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是囚禁月泉雅姬的房间。
村上非墨跟着白辞一起走到门口,正要进去,白辞率先一步,关上了里面的门。
鼻尖险些撞到门上,村上非墨倒也不气,退后一步,抬手揉了揉鼻子,嘀咕了一句:“看?来,难办了啊。”在门口,他踱步走了一会儿,望着那扇关上的门,仿佛看?到少年此刻紧闭的心门,不由地,重重叹了口气。
门内。
是一间四四方方如豆腐般的单人房,从前便是用来作为禁闭室使用的。
禁闭室里,天花板上一盏昏黄的灯,将熄未熄。灯如一只濒死的眼睛,一眨又一眨,似乎很快就要熄灭了。灯上有?飞蛾扑扇翅膀,迟迟不肯离开,贪恋这人世最后一点温暖的假象。
月泉雅姬跌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关门的动静,才微微睁开了眼。
少年纤细的影子在灯光下?拉长延展,成了庞大的黑影,投到她身上,宛如一个噩梦。然而,做了家主多年,月泉雅姬自带上位者的威势,现在她分明是个狼狈的败者,却没有?丝毫的狼狈崩溃。
这个女人,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情况,似乎瞅准了机会准备反败为胜。
这样摧毁起来才好玩,白辞想着,兴奋地咧起了嘴角。
他背靠着门,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跌坐地上的女人。不知怎地,白辞觉得?她仿佛褪色了不少,不再是那种张扬艳丽的女家主模样,而是清秀的,优雅的。
仔细观察了一番,白辞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终于想明白过来。
月泉雅姬有一双楚楚动人的杏仁眼,嫣红的樱桃小口,应该是清纯佳人。可是她刻意的浓妆,显出来的,是与本身长相气质不符合的浓丽。
冷不丁地,白辞开口道:“你其实很喜欢我母亲吧?”
昂起头,月泉雅姬微抬下巴,眼神眯缝着看?人,傲慢到极致。她褪了妆,唇色略淡,略苍白,吐出来的话,却还是犀利如刀。
“天真。”
对于白辞的问题,她只有这两个字的评价。
白辞无?所谓地笑了笑,拿出兜里的烟盒和都彭打火机,抽出一根烟,点燃了烟,缓缓地抽起来。跌坐地上的女人默然看着他。
禁闭室里的两个人,都不着急。
谁先开口,谁便输了先手。至少,月泉雅姬是这样认为的。
抖了抖烟上的灰,枯焦的雪缓缓而落,白辞开口道:“我来这里,只是想要告诉你,月泉家放弃你了。”
一句话,白辞便扭转了月泉雅姬自认为的攻守局势。她以为谁先开口谁便是输了,却忘了,自己早被关押起来,不存在什么优势了。
半晌,月泉雅姬不可置信的声音才响起来:“放弃我,谁又能保住月泉家的权势?这不可能。”
弹了弹飘到手指上的一缕烟灰,白辞缓缓道:“这件事,还要从我杀了上层说起。”
话只开了个头,便没有?再说下去,少年只是看着月泉雅姬,道:“其实,你心中早该分析出形势了。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月泉家前任家主之位,未免做得?也太容易了。”
“月泉家前任家主”几个字,似乎深深刺激到月泉雅姬,她猛然抬头,恶狠狠瞪了白辞一眼,那双水汪汪的杏仁眼格外怨毒。
少年还是无谓地笑了笑。他没有再说话,抽着自己的烟,仰头望着天花板灯上的飞蛾,看?着它将死前的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月泉雅姬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毕竟,是她被关起来,不了解现在的局势,只有通过套话才能知道更多。
“从你杀了上层开始,便打破了咒术界的权力平衡。而权力的平衡一旦倾斜,无?数暗中觊觎的人便会蜂拥而至,在各种争斗中,形成新的秩序,新的权力。”
“照你的话,我还是为咒术界做出了巨大贡献?”白辞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
月泉雅姬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大约比五条悟能做的,还要多吧。”
众所周知,白辞是五条悟的软肋,而五条悟,也是白辞的阿喀琉斯之踵。闻言,白辞皱了下?眉头,半天才舒展,然后淡淡一笑:“你们也只能用言语来试着打败悟了,还是在他被人封印不能还嘴的情况下。
“所以,”他重重地咬了下?音节,“面对你此刻的无?能,我原·谅·你。”
比不原谅还更气人。
月泉雅姬反讽道:“正如你所说,五条悟已经被封印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是啊,被封印了嘛。”白辞跟着重复一遍,突然吐出恶毒的言辞,“否则轮得上御三家以及你们月泉家这种阿猫阿狗上桌吃残羹?”
