那副墨镜,抬手捏了捏鼻梁,似乎带几分疲倦。
手上沾着水,水滴顺着鼻梁缓缓滑落。
然后,白辞目光转过来,朝伏黑惠打招呼:“伏黑,你也在这。”
伏黑惠点头。
打完招呼,白辞眼睛转回去,专注洗手。这几天,在教导处报道以后,他便开始对接工作,学习处理文件等。虽说简单,但因内容诸多,且人手短缺,他一人抵五人的工作量,多少有些吃不消。
而这时,伏黑惠开了口:“前段时间,我从夜蛾校长那里知道,前辈为朋友吉冈优子报仇的原因。”
“哦”了一声,白辞紧了下开关,瀑布般哗哗直流的水,变成一股涓涓细流。
“我也知道了前辈的眼睛,从小受到诅咒,会时常看不见。”伏黑惠道。
白辞感到些许莫名其妙。他了解的伏黑惠,沉默寡言,不会当面谈论他人之事。
最奇怪的是,说了这两句,伏黑惠没话了,只垂眼沉默。
瞥了一眼椅子那堆文件,想到还未处理完,不能及时下班,白辞生出几分烦躁。他面上不显,语气平静问:“伏黑,还有什么事吗?”
“前辈。”伏黑惠突然道,“你真的很厉害。”
白辞:“?”
啊这……
是夸奖?
或许,自己是收获了小迷弟一枚?
“那,谢谢?”白辞试探地回复。
伏黑惠抬眼看他,没有说话。他细长的眼睛里,蕴含着许多连自己都不懂得的情绪。
气氛凝滞。
白辞思考一下,觉得这个后辈因为寡言的个性,可能不太懂称赞他人。
无论作为个人或是前辈,白辞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
“伏黑,你的夸奖或者认同,其实对我并不重要。”白辞诚实地说道。
伏黑平静的脸皮隐隐抽动,他怀疑自己被白辞前辈讨厌了。
看着他有点受伤的表情,白辞意识到打击到他,于是补了一句:“无论认不认同,我还是我,正如伏黑你还是你一样。”
伏黑惠微怔。
而白辞道还要处理文件,拧紧开关,率先离去。关了的水笼头断流,余下一滴、两滴,落在水池里。
断流的水笼头,仍有水珠滴落,关不住的,又何止这持续不断的水滴。
伏黑惠看着自己这个前辈离去的背影。这个人,是从来被称为天才咒术师的人。在自己入学咒术高专之前,便从五条老师那里听过许多遍他的名字。五条老师的语气,或自豪,或骄傲。
想象中,木下白辞便是个骄傲自信的人。
而现在,伏黑惠知道,自己没有想错过。
可是……
伏黑惠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底蹦出这个“可是”。
白辞离去时,带走了一阵风,这阵风击碎了这个被隔绝出来的空间。方才推到远处的蝉声,声势浩大地扑过来,淹没了少年的心音。
·
回到办公室。
抱着文件的白辞,随手把一摞摞文件丢桌上。然后,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路过的家入硝子端着杯子,从文件堆里找出一本《人间椅子》,拎起,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然后开口道:“奇怪,白辞你开始看书了?”
“嗯”了一声,在椅子瘫瘫的白辞望着天花板,“我也不想。明明我只为知识而学习,并不爱学习这件事。可自己的能力,却跟书绑定了。”
硝子恍然大悟,“你的咒术媒介,的确跟书籍有关系。”
魔法师需要魔杖来使用魔法。咒术师同样。只是咒术师的媒介,比起单一的魔杖,因人而异。譬如白辞的朋友吉冈优子,咒术能力是收集任何记忆,然后将之保存在千纸鹤里。
她的咒术道具媒介,便是千纸鹤。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道具媒介。
强如五条悟,便将咒术做到收发自如。同时,也不能以道具媒介来定义其咒术能力的强弱。
白辞是个不好看书的人,他的咒术媒介是书籍。因其强,没人敢拿这点来嘲笑他。
瘫在椅子上的白辞动也不想动。家入硝子催促道:“近两日那份解剖报告,上级怎么回复?”