他说这话时,语气其实很平静,就好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实。
事实也如此。
而在这个事实之中,月泉雅姬才意识到,白辞他虽然不在乎,但实际上,相当具备天才的自傲。他的冷淡,他的狂傲,造就了杀掉上层的后果,而做这一切,是需要可怕的天赋资本。
咒术师人人都是疯子,对于这个大众的认知,月泉雅姬再次从白辞身上,刷新了对他个人的认知。
若说疯,最疯的,还是五条悟与白辞了。
与之争论,是不明智的。而月泉雅姬渐渐眯起眼睛,把他想成回忆里的某个人。
“你们……”很快,她改了口,但还是说出那句话,“你非要选择这条路?”
面对她像是关心的话,白辞愕然了一下?,然后意识到,这不是说给自己的,是她回忆里的某个人。
那么,是他的母亲白芳,或是父亲爱德华?
在亡灵之海里,他通过母亲的记忆看?到过去,知道月泉雅姬害了他们一生。这个女人,只爱权势。可又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她是清秀佳人那一挂的长相,却偏偏要浓妆艳抹。而木下白芳,在记忆里,总是一袭红衣,五官艳丽。
月泉雅姬的妆容,像极了记忆里的白芳,就仿佛再现一个木下白芳。
“你果?然,很喜欢我母亲。”白辞直觉地说道。
面对他这种直男发言,月泉雅姬嗤之以鼻,“我居然败给你这种人,太凄惨了。”
白辞没有将这个话题说下去。刚才只是闲聊,便于他了解月泉雅姬的想法。而攻心,则是从一个方面不停地洗一脑。
于是,他将刚才最开始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月泉家不要你了。”
月泉雅姬没有?第一时间反驳。根据刚才的对话,她也已经了解到一些事实,知道少年不用说假话。
因为他完全可以做到。
犹豫了一会儿,月泉雅姬发问道:“那月泉家,果?然选择了苍介作为下任家主?”
她仿佛很关心家族的命运。然而,白辞知道,她只是在寻找一个更有利的机会。如果?下?任家主是月泉苍介那种心软的人,是很可能提出交换她回去的条件。
白辞轻易地粉碎了她幻想:“是你的父亲做的决定。”
微微俯身,少年吐出一团烟雾,烟雾弥漫过来,一团阴影笼罩在她脸上。
“他觉得?比起家族,你已经没有价值。仅存的价值是用来换取家族接下来的荣誉。”说着,白辞轻轻叹了一声,“真可悲,作为家主的你明明是家族荣耀的象征,却被全然否认。”
长久的死寂。
月泉雅姬重重地握住自己的拳头,扣在膝盖上,挺直背想要起身,下?一秒,还是放弃了。她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头发蓬乱,声音忽然变得低哑。
“你要说的,就这些了吗?”
“家族……”月泉雅姬垂下?眼,看?着地上倒地的飞蛾,翅膀扑棱着,挣扎着求生,狼狈不堪。她可不要这样。
“这种东西,本就该以整体利益为重。”月泉雅姬淡淡道,认同了她父亲的选择,选择了自我的牺牲。
白辞又“哦”了一声,彻底懂了。
月泉雅姬的弱点,不在家族。那么,在对话里的另一种可能性,就很大了。
然后,他“噗嗤”一声笑,嘴角咧开,道出实话:“原来,你跟你的家族,也不过是互相利用,没什么真感情。”
“名门望族哪个不是如此,御三家也未必能免俗。”月泉雅姬平静道,“倒不如说,在其中的木下家以及五条悟,是异类。”
人之将死,真话不用避讳。月泉雅姬干脆说道:“说实话,我从前就很看?不起木下白芳,她分明拥有绝世美貌、高贵的身世、以及纯洁的内心,嫁给御三家谁都会好,为什么非要选择爱德华一个外邦人?