白辞一伸胳膊,看也不看,摸着一众文件边过去,扯出其中一份,递给硝子。家入硝子拿过,打开,扫两眼,确认内容,然后合上。
“谢了。顺便提醒你,最近要举行京都姐妹校交流会,各种接洽公文文件很多。”
说着,她推门出去。不出意外地,家入硝子听到白辞的哀嚎声。
“整个办公室后勤,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白辞咬牙切齿敲着笔记本键盘,分组回复邮件,顺手抽出一份文件,一看,瞬间炸毛了。
“这谁写的报告,出差一周,寥寥几个字!”
旁边的同事伊地知拿过来看了看,恭敬地还回去:“是五条先生。”
“……”白辞满目苍凉地望着那报告内容,笔迹骨格清秀,行笔潇洒,的确是五条悟的字。
而报告上只写着:今天,一击祓除特级咒灵。短短几个字,其漫不经心,其实力强劲,直接越于纸上。
白辞将这张纸丢给同事伊地知,“伊地知先生,你看着办。”
伊地知是个老实人,诚实地反问道:“我记得以前,五条先生的报告,都是木下君您写的?”
白辞面色渐渐变得严肃,戴着墨镜冷着脸的模样有点吓人。伊地知有点害怕。
“怎么,我的人工费润笔费这些,要从没毕业就开始计算了吗?”白辞问。
在咒术高专这几年,当年五条悟威逼利诱,白辞不得已替他写了几年的各种报告。如今,他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而伊地知额头冒出冷汗,从前他与白辞共事多时,知道其实力之强,个性之狠辣。外加本身是个老实人,伊地知唯唯诺诺道:“那,这份文件我就,就写吧……”
白辞点了下头,转脸对着笔记本,用鼠标按亮屏幕,键盘噼里啪啦,继续处理着文件。堆在面前的一摞摞文件,慢慢消失,归于他处。
正当他因琐细工作愈发烦躁之时,接到一份来自国外的邮件。
“有份国外工作你是否接下,有亡灵之海的线索,地点在英国。”落款是乔鲁诺·乔巴纳。
是意大利“热情”组织的头目。不久之前白辞还任职于此,是乔鲁诺的二把手。说来惭愧,那大半年除了随之搞事赚钱,白辞也无甚成就。
在他归国之前,二人约好以后互通情报互相利用继续搞事。
现在,在一堆琐事缠身的白辞眼里,乔鲁诺的邮件来得刚好。
他抬手看了下腕表,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决定提前下班。白辞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合上笔记本。
“今天的文件,处理得差不多了。”
隔壁的伊地知正在写着那份出差报告,往这边看了看,发现三大摞文件已经处理完毕,仅余几份。
他长长叹了口气。在白辞锁了笔记本离开办公室,伊地知才敢说出心底话:“天才……真的好可怕。”
·
走出办公室,走过走廊,白辞来到尽头的阳台。晚霞涂满了天空,霞光静谧地落在每一处。
远眺晚霞,他拨通了国家长途。
乔鲁诺电话接得很快。
“老板,这么闲吗?”白辞调侃道。
“在开会。但你的电话,不能不接。”乔鲁诺说话既有分寸,又恭维得当。
白辞配合地笑了两声,直挑话题:“我出不了国,但有兴趣听听那份工作内容。”
毕竟这其中有关于自己眼睛诅咒的线索——亡灵之海。
“这让我很为难。”乔鲁诺语气颇为温文尔雅。
心知不过伪装,白辞不拆穿,也不着急,只是说:“信我的话,我可以远程遥控这事把它办妥。”
“而且这委托,你也不想接,所以才丢给我这个局外人吧?”
面对白辞的戳穿,乔鲁诺也不隐瞒:“委托人跟我们公司之间的立场有些微妙。但是,他提供的东西里,有亡灵之海的线索,这不正是你需要的吗?