“别人都说木下白芳出嫁,是木下家看重世俗的地位。,或者说木下家借此下一大盘棋,只有我知道,她就是单纯的恋爱脑。”
她轻轻笑了一声,在秋末季节里,笑声不再凉薄如水。她的眼眸中,有?水光,甚至可以说柔情似水。
“什么都有的贵女,却什么都不在乎。”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低头理了理自己褶皱的和服袖。皱褶可以理平,多年来弯弯曲曲的心绪,却没有?办法如此简单的抹平。
偏生白辞又说道:“你真的,很喜欢我的母亲。”
这次,是很笃定的语气。
闻言,月泉雅姬还是嗤笑一声,不肯承认。她抬起头,从这个漂亮少年中,依稀找到几分白芳存在过的痕迹。
“雅姬姐姐,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好不好。”少女白芳曾经这样说过。
承诺如此的轻易,却没有?想过遵守。
“你又知道什么。”月泉雅姬对着少年淡淡说道,“人心曲折复杂,谁都说不清。”
少年只是看着她,说道:“恨的反面,很多时候不是爱。但有?时候,却又是。”
“哈”了一声,月泉雅姬轻轻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是真的不知道吗?是我,是我毁了你父母的一生,让你们天人永隔,无?法相见。”
她说着话时,语气莫名的生硬。
白辞没有管她的自爆,低头看?了看?烧到最后的那根香烟,然后将它摁灭在墙壁上,在水泥墙壁上,留下?一个黑灰的印记。
“你说的是真的。”白辞承认道,“所以我恨你。”
“真羡慕还能恨或爱的人。”这句话仿佛在嘲讽他,可话音一转,月泉雅姬的声音低落,“你们木下家,跟五条悟,也真的是异类。”
沉默了一会儿,月泉雅姬开了口:“说吧,你想我怎么死。”
经历了刚才的交流,白辞已经知道她的执念到底在哪里。他想一想,认真道:“我想,让你不断看着关于你和我母亲的回忆,就这样下去。”
这话说得很温柔,很慈悲,然而,月泉雅姬睁圆了眼睛,杏仁眼瞪大,像是某种凶恶的鸟类遇到致命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她恶狠狠地看着白辞:“你敢!”
看?着她怒气蓬勃,知道不过虚张声势,白辞轻轻笑了笑,语气温柔道:“你知道的,我敢。”
说着,他施展了领域术式,“【亡灵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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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白嫩的小拇指竖起,然后弯曲。
少女鹿一般大大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晃了晃竖起的小拇指,撒娇道:“拉钩哦,说好了永远永远在一起。”想了想,她补充道,“做不到要吞一千根针。”
另一个杏仁眼的少女便笑道:“那完蛋啦,你要吞整啦,白芳。”
少女白芳懵了,眨了眨大大的鹿眼,“咦”了一声,问道:“为什么?”
杏仁眼少女看着白芳,小心翼翼掩盖住神情里的那几分试探,短促地笑了一下?:“因为你,总会嫁给别人呀。我们月泉木下两家,是仅次于御三家的名门望族,总是和他们联姻的。”
“啊”了一声,白芳不快地皱眉,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谁要嫁给御三家那群人啦。禅院家三妻四妾,加茂家还分长嫡,稍微好点的五条家,家主的那个六眼孩子都五岁啦。”
闻言,杏仁眼少女的眼睛亮了,看?着白芳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神?采。
这次,她主动用小拇指勾住少女的手指,结下?约定:“那,我要跟白芳永远在一起。”
白芳笑嘻嘻地,勾住杏仁眼少女的小拇指,两根白嫩的手指勾在一起:“拉钩上吊,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两根小指晃啊晃,晃成了一根荡悠悠的绳索,永世不分离。
回忆到了这,置身事外的月泉雅姬忽然道:“骗子。”
她已经知道后来,白芳爱上了爱德华,执意嫁给他,离开了咒术界。而自己,为了家主这个位置,舍弃了一切。
黑幕淡去,又是另一出回忆。
恍若错入了一场回放的人生电影,不断的胶片重放,所有?的回忆,都关于少女白芳。最后,少女白芳嫣然一笑,鹿眼直直望过来,红润的嘴唇,吐出来的,是自己的名字。
“雅姬姐姐。”
这个画面停止了,看?着少女明媚的笑颜,月泉雅姬却忍不住后退,她低声喃喃道:“天啊……”
然后,越发一步步后退。
时至今日,她才终于觉得?了,自己对那个回忆的少女,做出了何等可怕的事情!