“这样吧,我把详细资料发你,并给你委托人的联系方式,你自己决定。”
意思是把这事彻底撂给白辞了,如果白辞答应,他自己跟委托人联系,事情发展好坏,便与乔鲁诺那边无关。
这些,白辞都看得很明白。
可咒术界那些上层,为了羞辱自己,让他坐冷板凳搞文职。情理上白辞能按捺自己,可本身的骄傲并不能。
日复一日的文件琐事,说到底只是消磨人。他决定给予自己一点刺激。
何况,亡灵之海的线索,又有关自己的眼睛诅咒。
总体来说,毫无坏处。
思考几秒,他答应。
“就当还你人情。”白辞道。
彼此都是聪明人,乔鲁诺听懂,白辞是在说后来五条悟去意大利,找他拿回关于眼睛的资料。
正是五条悟整理的资料,白辞才掌握了关键线索“亡灵之海”这事。
“不用感谢,那个人也不光是以钱买情报。他是你的兄弟?”乔鲁诺问。
白辞否认:“不是。”
乔鲁诺笑了:“那白辞,你欠他的,拿什么还?”
“这个,是我跟他的事。”
乔鲁诺知趣得没有再说下去,交代了几句工作内容,后续便以邮件形式发给白辞。白辞打开邮件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将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
·
当晚,伏黑惠的日记。
伏黑惠提笔写不下去了。连续写了好几个“白辞前辈”,又全部用笔划掉。
伏黑惠喃喃自语:“我怎么能把在意他这件事,写进日记里?”
·
周五,终于到周五了。
想白辞,靠着自身能力在意大利黑组织当二把手,当明面上的公司副总,权力在握,合理分配工作任务,充分信任下属,反正能偷懒趴着绝不躺着。
而现在,他居然持续上班五天!
每天八小时坐班坐满!
他一周的公务处理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余下百分之五,是伊地知的活。
“以前这些公文,是几个人处理,伊地知先生?”敲着键盘,白辞毫无灵魂地问。
“以前,是我跟其他几个老师一起处理。”伊地知道。
“那目前几个老师呢?”
“一年级的班主任是五条先生,二年级的老师目前出差,三年级的老师因为学生被关禁闭受到牵连在反省,其他老师在准备京都姐妹校交流会。”伊地知如实说道。
听了这话,白辞气得一拳捶到键盘上,“京都姐妹校交流会所有的流程内容和公文,明明都是我在处理!”
伊地知说了实话:“毕竟,这是一个月的工作量……而木下君,你只用了一周就处理得差不多了……”
怪我咯?
推了推滑下的墨镜,白辞心知争辩无用,埋头处理完文件。恰好到下班点。“啪”的一声把笔记本合上,接着锁好。
他整理好桌上剩下几份文件,头也不回绝不留恋地离开办公室。
快步走到自动贩卖机那,白辞忍无可忍,一拳打在机器上,骂道:“该死的上层,玩资本主义血淋淋的剥削那一套,很顺手啊!”
平心而论,跟之前副总职位比,咒术高专的文员工资待遇不算好,但事情非常之多。
且手下无可用之兵。
看样子,上层那群老人家,想借此磨磨白辞的傲骨。心知这个事实,为夜蛾五条悟二人,白辞不打算惹事。
但是,不妨碍他这一刻杀意滔天,认真考虑怎么杀掉那群碍事的上层。
“拿到咒术师批准那天,这些阻碍都该消失。”白辞冷冷道,选着贩卖机里的饮料。
然后,被人一把搂住肩膀,整个身子的重量压了下来。
“啊,这是我最能干的弟弟白辞吧。”五条悟轻浮的声音擦着耳朵堪堪而过,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白辞微微偏脸,避开。然后面不改色道:“要喝什么,五条哥?”
“冰可乐。”根据五条悟的回答,白辞选中投钱,两罐饮料滚落下来,落在贩卖机下方。
弯腰捡起罐装饮料,白辞反手递给身后的五条悟,然后推了推他。
“哥,请保持社交距离。”
“你明明不在意的。”五条悟委屈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打开罐装拉环,白辞抿了口乌龙茶饮料,明智地不接茬。下一秒,五条悟恢复正经,说道:“刚才我去办公室找你,伊地知说你下班走了。
“什么事?”
五条悟换了只手握冰可乐,然后空出的那只手突然伸过来,贴在白辞脸上。
“吃大餐,顺便拷下你过去的战斗录像给我。”
五指摩挲着白辞的脸,冰冷的凉意弄得他半边脸都僵了。白辞抬手拨开五条悟的手,嘀咕道:“手冰凉。”
“而且,该是拷下过去的战斗录像给你,顺便吃大餐。”
“两者顺序无所谓啦。”五条悟道,“反正战斗录像是给今年一年级生作为教材观看。”
五条悟兴致勃勃道:“虎杖悠仁你认识吧?他见到你以后,跟我提起过好几次你。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那个粉色头发的男生吗?”想起那天见到的粉发男生,白辞后来知道,他是诅咒之王宿傩的容器。
在一千年前,世间所有的诅咒,让宿傩这个诅咒之王诞生。那是的诅咒之王天下无敌,甚至于不灭,死后的二十根手指,封印在各地。
封印的手指剧毒,之前上层操纵死刑者吞下,全部暴毙,无一例外。唯一活着的,只有虎杖悠仁了。
从这方面来看,虎杖悠仁的体质的确特殊。
“今年的一年级生,如虎杖、伏黑,是五条哥想要培养的学生吗?”白辞问。
“是学生,以后也会是同伴。”五条悟道,“毕竟,我不能让你我在这条路上,很孤独啊。”
看着五条悟,白辞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哥,其实我不单单是为了优子的愿望,才回到这里。”
朋友优子曾经希望自己成为咒术师,她最终被现实压垮逼疯。
在最后,她希望白辞成为厉害的咒术师。白辞为此回高专执教。
然而,这不是根本的原因。
“我想回家了。”白辞坦诚,“而咒术高专,是我的家。”
二人看着对方,不远处,草在结着种子,风在摇着叶子。
他们仅仅是站着。
自从一年前的那件事以后,白辞已经很久没有吐露过真话。
在发生了那件事以后,纵然真心,他也不会完全承认。
然而,“不能让彼此在这条路上孤独”的这句话,触动了白辞。这是,连最强的五条悟都没有想到的。
他们还是站着,没有说话。
良久,五条悟开了口,一改不正经的语调,认真起来:“白辞,你足够优秀,早就已经能够与我同行。”
“待在我身边就好。”
白辞沉默,没有答应。一年前,那件事以后,他对承诺这个词汇,总是心有疑虑。
他只是说:“我去办公室拷自己过去的战斗录像给你。”
他转身,脚步很快,几乎是在撤退。
这就太反常了。按照白辞平日的审时度势,哪怕骗人,他都会假装爽快地答应,把场子圆回来。
这个时候,他却不肯了,实在有违其个性。
然而,五条悟很高兴。他咧嘴快步跟上他,扑到白辞身上,两条胳膊抱住了他的肩,晃来晃去,嚷着一起去。
在白辞不耐烦时,肩膀上的高个子不乱动了,只是一把搂住他肩膀,然后头埋在脖颈处。
“你愿意在我面前做真实的自己,而不是微笑着骗自己骗别人,这点,让我很开心。”五条悟说。
声音从背后嗡嗡传来,像是从胸腔某个最深处中发出的。
清淡的鼻息吹拂着脖颈,柔软细碎的头发搔着白辞那处的皮肤,痒痒的。
“琉璃,欢迎回家。”
五条悟在叫着他小名。
白辞被这一句话熨平了所有泛起的情绪。他看着这熟悉的地方,以后会变得更加熟悉。
然后,低声回应:“我回来了,悟。”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他们以一个背后拥抱的姿势站着,没有说话。
然而,十分美好。
许久以后,面对濒临死亡的处境,白辞回想起他被五条悟抱着的这个暮色四合的下午,乃至于更深地想到,五条悟被封印时,最后一秒的思念,是留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