她利用她、出卖她、抛弃她、陷害她……断送了她整整一生的幸福。
而原因……
连她都不得?而解了。
这时,黑暗之中,缓步走来的少年,慢慢走到月泉雅姬的身边,他一把揪住不断后退的女人,强制将她揪到那个静止的画面旁。
强势的女家主,第一反应居然是紧紧闭上眼睛。
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白辞,感到有趣极了。他笑了,嘴唇凑到她耳边,语气轻柔道:“看?来,我没有猜错。”
刚才,他不断提起月泉雅姬喜欢母亲这一点,不是因为顿悟这个事实,而是在试探她的反应。而月泉雅姬除了否认以外,其实也在有意无意提起她的母亲。
而且,是没有?目的地。
要知道,月泉雅姬是个很务实的女人,有?着上位者的那种务实,绝不做无?准备之仗。她开始提月泉苍介当上家主,便是想找退路。可是在提起白芳以后,她的求生欲就变得?淡薄,一点也不想挣扎了。
那时候,白辞就很怀疑了。而现在,只不过坐实他猜测的那个真相。
月泉雅姬,很喜欢木下白芳,曾经。
“喜欢又怎么样呢?”白辞很温柔很温柔地说道,“喜欢她,还不是毁了她整个人生。”
月泉雅姬猛然睁开眼,胳膊狂乱地挥舞着,挣开了少年的钳制,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她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在回忆,在思索。
最终,她喃喃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少年伸手,推了她一把,逼得她不由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看到静止画面上,白芳灿然的笑容。
“你毁了白芳的,一生。”身后,是少年恶魔般的低语。
月泉雅姬昂起脖颈,仿佛垂死挣扎的鸟类,伸长了脖颈,看?着那个画面,然后小心地,慢慢地,伸出了手,想要触碰那个画面。
刚一触及,画面摇晃荡漾起来,手指进入水中般,泛起阵阵涟漪。
她看不清那画面了,看?不清记忆中,少女的笑容。
一种迟来的感觉,终于再次汹涌了月泉雅姬贫瘠很久的内心。她意识到,真的是自己毁了少女白芳的一生。
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怨恨着白芳吗?怨恨她没有遵守儿时的承诺。在她恋爱之时,自己想要拆散他们,甚至去追求爱德华,可是,也没有阻止他们在一起。
自己是怨恨着啊,怨恨她抛弃了咒术界的一切,包括自己,奔赴新的生活。
凭什么,我还记得儿时的承诺,你却不记得了呢?
双手抱头,月泉雅姬痛苦地发出“啊啊”的声音,“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我居然毁了……白芳……
“明明自己……明明自己……”
颤抖的唇,没有说下去的话。
月泉雅姬的眼睛里凝出水光,渐渐渗出泪来。
而身后的少年,静静地开口道:“没关系,你还有?很多时间,去悔过。”
然后,他冷漠地抽身而去。他将这个女人,永远留在亡灵之海。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这几天,在收整行李,告别一段时间的社畜生涯,即将放飞自我了。
而写下今天更新开头的时候,又是在机场。遥想当初,第三章机场,中期机场,连后期也在机场。这篇文与追连载的读者,见证我的成长呀,而在宇宙星辰之中渺小的这么一个我,也因为这篇文章与许多小天使读者们产生了交会的一瞬目光。
虽然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旅程,但是因为一篇文结缘过,还是很好啊。
所以,等正文完结的时候,搞一波抽奖回馈大家~
正文完结大概还有四五章。
顺便求预收我的二言《看上的后辈都不能撩》。
一句话简介:女主角斋藤娜奈因为身份原因,将要孤独终老了嘤!
【感谢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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